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胡毓堃
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与人道主义危机恶化,一些国家和组织发出了重新召开欧安会议、回归“赫尔辛基精神”的倡议。事实上,这已经不是1975年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及《赫尔辛基协议》第一次被提起。
在两大阵营对立的冷战高潮阶段,欧洲大陆铁幕两边的军事对峙一触即发,新现实主义国际关系逻辑和地缘博弈近乎“零和”的背景下,不同阵营的欧洲国家不仅能坐下来谈,而且就多项重要原则达成共识:主权平等、抑制使用武力、边界不可侵犯、领土完整、和平解决争端......并为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赫尔辛基精神”缓和了冷战时期两大阵营的紧张关系,并确立了基于对话与合作的欧洲集体安全架构。然而,过了不到半个世纪,欧洲终究未能阻止最严峻的安全危机爆发。回顾俄乌危机的前因后果,当事国与周边国家的确需要思考,为何“赫尔辛基精神”在后冷战时代反而无法得到贯彻?
当地时间2022年3月21日,乌克兰首都基辅,当地一座购物中心遭受炮击后一片狼藉。人民视觉 图
薄弱的共识与先天不足的“文件”
1975年8月1日,历经两年三个阶段的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以达成《赫尔辛基最后议定书》落幕。这份被后人称为《赫尔辛基协议》的文件,得到了当时除阿尔巴尼亚、安道尔外的所有欧洲国家以及美国、加拿大等35国的签署,在当时和后世都具有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
即使在2022年的今日回溯,《赫尔辛基协议》确立的十大基本原则,现实意义仍然弥足珍贵:
主权平等与尊重主权权利;抑制(威胁)使用武力;边界不可侵犯;国家领土完整;和平解决争端;不干涉内政;尊重人权与基本自由(包括思想、良心、宗教/信仰自由);平等与人民自决;国家间相互合作;忠实履行国际法义务。
这十大原则无疑是不同制度的国家、国际组织甚至对立阵营和平共处的基石,面对如今乌克兰局势及其背后深刻的国际冲突,更是凸显出值得深思的现实意义。但另一方面,俄乌冲突走到今日,也从侧面说明《赫尔辛基协议》遭遇彻底的冲击,“赫尔辛基精神”的真正贯彻仍面临着前有未有的困境。
纵观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欧洲安全局势变化,回归《赫尔辛基协议》的呼声从未消散。然而,“赫尔辛基精神”之所以经不起时间与形势的考验,很大程度上在协议确立之初便已然决定。作为一个薄弱的共识,《赫尔辛基协议》在冷战时期便存在着“先天不足”。
首先,孕育《赫尔辛基协议》的欧安会议,虽然在冷战的缓和进程中具有重要作用,但很大程度上是两大阵营不同国家妥协而产生的“脆弱共识”。由于美苏两国及两大阵营难以承受零和博弈带来的安全成本与危机,作为冷战核心地带与冲突前线的欧洲迫切需要推进跨阵营的欧洲整体安全与缓和进程。
事实上,正如欧洲议会介绍这段历史时所述,参与协议谈判的其实有立场和利益诉求完全不同的五方:严格遵循苏联路线华约国家;有更多自主决策空间的华约国家;中立国家;欧洲经济共同体国家;北约国家。从关切的重点议题到谈判方式,35个国家立场各不相同,因此最终达成的是一个价值上符合“政治正确”,但实质内容并不厚实,甚至彼此矛盾、各自解读的“共识”。
例如,一些西方国家和亲西方人士最诟病的“边界不可侵犯”和“领土完整”原则,被视为确认了二战后的欧洲地缘政治现状,即苏联阵营的势力范围得到了确认甚至承认,这也被苏联视为其在协议中的最大成果。但这显然与“平等和人民自决”原则存在内在冲突,以至于美国政府面对国内的批评与压力,只能一再重申不承认苏联对波罗的海三国的合并与主权。
此外,“不干涉内政”与“尊重人权与基本自由”的原则,在当时的语境下必然自相矛盾,尤其是“人权普世性”理念的引入,被视为1980年代苏东各国内部异见活动涌现,并得到外部世界支持的正当性来源。这也间接导致了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的苏东剧变,令欧洲政治格局发生根本性变化。
毕竟,按照一些签署国的理解,“抑制使用武力”不等于不能使用和平手段促成对手的演变乃至瓦解,而这也可以被定义为另一层面上的“和平解决争端”。
正因为不同原则的内在矛盾,各方出于服务自己现实利益的需要片面解读、利用。在当时背景下,西方各国认为苏联是《赫尔辛基协议》的短期受益者,因此坚持这一协议不能成为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国际公约,而只是一个“联合宣言”。虽经各方同意,该协议在签署国元首与政府层面具有习惯国际法的一切特征,但由于不经过各国立法机构批准通过,始终不具备国际法约束力。
共识脆弱且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这种“先天不足”必然制约“赫尔辛基精神”从法律到实质层面的落实。虽然先后在贝尔格莱德、马德里和维也纳召开的会议持续了改善各国关系、落实协议的努力,但冷战结束后,欧洲的地缘政治格局剧变,欧安会议和《赫尔辛基协议》的基础事实上不复存在,其角色与作用势必需要得到改变。
尽管1990年各国签署了《新欧洲巴黎宪章》,欧安会议也在1995年转型成为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但仍然延续了《赫尔辛基协议》没有法律强制性的特征。这一方面保证了欧安组织的开放进程、弹性与灵活空间,但另一方面也导致这个组织不具备国际法人地位,甚至称不上正规意义上的国际组织。
时代在变、区域政治格局在变,可相比于联合国及其它全球和区域国际组织的文件,《赫尔辛基协议》始终没有法律和组织制度的足够有力保障。先天不足延续至今,也注定了今日俄乌地区的和平希望一度破灭。
难回的“初心”与再次被“分割”的安全
“赫尔辛基精神”内涵丰富,包括众多领域:政治、安全、经济、环境保护、人权......毫无疑问,与当下乌克兰局势关联最密切、也是欧洲各国生存与发展基础的,仍是安全领域。回归“赫尔辛基精神”,首先便是回归奠定欧洲集体安全的基石,而这也是所有欧洲事务关注者眼中最大的难题。
冷战结束以来,“安全不可分割”的原则在《赫尔辛基协议》、《新欧洲巴黎宪章》、1997年《俄北约关系基础文件》、1999年《欧洲安全宪章》和2011年《俄美关于进一步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措施的条约》等文件中体现。欧洲议会也坦承,俄罗斯曾希望欧安组织能够取代北约和华约,成为欧洲主要的安全机构,发挥维系欧洲整体安全的作用。
但与1973年至1975年的欧安会议类似,对于“安全不可分割”原则的理解不同,加上不同国家的利益诉求与战略目标不同,最终导致了安全再度分割、对立,更陷入了丧失互信、难以回归“赫尔辛基精神”的境地。
在国际新旧秩序突变之时,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一方面认为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是美西方对苏遏制战略和“自由民主”的胜利,也相信彼时奉行对西方“一边倒”外交政策的俄罗斯将转型成为一个“稳定、民主的资本主义国家”,就连现实主义主流派专家布热津斯基1994年也在美国《外交事务》杂志发文,认为美俄有望在尚未成熟的伙伴关系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双边关系。
与此同时,提出过“超越遏制”战略的美国和西方世界,对于后冷战时代的欧洲集体安全,与俄罗斯的设想并不相同。在前者看来,区域集体安全意味着俄罗斯过渡到“民主”和“市场经济”,融入西方政治与经济体系,并在军控和地区问题上与西方密切合作,减少对西方世界的安全威胁,最终将俄罗斯纳入美国主导的地缘政治目标与安全体系中。
但对俄罗斯来说,无论是全面倒向西方的“大西洋主义”,还是后来普里马科夫担任外交部长期间更加平衡的外交政策,以及“新斯拉夫主义”、“新欧亚主义”和“强国主义”影响下的外交转向,其目的都是为了俄罗斯国家复苏和恢复大国地位这一目标服务。俄罗斯也曾希望北约随着华约解散而不复存在,确立欧安组织维护欧洲安全秩序的独一无二地位,也是寄望于俄罗斯作为该组织实力最强的成员国之一,在其中发挥主要作用。
显然,西方与俄罗斯对于欧洲整体安全的理解从一开始就隐藏着分歧。到1993年,俄罗斯先后提出《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的构想》和《俄联邦军事学说基本原则》,将“近邻外交”和“保护外部边界”作为“恢复大国地位、确保势力范围”的必要手段,并积极推动独联体一体化。同时俄罗斯政治体制和经济转型不如西方预期,被后者视为“自由民主倒退”,引发后者的警觉。
在此情况下,区域安全势必将被分割。北约在后冷战时代一方面排斥俄罗斯“入伙”,另一方面开启五轮东扩和“和平伙伴计划”,在车臣、波黑和科索沃等热点地区问题上积极行动,并直逼原苏联地区;而欧盟经过几番扩员后也俨然成为与俄罗斯截然对立的“经济与价值观同盟”。
俄罗斯则通过全力维系原苏联国家的特殊关系与一体化进程,从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到俄白联盟国家,再到欧亚经济联盟,甚至不惜在德涅斯特沿岸地区、格鲁吉亚、乌克兰等地区采取军事行动,以捍卫其不可退让的“核心利益和生存空间”。
过去八年,俄乌冲突愈演愈烈,美国以及法、德等欧盟国家都曾试图斡旋,但和平解决这一热点问题的希望越发渺茫,回归欧洲安全保障倡议的对话更是无果。在美国及其欧洲盟友看来,俄罗斯从不甘心于在其主导的政治与安全秩序中做一个“忠实的小伙伴”,总是试图回归“其历史上,特别是苏联时期常见的、威胁性的国际行为模式”,近年来所谓俄罗斯总统普京试图“重建苏联”、“重建帝俄”的声音几乎全部出自西方社会。
近年来俄罗斯提出乌克兰“中立化”,使其作为俄罗斯与西方的缓冲地带,但美西方不相信俄罗斯会满足于此,而是认为俄借此为“跳板”以实现其“新欧亚主义”的地缘政治野心。
因此,它们认为维护欧洲安全最有利的选择,便是持续压缩俄罗斯的战略空间,推动和强化原苏联地区的地缘政治多元化。就乌克兰问题而言,即使不把其正式纳入北约阵营(避免与俄直接冲突),也需要乌克兰与俄罗斯“离心离德”。
但在俄罗斯看来,美国与西方从不把俄罗斯视为一个平等的伙伴,也不愿意与其在欧洲整体安全框架下共存,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图削弱和改变俄罗斯。无论是经济援助、支持俄经济繁荣的允诺口惠而实不至,还是安全上持续通过北约东扩步步进逼,保持对俄的战略优势与遏制,都一再证明西方的“不可信”。
先天不足、基础不牢,纸面上的共识掩盖不了立场与利益诉求的差异,缺乏互信更导致回归纸面的共识都陷入“死局”。“赫尔辛基精神”过去并不落地,今日更难回归,尽管看起来很残酷,但欧洲安全的隐患将随着俄罗斯与西方摩擦的激化而变得更加令人忧心。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