九嶷之巅,破云而立,婆娑树影中站着两位剑客,一人黑衣,一人布衣。
黑衣剑客冷笑一声,微微侧过头,“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阿四剑尖在地上一划,四周生起一股乱流,搅得落叶纷飞,他亦冷笑一声,“想杀我?先问问我手里这把剑!”
“你得赶紧跑。”剑说。
黑衣剑客听得声音,猛地回头,只见对方提着裤腿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阿四一路不停歇的狂奔至山下,又七拐八拐进了一条隐秘的小巷子才敢停下来,扶着墙大口喘着粗气。
他从背后解下剑来,举到面前愤怒的质问:“跟这个决斗得跑,跟那个决斗也得跑!你算哪门子宝剑!”
“我会说话。”剑说。
“你!你除了会说话!还会什么!”
“呼~吹树叶。”剑说。
阿四气得用力扼住宝剑,剑鞘与剑身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仔细听还掺杂着“鹅鹅鹅”的怪音。
这把宝剑是阿四的家族祖传的,从他太太太太太爷爷那辈儿起就是他们家的传家宝,能言语,明人事,危急时刻剑气四溢,叱咤风云,平时主要在家陪他奶奶唠嗑。阿四十六岁那年,他爹突然带他上山,将这把宝剑插在他太爷爷的坟上,又让他跪在坟前,对他说,只要他在此铭心跪拜一天一夜,这把宝剑便正式传到他手里了。
这一夜,电闪雷鸣,大雨狂作,阿四心心念念想得到宝剑,顶着风雨在山上硬撑了下来,第二天他拿着宝剑兴冲冲的回家,却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置放的物件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茅屋。
“发生了什么?”阿四头脑一片空白,一时无法反应。
“哇喔。”
阿四听见手里传来的声音一惊,这才记起,这把宝剑是会说话的,他连忙将宝剑举到面前质问:“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搬家啦。”剑说。
阿四不相信的来回摇头,“搬家?不可能!搬家为什么不带上我!”
剑“鹅”的沉吟一阵,一人一剑一时相顾无言。
“你说啊!”阿四握着宝剑使劲摇晃了一下。
“因为你长得丑,成绩差,个子不高皮肤黑,晚上不睡觉,早上不起床,不吃蔬菜只吃肉……”
阿四没等宝剑说完,一把把它摔在墙上,接着自己又难以置信的抱头跌坐在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你长得丑学问差个子不高皮肤黑……”
“闭嘴!”阿四气恼得朝宝剑怒吼道。
“哦。”剑说。
没有了家人,从此,阿四便跟这把宝剑相依为命。因为他长得丑学问差个子不高皮肤黑,既没有家世也没有手艺,在这世道没有别的法子混下去,只得利用宝剑会说话的绝技,在湖边摆了个摊儿算起命来。
他支这算命摊儿,只需一人,一桌,一剑,外加块儿黄布,上书着“祖传宝剑,玉帝开光,算命看相,有问必答”。
凡商人来问财运,剑就说:“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凡书生来问前程,剑就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姑娘来问姻缘,好看的,剑就说:“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好看的,便“鹅”一声,留她一个想象空间。
不论这宝剑算命的本事是真是假,但因着它会说话的本事,来花钱看热闹的人都不少,布衣剑客靠这宝剑,小日子过得也算凑合,一晃眼混到了三十岁。
近日,江湖风云四起,各大帮派打得不可开交,为争个高下,帮派之间合意重谱天下兵器榜,无论是各门各派引以为傲的镇室之宝,亦或是深藏于江湖民间的沧海遗珠,只要在四个月后的决战之日能战入前十,就能被谱入兵器榜中,赢得最终决斗的,便是天下第一。
阿四看着张贴的告示,心中埋藏多年的剑士之魂又重新开始熊熊燃烧。
他从墙上取下宝剑,细细的擦拭,“你是柄宝剑,却在这市井与我畏缩多年,今有一天赐良机让你我名扬四海,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也让自己威慑天下?”
宝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断的啦。”
阿四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像一簇正迅速熄灭的火焰。
宝剑在他的手里突然无力自动,发出乒乓声,他抬眼看去,剑又开口了:“那就去试试。”
第二天,闹市上常年生意兴隆的问剑算命摊不见了,江湖上却自此多了一名布衣剑客:阿四。
阿四初入江湖,踌躇满志,四处下战书,却每每说完开场词就跑,一个月下来,名声已经臭的不行,武林中人凡收到他的战书的,一律撕毁不赴约。
阿四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买回许多剑术秘籍,下定决心闭户不出,潜心修炼,七天后,终于改变了自己的笔迹。
这回,一位女剑客接了他的战书。
她手持一柄无纹素剑,一袭白衣白裙,脸上还缚着白纱,只露出一双波光漾漾的剪水瞳。
阿四将剑横提至嘴边,小声与它嘀喃:“是个女的,说不定有胜机。”
“打不过。”剑说。
“…往哪儿跑?”
“不跑。”
阿四正摸不着头脑,四周竟凭空响起了他的声音:“你一女流之辈,我不愿跟你动刀动枪,若我摘下你的面纱,便算你输,三个月内你要授尽我毕生所学。”
白衣女子不屑的冷笑一声,说:“摘下我的面纱?呵,你若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便算我输,必定言听计从。”
白衣女子抵住剑柄的手指一发力,利刃出鞘,一跃七尺,剑身寸寸透着银光,让人不寒而栗。
阿四惊的连连倒退三步,手里的宝剑却猛地发了一阵大力,将他整个人拖到了白衣女子的面前,不等他回过神,又突然刮起了大风,卷起四周的落叶交织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叶茧,密不透光,等到一切恢复平静,只见白衣女子的面纱正牢牢的系在阿四的剑柄上。
阿四楞楞的看着宝剑,难以置信,“你吹树叶竟能吹到这个境界了?”
“对喔。”剑说。
行走江湖,靠的是言出必行,整整三个月,白衣女子每日天不亮便提他起来练剑。
白衣女子的剑术是从她外祖父南山老一派剑客手里习来的,本是传男不传女,但因她兰质蕙心,天赋异禀,外祖父便偷偷夜里给她开小灶,她也刻苦,十几岁便颇有造诣。
不过这南山老一派早在十几年前便覆灭了,只留下她一支血脉,不为人知。
不知是白衣女子教法得当,还是阿四本就流淌着剑客一族的血,他与宝剑配合得愈发默契,不日已能独当一面,他与白衣女子一来二去竟也生出了情愫,宝剑一到夜里便被挂在屋外,无聊的对着池塘叫鹅。
决战那日,白衣女子为他送行,她说她本想会会这些武林庸俗之辈,重展南山老派的风采,不过最近她有了更紧要的事,等他胜了,便去隔壁幼雏山的一座竹屋里寻她,她会送上一份大礼。
华山山顶,高手云集,四海八荒的门门派派今日都聚集在此,场面盛大。
还来不及感慨,阿四突觉手中宝剑一震,再低眼一看,剑在手中正发着森森的青光,剑刃似又被开了一道般寒气逼人,一阵低低的声音从寒光里传来:“准备好杀人了吗。”
宝剑带着他的手腕转了几转,紧接着朝前一刺,直指席上的一众坐客。
“在场的,都是你的灭族仇人。”
阿四十六岁那年,江湖中兴起了一股歪风邪气,一些自称“新正道”的门派联合起来绞杀老一派武士,阿四的爷爷原是南山老一派的大师兄,其人早已归隐山林,却还是难逃灭族之灾,阿四跪在山林那夜,就是他一家十六口遇袭之夜。
当日,宝剑虽拼死搏斗,仍寡不敌众,除了阿四,一家十六口都惨死他手。
战败后,宝剑回鞘,看着年幼的阿四跪在地上摇摇欲坠,一时间不忍心告诉他真相,这些年来,宝剑一直默默的养精蓄锐,吸收天地灵气,就等着报仇雪恨的这一天。
阿四生平头一回听说这些血腥的江湖恩怨,一时匪夷所思,但不等他想通透,宝剑早已带他大开杀戒,华山山顶一时风雨大作,乌云压顶。
它是柄宝剑,也是柄灵剑,铸于名匠,用以玄铁,历经几百年的风霜人世,近年一直心怀怨气,又使之增长了邪性。阿四再一回神,一众江湖人士竟已被宝剑杀了大半,山顶血流成河,腥气回绕。
阿四不愿杀人,使出全力将剑一甩,宝剑脱手而去旋在空中,谁知它竟杀红了眼,已不分敌我,竟回头一剑刺在阿四心窝!
阿四的血流到剑刃上,它这才一惊,收了灵力,托着阿四飞向远山。
宝剑托着伤重的阿四放到了隐蔽的深林中,它狠狠的扎在布衣剑客身前,似在护卫,又似在悔过。
阿四最后就埋在这块地里,生命最后一刻,他沾满鲜血的手指抚过剑身,说:“想起你不用吃喝,我便无所牵挂。”
剑从此不再开口,也不再动弹,只默默守护在它为阿四垒的土坟前,风吹雨打,日晒雪埋,整整十六年。
十七年后,一束发少年上山采药,偶入深林,看见一柄陈剑插在林中,后方似有土坟。
他好奇的走进,摸摸剑柄,自言自语道:“是谁的剑?”
陈剑突然拔地而起,悬在空中,吓他一大跳。
“你的。”
剑说:“我是你,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