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文飞天二人转过几间木屋,到了城中岸上。
放眼望去,四周列巷通街,华区锦集,坊市棋列乌檐栉比,一排高宇大屋傲踞正中,这应该就是仓城了。阳光照耀在雨后晴空,金光灼目,仓城的屋顶上重檐飞角、朱阁楼台,是朝天宫?
王守仁伤得颇重,勉力行来,时时忍不住地咳嗽。文飞天寡言少语,只不时望一眼王守仁,剑眉星目中微露担心。
仓城的门口人山人海,喧哗吵闹,声震屋宇,一车车的粮食不断推进来,过磅的、记数的、计算银两的,仓城的小吏们高喝着奔前忙后。不停地有争执,秤脚压得太低咯、大斗漏得太多哉!王守仁听着阳光下这熟悉的江南口音,嘴角不由浮上了笑意,肩头的疼痛甚至都轻了些。
过了仓城,走进一条幽深的长巷,一阵异香扑鼻袭来,似鲜花又似醇酒,闻之熏然欲醉。文飞天唇角微扬,随口道:“是观中在炼金丹。”
“金丹?”王守仁有些好奇,“史载外丹炼制颇有风险,丹砂大多有毒容易致死,还在炼吗?”
“朝廷的旨意,自然要炼。”文飞天抬了抬下颌,“我记得圣旨上特意写了《抱朴子》有云‘小丹之下者,犹自远胜草木之上者也,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凡草亦远’,朝廷挺期待的吧?”
“所谓‘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王守仁笑道:“不过秦皇汉武武则天都是外丹闹得不得善终,还有先祖王羲之也是一辈子没炼成……”说了一串话,忍不住地一阵咳嗽。
文飞天眉稍微扬:“那黄帝、葛洪和陶弘景呢?看谁炼吧!”王守仁听出他这语中的骄傲,笑了笑,不再多说。
出了仓巷,祥云瑞霭、灵宝氤氲,迎面一排朱红的高墙。墙上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形眩目变幻,令王守仁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缠绕多日的忧虑担心和愤懑忽然也都微不足道。
仰首望去,各式繁复挑高的飞檐掩映在墙后的翠枝中,金色琉璃瓦在墙头屋顶熠熠闪光。两排高大粗壮的银杏整齐地排列左右,高耸的华表和幡杆之后,宽大整洁的汉白玉台阶朝东而立,蟠龙的饰纹张牙舞爪腾云驾雾,数座巨大的石狮正迎着晨曦昂首傲踞,阔大的飞角朱色山门上颗颗硕大的铜钉精光锃亮。
文飞天走到这里,突然丢下王守仁,奔到大门前,低低和门口的道士说话。
王守仁不以为意,缓缓行来凝目细观。春日和煦的阳光直照着深蓝匾上三个金色大字“朝天宫”。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大明的皇家道场,只觉宏伟肃穆奢华庄重,自骨子里透出皇家的华贵尊雅,王守仁不由得肃然起敬。
朝天宫的名字,是明太祖朱元璋亲赐的。道场嘛,当然是朝拜上天,而在京城皇帝脚下,自然也是朝见天子之意。在太祖心中,天子本就是天之子,朝天就是朝拜皇帝。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大明臣民固然要朝天;而大明是举世公认的天朝大国,藩属国众多、有来往的藩国就更多,各国来使上表朝贡,那更是“朝天”。
传说太祖在登基之前曾多次罹难,忍饥挨饿、生病、逃亡,次次都是紫衣道士飘然而来救他脱困,甚至有一次还见到了三清神。而这些道士神人,据说太祖曾询问他们所居之地,都答曰“朝天宫”。
王守仁望了望门前的文飞天,这个年轻的道士也同这朝天宫一样,有种自内而外的高华贵气。孤身一人便敢当面斥责刀光霍霍的锦衣卫,自然因为他是双梧真人的弟子,而道术果然也非同一般,只怕有十几年的功力。不过这么个相貌不凡举止不俗的年轻人,为何会自幼出家做了黄冠道士?
王守仁思索着,文飞天已经回转了身,神色有些黯淡:“这边请。”王守仁心中诧异,含笑随文飞天到了南边角门。文飞天冲角门边的道童问道:“今早朝天出去过吗?”
道童连忙行礼,摇头道:“没看见。”
文飞天面色又是一沉,王守仁这才明白,他刚才去正门,定也是问这个“朝天”的行踪。朝天道长,究竟是什么人?胡思乱想中,二人迈过南角门,进了朝天宫观中。
宫内种种殿堂重重叠叠,竟不知凡几。大山门后南北两只贔屃各驮着两人高的石碑,王守仁匆匆扫了一眼,面前南碑上是“奉敕重建朝天宫碑”几个大字。
文飞天淡淡地道:“这碑是成化庚寅年(1470)扩建时立的。”
王守仁点点头,一眼扫过已看了碑文,是文渊阁大学士商辂写的。文曰:“高皇帝受天明命,定鼎金陵,辨方正位,宏建都邑。首开明堂,以朝诸侯。寻饰琳宇,以崇上帝。若朝天宫者,实百官遇节朝贺,先期习仪之所。视他宫观,制度尤异。盖洪武甲子,即皇城之西冶城山建。其地在宋为天庆观、在元为永寿宫。而朝天之额,则太祖所赐者也。”后面是成化年间修建的始末。
按此碑文,朝天宫为皇家道场已有一百多年,皇家高华浸透了江南灵秀,这一种沉淀积蕴渗透在观中每一扇殿门、每一尊神像、每一个缓步而行的道士。
文飞天看出王守仁的赞许崇敬,反倒难得谦逊地笑了笑,只是掩不住地神色间有一丝焦急。
一路行来,自东往西,依次是三清殿、六御殿、大通明殿、万岁殿、神君殿,每一进都是殿阁楼宇高耸,亮晃晃的金碧辉煌,连两侧的陪殿都宏伟阔大、金光耀目。
王守仁自诩也是上过金銮殿、挨过廷杖的,见了这等气势,仍然深吸了口气。
皇家道场!王守仁记得经书上说墉宫金台玉楼相似如一,所谓西王母的神仙住所墉宫怕也不过如此吧?
两人又走过云水客堂、天尊讲经堂、景阳阁、飞霞阁等大大小小的殿阁楼台,步廊中亦刻着一段段经文。王守仁受伤极重走不快,缓步行来随意看过:“大三清上境及十洲五岳,诸名山或洞天,并太空中,皆有圣人治处。或结气为楼阁宫殿、或聚云成台榭宫房、或处星辰日月之门、或居烟云霞霄之内、或自然化出、或神力造成、或累劫营修、或一时建立……必使人天归望,贤愚异域,所以法彼上天,置兹灵观,既为福地,即是仙居。”
照这意思朝天宫可不仅是道士修道之处,主要是天上诸位神仙的住所!王守仁沉吟着,“既为福地,即是仙居。”也没错。
王守仁的家族世代信奉张氏五斗米道,传说王羲之同辈中名中有“之”字的十二人、子侄辈“之”二十二个、孙辈又是十二个、曾孙十三个,为什么不避家讳?就是因为都是天师道弟子,这个“之”字是天师道的赐号。
多年过去,王家仍然不乏信徒;而身为王家子孙,王守仁对道教的了解远超常人,甚至也曾有过出家修道的念头。特别是十九岁在南昌,婚礼那一天,真的、真的想留在铁柱宫中,从此不问世事不见世人。那一日一夜秋雨萧瑟中的彷徨煎熬,王守仁今日想来,仍然觉得心痛如绞。
那个为情所困,又不得不为礼所屈,终于服从了父母之命的青涩少年,就那样埋葬了初恋,也埋葬了对生命的渴望欲想。
存天理灭人欲。因为朱圣人是这样说的。
文飞天脚步匆匆,全不似运渎边初见时的潇洒飘逸,时时走得远了停下来等候。王守仁心中实在好奇,朝天道长,是谁?
穿过步廊,碧草如茵,松柏相间,小鹿奔跑跳跃,几只白鹤昂然踱步,还有一只卧在松树下剔翅。殿后阔大的花园绿地上,不少蓝衣道童正在扫地洒水、剪草浇花,见到文飞天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观中显然肃整有序,并无人出声。
穿过池塘边一大块空地,东首一个八角亭,匾上是“习仪亭”三个字。一个身着同样海青经衣的道士正在空地上陈设香案。文飞天扬声叫道:“师兄早!”
师兄中等身材,也是衣冠严整一尘不染,不过比起文飞天的锐利英挺,更加恬淡内敛、神高气远。听到招呼侧头微微颔首示意:“飞天!一早就练功回来了?”
文飞天“嗯”了一声:“不是练功,师父让我去接这位阳明先生。碰到几个锦衣卫杀手,挺横。”又介绍道:“这是我师兄,道号弘天,是朝天宫的知观。”
王守仁含笑致意:“见过知观。”
弘天微微变了脸色:“锦衣卫杀手?你们没事吧?”
目光逡巡,停留在王守仁的肩上:“受伤了?”说着便掀开黄符,仔细看了看,“还不轻呢。”
文飞天不以为意:“没事!我用了五雷正法,他们乖乖走了。”指了指王守仁:“是追阳明先生的,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受了伤,止血符先止了血。”
果然是五雷正法!王守仁心中一动,传说这是道家诸法中威力最大的法术,因雷乃是天之号令,三界九地都要听从,可以动天地、御鬼神甚至驱风雷、役万物!王守仁环顾了下朝天宫,满是敬畏。文飞天不禁又唇角微扬,笑了一笑。
弘天却没在意,看着王守仁的肩头语气凝重:“这伤得赶紧治,我带去师父那儿吧!”又问道:“锦衣卫是暂时走了?明儿别再碰上。”
“再碰上?再碰上我就没那么客气了。”文飞天踮脚四下张望,“小师妹呢?怎么早上没去练功?”
朝天道长,原来是什么小师妹;是她,不是他。王守仁这才明白。
弘天道:“飞天!锦衣卫不是好对付的,你别惹事!”对王守仁道:“阳明先生跟我来吧,师父这会儿正好有空,你这伤和咳疾都请师父看看。”
王守仁正要道谢,又是一阵咳嗽。弘天摇摇头,吩咐身边的弟子云笈布置香案,便领着王守仁往后院走。
文飞天皱皱眉,又问了一遍:“小师妹呢?正门和南角门都说没见着她。”
弘天侧头答道:“师父让她今儿早上闭关了,说是练新功夫。”
“闭关?”文飞天面色一暗,“什么时辰开始的?怎么不等我回来?练什么功夫?”王守仁第一次听到文飞天主动说这么多话,而且又快又急,连问了一串问题。
“云章守着呢。师父具体没说什么功夫。”弘天想了想,“卯时不到就关了门,大概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文飞天半天不说话。王守仁禁不住一阵内疚,是为了救我耽误了辰光?
“飞天别担心,师父让她闭关,自然有师父的道理。”弘天耐心极好,“反正就在寻真苑,又不是走远了。”
“可是每次闭关的时间都说不准,这一下又不知道哪天才看得到。”飞天低低说到。清泠星目中光彩黯淡,似玄冰在冬日微薄阳光下躲避光芒。
弘天安慰道:“小师妹练功夫是好事啊。”
文飞天眉头紧蹙:“我先去寻真苑外看看。”一边说一边匆匆往南走去,突然又想起来,回头叫道:“师兄!你和师父说一声,宁王府的人明天过来!”
王守仁唇角弯弯,是暗笑是羡慕也是佩服:一个道士,这么毫不掩饰倾慕!
正一道的道士不禁婚娶,不过修道的要旨之一就是务清净,所谓“致虚极、守静笃”,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文飞天平素冷峻寡言孤傲沉静,提到这个什么“朝天小师妹”却完全像换了个人,再不是个有道之士。
但是循真性而行,从真心而动,有错吗?如自己当年“存天理去人欲”,眼睁睁与她错过,痛苦一世,就对了吗?
王守仁一时出了神。
弘天望着文飞天的背影,含笑摇了摇头:“宁王府的?可真是千里迢迢!这又要忙一阵了。”
王守仁回过神:“观里一直很忙吗?”
弘天道:“各地藩王袭封、各季大典、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都要来习练朝拜朝观礼仪。藩王,可是真不少。”
王守仁听他说得含糊,心里明白,大明的藩王不是不少,而是真多。这个知观,恐怕不轻松。弘天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几岁吧?难为他将偌大的朝天宫打点得齐整妥帖。
沿着大甬道直直行来,不久便到了观中北部的寮房后院,雪白月洞门上是“归真苑”三个字,果然院中鸟语花香,青松巍峨白鹤徜徉。居中六间正房,几个青衣道童或执拂尘或捧净水,肃立在门外。
弘天整整衣冠,在门前行了礼,才恭敬唤道:“师父!”
房门紧闭,窗牖四合,只有一缕缕青烟袅袅自门缝中飘出,渐渐没入晨曦。一个平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余姚王阳明是吗?进来吧。”
王守仁突然一阵眩晕。四十几日的奔波劳累、一夜不眠的忙乱忧惧、肩头的创伤剧痛、胸口的烦闷愤懑,甚至十七年埋藏的思念,都在这洞悉一切的声音中汹涌迸发。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顿时再不能坚持。
他想笑一笑,笑自己的困顿和彷徨,笑着笑着,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