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今年两会,全国人大代表陈玮呼吁在幼儿园开展性教育,引发网络热议。全国政协委员高晓笛关于“尽快在各级各类学校实施性教育进课堂”的提案,也在媒体引发巨大反响。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舆论反应不再是曾经的“谈性色变”,出现了更多认同和支持的声音。但同时也有家长认为 “不知道该怎么教”。
性教育进幼儿园,是否为时尚早?关于性教育,我们还有多少误区?本文的采写即围绕这些问题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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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会时,很多专家反复提及加强性教育,呼吁出台符合国情的指导纲要和运行机制。同时,不止一位教育工作者指出,即使国家将性教育提到了法律、法规层面,如果家长及社会对性教育存在误解和抵触,政策仍难以落地。
此前,一份对全国城市和农村14-17岁人口的调查显示,父亲对子女从未谈过性话题的占比达82.8%,母亲对儿子从不提及的占83%,仅有46.6%的母亲对女儿谈过性话题。这表明,虽然近些年“性安全”、“性侵害”问题引起社会关注,但性教育仍是大多数家庭的“禁忌话题”。
全国政协委员高晓笛表示,部分家长对性及性教育有误解,认为“性=性行为”、“性教育=性教唆”等。而家长错误的观点,遮遮掩掩、急于回避的态度,会促使孩子寻求其他途径或媒介去了解。
一位警察告诉我,在2021年公安部的“护苗行动”中,仅暑假2个月,全国累计查缴少儿类非法出版物52.3万件,查删网络有害信息12.6万余条,成功查处多起涉未成年人色情信息案件。
“但无论如何扫黄打非,也会有所疏漏。家庭和学校,作为保护孩子与复杂社会隔绝的防线,如果最初就没有让未成年人获得正确的性教育,那网络中防不胜防的不良信息、淫秽色情内容,更会扭曲孩子的性观念和两性认知。”
中国红丝带网“青少年全力以赴”新媒体平台,在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性病艾滋病预防控制中心、中国性病艾滋病防治协会等机构的指导下,针对15-24岁青少年展开了为期半年的网约性行为现状调查,其8771份有效样本的调研结论令人深思:
这一串串数字,给社会以警醒:一方面,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使得青少年生理成熟年龄提前、性启蒙也随之提前;另一方面,网络时代青少年获取信息的渠道增多、社会伦理遭受多元冲击,没有正确性理念却伴随鲁莽冲动的性行为,会引发一系列严重后果。
所以,专家呼吁“性教育进校园”过早吗?不会。
实际上,当幼儿提出诸如“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男生女生身体不一样”时,他/她已经萌生出最原始的性别认知。和通识教育不同,性启蒙超越了纯粹获得知识和内容的范畴、也并非一蹴而就。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国际性教育指导纲要》中,指明了性教育的八大核心概念:
联合国官员李红艳对最新版的《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分析
因此,专家们才反复强调“性教育≠性教唆”,性教育实际是关于生命安全、性别认知等一系列人际交往的教育。从孩子的个体发展来说,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有不同性教育需求,作为家长及承载教育责任的机构及人员,不应以个人价值主观臆断。
对此,四川省青少年性教育普及基地的苟萍教授告诉我:“建议大家要做开明家长,让性成为家庭可以谈的话题,否则孩子疑似遭受侵害也不会告知和求助。性启蒙绘本是其中一个方法,为孩子提供了正确的学习资源,但并不能作为家长羞于谈性的解决方案。”
苟萍教授推荐的性教育启蒙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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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的性教育,对于预防儿童性侵害、正确自我保护及遵守社会规范、促进两性和谐都非常重要。”另一位未保专家对我说,“你觉得孩子还小,说了也不懂,但恰恰犯罪分子就喜欢你孩子不懂。在我们办理儿童遭受性侵害的案件中,一些孩子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侵害,这使得犯罪行为逐渐升级,出现严重后果才发案。”
你觉得性教育太早?罪犯可不会嫌孩子太小。
《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显示,2020年检察机关对21245名性侵未成年人的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平均每天有近60名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性侵儿童案例统计及儿童防性侵教育调查报告》统计了2020年大陆媒体报道的相关内容,数据显示,受害者中7—12岁占比最大,为46.91%;而受害者不仅是女童,男童在受害人数中占比超10%。
某市未保中心为我讲述了其中一个案例。低龄小学生小高,某天携带大额现金到校。老师发现后,孩子解释是“爸爸”给自己的,班主任遂联系监护人,对孩子家长进行批评教育。孩子父亲一头雾水,表示不知此事。
在双方沟通后,家长及学校果断报警,一件隐案得以曝光。据调查,犯罪嫌疑人在小学周边寻找犯罪目标,通过现金、购买游戏装备等方式利诱未成年人,对低龄未成年人实施猥亵。因报案及时,未造成严重后果。
但并非所有罪恶的黑手都能及时斩断。2020年4月,某省一位高中老师梁某被指利用其教师身份,对班上男学生或曾经的男学生实施不同程度的性侵犯,受害者之多、时间跨度之长令人震惊。
据部分受害者陈述,当年梁某的行为虽让自己感觉到生理和心理不适,但因“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娘娘腔他才选我”、“都是男人好像没有关系”等原因而选择沉默。而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此事得以发案,却因时间久远、证据缺失无法对犯罪嫌疑人实施强有力的制裁,使得受害者们倍感痛苦。
而性侵害的类别并不仅限于身体接触。2020年,在未成年人中风靡一时的沙盘游戏“迷你世界”,因存在大量的涉黄文字、诱导信息,甚至诱导玩家私下互加、私密互看等内容而下架。这款专门为儿童设计的网络游戏里,潜藏着无数以孩子为目标的成年玩家。这些性猎手利用儿童对游戏币、游戏装备的单纯渴望,向孩子们索要隐私部位的图片和视频。
一些人认为孩子身体没有实质性伤害,避而不谈,创伤才会随时间淡化。对此,心理咨询师告诉我:“实际上,最大的创伤不是身体而在心理。它不仅包括自我概念、自尊、安全感、信任感、人际界限等,还在潜意识中尤其在未经妥善处理的潜意识下,影响家庭和社会。”
受害者主观心境变化
图源 春风绘本儿童性安全教育系列《陪你一起走过》
隋双戈著 刘希丹绘
检察院为我推荐了一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2017年4月27日,中国台湾作家林奕含在完成这本遗作后于家中自缢身亡。她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揭露了补习班老师对她长期性侵害的恶行。书中描述了一个女孩被诱奸犯摧毁、折磨的悲剧,她向父母求助,父母却不相信不理解不支持……她的作品伴随短暂的一生,极大地警醒了世人。
书中主人公饱受恐惧和折磨,向父母暗示教师的所作所为,父母不相信;她又将自己被性侵的遭遇当成别人的事情讲给父母听,却被评价“这女孩这么小年纪就很骚”。
或许,比起性教育的失声,更可怕的是性教育的扭曲。
201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北京林业大学联合研究发现,中国民间性教育普遍以“恐惧教育”为主,这使得很多未成年人对两性观念、性暴力以及性安全措施一知半解,也使得很多受害者因为自我否定和“荡妇羞辱”而不敢发声。
据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王大伟教授介绍,严重性侵犯罪的报案率仅为7.3%,这意味着,每一起性侵害发案背后,还存在6起隐案。
“如今,性不再是一个边缘话题,一方面得益于我们整个社会性观念的进步;另一方面,我们要感谢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那些曾经遭受过性侵害却勇于发声的人。他们不仅和罪恶抵抗、斗争,还为反抗受害者有罪论、争取尊严而努力。”一位法务副校长告诉我,“学校是学生性教育的主阵地。生命安全和性教育进学堂、普法进学校、进社区等活动,也并非这几年才进行。”
2020年9月,“老师教孩子怀孕知识被家长吐槽”引发热议。
除了防范性侵害,性教育绕不开“早恋”这个话题。
在此前多次交流中,笔者得知了不少未成年人因错误性观念、性行为导致惨剧的案例。
在王检察官办理的一个抢劫案中,警方调查发现16岁的犯罪嫌疑人有一个12岁的“女朋友”并发生了性关系,最后少年因涉嫌抢劫罪、强奸罪被收监执行。
“他本人和监护人觉得很委屈,又不是强迫的,何罪之有?但法律明确规定,不满14岁的幼女不具备性同意能力,与其发生性关系一律以强奸罪从重处罚。刑法修正案第十一条针对‘负有照料职责人员性侵案’的情况,比如教师对学生、保姆对雇主子女,还把性同意年龄上调到了16周岁。”
在“小女孩纹花臂”事件的舆情中,一些未成年人提出质疑:“为何我的身体我不能做主?”同样,未保工作中,很多工作人员也接触到叛逆期却自以为懂事成熟的孩子追问:“你们凭什么要剥夺我恋爱和性方面的自由?”
“未成年人尤其是14岁以下低龄儿童,心智发育极不成熟。国家是孩子的最终监护人,正是通过限制孩子的部分自由来保护他们。就像之前那个案例中,犯罪嫌疑人仅仅付出几百元钱甚至一件游戏装备,就能诱骗到小高。如果不对未成年人的身心自由进行限制和隔离,他们更容易成为犯罪分子围猎的对象。也许是略施小利,也许是职务便利,他甚至能从心理上控制你。就像林奕含最开始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诱骗‘爱上恩师’一样。”
但在中小学校的教学实践中,让性教育真正走进课堂,依然存在着不少现实的问题。作为主阵地的学校遇到现实困境是:性教育课由谁来上?性知识究竟应该怎么讲?对不同年龄和性别的学生又该如何区分授课内容?
此外,家长觉得“为时过早、尺度太大”投诉举报老师的行为并不罕见,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性教育的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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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性教育行业存在的问题和痛点,2021年,国家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明确提倡发展性教育的政策。
2021年6月,最新版《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实施,其中第三章第四十条明确指出“学校、幼儿园应当对未成年人开展适合其年龄的性教育”,这是我国在国家立法层面首次使用“性教育”表述。
2021年9月,教育部《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实施。在“保护机制”章节特别指出,要有针对性地开展青春期教育、性教育。
2021年11月,教育部公布对《关于加强我国中学生群体性健康教育》和《关于加强我国青少年性健康教育》两个提案的答复。答复中表示:下一步将修订《中小学健康教育指导纲要》,深化学校性健康教育供给侧改革。做好科普宣传,积极鼓励开展科普工作,鼓励相关机构、人员创作文章、视频和音频科普作品,传播更多优秀青少年性健康教育科普作品等。
也是2021年,“性教育”首次被写入《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21-2030年)》。其中第12项及第14项指出,适龄儿童普遍接受性教育,将性教育纳入基础教育体系和质量监测体系。引导监护人根据儿童年龄阶段和发展特点开展性教育。促进学校与医疗机构密切协作,提供适宜儿童的性健康服务,保护就诊儿童隐私等。
对此,苟萍教授告诉我:
“做好性教育普及工作,不仅是家长,也包括学校和其他承担教育责任的部门。家庭、学校、司法、政府、网络及社会缺一不可,这是未保法中六位一体的保护。”
“针对不同地区情况,普及性教育要有不同的切入点。发达地区的家长,性教育对孩子未来幸福人生的影响会让他们觉得更重要;对偏远地区的家长,性教育对孩子安全和保护作用更能引起他们的重视。但不管采取哪种切入方式,正确的性教育能够帮助孩子建立积极的价值观和人际关系。”
性教育不是性教唆,也不是简单的生理课,了解两性的异同、尊重两性平等仅仅是性教育的基石。性教育也绝不仅是防范性侵害,如果只对孩子进行防性侵害教育,也会让孩子对性产生恐惧和压抑。健全的性教育,可以满足人对性的好奇、憧憬,缓解性侵案受害者的自我否定和恐惧;正常的两性认知,对夫妻感情、家庭关系以及健康生育计划都是良好的保障;而对于全社会,性教育不仅是预防性传播疾病的良药,也是人与人之间平等、尊重和爱的基石。
性教育本质是关爱生命的教育,它贯穿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影响着社会的价值观和视角,也关乎着国家的百年大计。
参考资料:
1.《青少年网约性行为调查》
2.《网络性侵害未成年人法律保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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