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列车从著名的朗德巴萨高架桥出发时,可以看出菲利苏尔即将到来。
身穿一袭红衣的农儿在菲利苏尔火车站迎接我们,她向山坡下的村庄一指:屋顶上写着Hotel大字的就是我的旅馆。
作家陈村在微信上看到我正在瑞士旅行,私信告诉我:可以去农儿的客栈看看,农儿有许多故事,曾一个人开辆破车几上拉萨( 环游全国),还写过一本关于旅行的书。她曾梦想在多个地方开农儿客栈,均告失败,谁知在瑞士开成了。
农儿的客栈其实是拥有三幢楼房的三星级酒店,其中两幢现在用作客房,另外一幢是闲置的大仓库。酒店餐厅的书架上有她自己写的书《行者妩媚》,农儿独自一人,没有赞助,驾驶桑塔纳2000走遍了4条进藏路线(青藏、川藏、滇藏和新藏线)。她在旅行途中数次遇险,行驶到贵州偏远山区时,与装满炸药的卡车正面相撞,虽然大难不死,但眼睛受了伤。身体恢复之后,农儿开着车又上路了。
农儿的旅馆已经有144年的历史。(王寅供图/图)
开客栈是农儿一直以来的梦想,她先后尝试在拉萨、安徽西递、毛里求斯、柬埔寨等地开客栈,都未能真正开成。三年前,农儿来到瑞士,和瑞士的一家公司合作一个和旅行相关的网站,后来网站没有做起来,却开成了客栈。农儿在沙夫豪森的莱茵河瀑布租下一幢1707年的老房子,开了第一家农儿客栈。一年前,农儿听说菲利苏尔的这家旅馆正在出售,她去看了一次,第一眼就被小村庄的宁静美丽打动,没考虑太多就接手了,当时她并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一批特殊的人群。
美丽的菲利苏尔有着典型的格劳宾登州的乡村景色。(王寅供图/图)
菲利苏尔有四百多人,靠近冰川和雪山,是徒步旅行者的天堂。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意一定就好。农儿说,和当地人打交道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你要想让他们接受你的食物就不太容易。当地人坚持食用本国的农产品,只喝本州或者隔壁村里产的啤酒——号称“进天堂前的最后一站的啤酒”,这里的啤酒作坊是世界海拔最髙的啤酒作坊,奶酪、果酱、牛奶都是村里产的,面包是隔壁村里的面包房烤的……农儿的邻居养了四只鸡,每个星期提着篮子卖给农儿几个鸡蛋,临走不忘带走装鸡蛋的盒子,说是下次送鸡蛋的时候还能再用。
旅馆楼下Coop超市的经理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身形瘦长的中年男子,每天中午到旅馆餐厅用餐,总是坐同样的座位,喝一杯可乐,雷打不动。他只点三样菜,今天点这个菜,明天点那个菜, 因为都是瑞士本地产牛羊肉,价格并不便宜, 即使菜单上有便宜的菜,也从来不碰,只点自己要吃的。有时候农儿从苏黎世买了海鲜带过来,免费送给他吃,他也坚决不吃。另外有个89岁的老人,则是每天中午来,固定的2dl红酒,只吃餐厅提供的特价套餐,餐后固定一杯咖啡, 每天固定消费33瑞郎。他们说,我们有一句谚语:只吃我们认识的东西。村里这样保守传统不太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有很多,就是因为有他们,农儿的餐厅里一直提供的是传统的当地菜,既不敢轻易尝试新菜单,也不好意思涨价。
村里人都有固定的生活半径,来餐厅喝咖啡是他们的社交。村里好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每天到餐厅喝咖啡,风雪无阻。瑞士人请人家到自己的家里去,或者是到别人家里去,包括儿子到父母家里去,都是要预约的。所以他们更乐意在公共场所见面聊天。
有一天,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来餐厅喝了一杯咖啡。农儿和他聊天,了解到他是当地人,听说换了一个老板,就过来看一下。农儿问他,为什么不到我们这里来吃饭?老人回答:我的路只通向火车站旁边那一家旅馆的餐厅。
村里很多人过着简单的生活,很多人不用网银,村里没有储蓄所,人们就把钱交给邮递员,邮递员带到隔壁村去存或自己坐火车汽车到隔壁村去存,要取现金的时候, 再坐车去隔壁村子取。如果需要付账,则是把账单寄到邮局,由邮局代扣。如果在中国,八十岁的老人一定会有人看护,而在这里,老年人在能行动的时候,全都是自己在料理家务和做饭。
一位每天都来餐厅的老人,名叫Werner,从六岁开始养蜜蜂,一直养到七十多岁,天天忧心忡忡地抱怨说瑞士的环境不好,十年以后我们村就没蜜蜂了,没了蜜蜂,这些树、花、草就都没有办法授粉了。老人还说:瑞士人养蜜蜂很辛苦,也不赚钱,政府也不重视。农儿听多了就问老人: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我的旅馆旁边还有一块地,要不你也放个蜂箱,我帮你养一点。老大爷真的搭了一个蜂屋,蜂屋就搭在旅馆和相邻的村墓地之间的空地上。老人不愿意村里人看到蜂屋害怕,想要造得漂亮一点,蜂屋的顶是按教堂尖顶的格式用木头片贴出来的。
我问过农儿:花了多少钱买下了这个旅馆。她的回答很干脆:不告诉你!其实这家旅馆是农儿向朋友们集资以公司名义买下的。瘦瘦小小的农儿是双鱼座,生就敢作敢为的性格。有一次,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采访她开车去西藏的经历,记者眼看农儿倒车倒了半天,也倒不进停车位,诧异地问:你真的自驾去过西藏吗?农儿笑着回答:西藏高原可以随意停车。
自从接手这家建于1873年的旅馆之后,问题接踵而来。让农儿最烦恼的是旅馆附属的餐厅,她的梦想中的开客栈,是不包括开餐厅的,而瑞士的酒店都带餐厅。这个餐厅完全就是被塞在她手里的。她在国内的时候从来没做过饭,对于经营和管理餐厅完全没概念;而瑞士人工昂贵,又有非常严格的劳工法,管理员工需要熟悉劳动法规,并需要很多经验。 农儿管理的不仅仅是瑞士人,刚接手旅馆的时候,原来的人员也被接手过来了,这几乎是一个联合国,厨师有两个,一个法国人,一个是德国人,餐厅服务员是意大利人和瑞士人,做清洁的是葡萄牙人,加上她自己是中国人,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都用德语来交流。
瑞士人都说瑞士德语,和德国德语不一样,就像广州话和普通话的区别那样大。农儿刚开始和本地人用瑞士德语交流有很大的心理障碍,她宁愿进厨房帮着洗碗,也不愿给客人点菜和上菜,就怕客人让她用德语介绍菜单和酒水单。自信到能做服务员这一步,农儿跨了很久才跨过来。餐厅服务员上个月辞职了,新的还没到岗,农儿完全独立地做了一个月,现在基本是一个合格的服务员了。
老板当起了服务员,农儿给顾客端上冰淇淋和当地的啤酒。(王寅供图/图)
农儿还试着向中国朋友学了几道中国菜,厨师每个星期要有两天休息,厨师休息的日子, 她就和附近村的中国朋友一起试着提供中餐,但是客人来了以后,一听说要吃中餐,往往掉头就走:我们下次再来。有一次两个客人来得很晚,听说是中餐也想走,但别处都关门了,客人试了以后,觉得很好吃。农儿发现只要一说中餐,客人就会拒绝,但是告诉客人是鸡肉,或是猪肉,他们就接受了。农儿现在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炖鸡,在菜单上就叫做“朱丽娅的小鸟”(朱丽娅是农儿的英文名字)。
农儿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餐厅关了,专心做住宿,收入会高,自己也会有更多的时间做其他感兴趣的事。有时候好几个人在餐厅忙一天,还赶不上一个房间的收入。但是关了餐厅,旅馆就少了点什么;开着显然又是负担。压力最大的时候,农儿就又开始惦记卖北京的房子。一直想卖,结果因为没时间回去处理,没卖掉。2016年初差点卖掉了,结果因为中介捣乱,又没卖成。朋友说,“还好没卖成,这半年的功夫,北京的房价噌噌地往上涨。” 可农儿说:“我倒是宁愿卖出去了。这边还没理顺,很多地方需要用钱。”
农儿现在不仅是老板,还是收银员、洗碗工、调酒师、厨师和甜点师。“我3月份决定辞掉一个厨师和一个服务员,很快全村都在传,餐厅要关门了。一个开了一百来年的餐厅,外国人一接手,就要关了,我在村里面还是会被当作外人,不被接受。我以前在苏黎世只做住宿,来的都是游客,来过就走掉,但是在这里,是真正和当地人比较深入地打交道,哪怕他每天就来喝一杯咖啡,你跟他聊天的时候,对当地的了解就多了一点。我想了很久,不能他们说我关门我就关门,我好歹熬到村里老乡已经真正接受我了,关门无关乎外国人不外国人时我再考虑 。”
餐厅减少了厨师和服务员,成本虽然降低了,但是突然来了很多客人的时候,就会顾不过来。农儿自己试过做服务员,到了20个客人就已经忙得手忙脚乱。菲利苏尔一年一度的苗圃展销会在全瑞士非常出名,展销会期间,旅馆的22间标准客房爆满,到了饭点,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厨师忙翻了天也来不及。菲利苏尔距离达沃斯很近,每逢世界经济论坛,旅馆的房间也会供不应求。但是大部分时候,这个安静的小山村里,餐厅的生意并不红火 。
村口的指示牌,最下端的牌子上的数字1080是当地的海拔高度。(王寅供图/图)
农儿的合伙人之一皮师傅是瑞士人,建筑和电子工程双本科,IT博士,去过中国,喜欢航海。皮师傅精于美食,但严谨、挑剔、固执。有一次,住店的客人未打招呼提前一天到了,皮师傅很生气,一直由他准备的早餐也就撒手不管了,农儿只得自己去市场买了面包、牛奶和鸡蛋。皮师傅看到之后,把她狠狠说了一顿,只因为农儿买的鸡蛋是进口的,而不是瑞士的。进口鸡蛋是瑞士鸡蛋的价格的三分之一左右。农儿说进口鸡蛋不也是瑞士海关检测过的?皮师傅非常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不同的,饲养标准不同。皮师傅是瑞士农产品的忠实拥趸,好几次发脾气都是因为餐厅进的货不全是瑞士制造,即使欧盟的甚至德国的都不行,他说,欧盟的标准没有瑞士的严格。皮师傅的刻板和挑剔,他的不容置疑的口吻,看似吹毛求疵,并不仅仅是对本国食品的自信,更多的是源自他对品质的要求和责任感(尽管客人并不知道)。
早餐的时候,皮师傅向我们隆重推荐本地特产梨子面包(Birnenbrot)和村里牧民在阿尔卑斯山上养的牛做的奶酪,看到我们交口称赞,皮师傅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下午的阳光正好,农儿对来店里喝啤酒的乌里克说:我陪朋友去村里转一圈,你先喝着,顺便帮我看一下店。八十多岁的乌里克回答:你把餐厅几个门都锁起来,把我锁在里面就好,我可不会做服务员。农儿说:锁你干嘛?不用你做服务员,有人来了你说我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结果才走到半路,乌里克的电话就来了——农儿说这是他们认识之后他打给她的第一个电话——问是不是有客人了?他说不是,只是想试试电话能不能真的联系到她。
我告诉农儿一件趣事,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老板乔治·惠特曼有一天和坐在门口的一个人说:你帮我看几分钟书店,我去去就回。那个路人真的老老实实帮他看着店,一连看了两周,惠特曼才云游归来。农儿一听抚掌大笑:那你们快来帮我看店! 我就可以走了!
在我们的要求下,农儿和皮师傅真的给我们系上了围裙,我们从铺桌布、摆餐具开始,直到招呼客人,端菜洗碗,着实过了一把乡村餐厅服务员的瘾。
农儿原以为在宁静的瑞士住下来,会有时间做自己想要做的各种事,比如,夏天和老乡们一起上山牧牛放羊,做奶酪;秋天和他们去打猎;结果事与愿违,她现在最苦恼的是没有时间。即使经营客栈,她也有很多设想,要把闲置的仓库利用起来;要做成以住宿为基础,给旅行者提供当地深度旅行文化资讯的平台,但都要花钱,需要人,需要时间。农儿说,瑞士的人工太贵了,请园林工花了一天半时间,修剪了两棵树,就花了2400瑞郎,整个餐厅所有人干几天的纯利润都没有这么多。
我问农儿:现在终于开成客栈是不是你的最终梦想?她的回答不置可否:“真要开好了,就会想做别的了吧?”
后来我在她的博客上,看到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梦想肯定是关于未来的。一旦它变成现实,就不再是梦想。而这个乡村客栈从梦想的角度对我来说,确实是was。至少这一个是。它已经不再是梦想,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