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15集,我们写了四遍,前三稿不停地被推翻。这个剧的剧情走得很快,激烈又狗血,这么多有冲突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但人的真情还是能在碰撞中出来,所以最后一稿最好的。
作者|黄莹莹
编辑 | 陈令孤
做了编剧近20年,单是这一部剧,就花了她5年的时间。一集剧本大概15000字,30集意味着45万字。她每天写4000字,这样有规律的写作持续了两到三年的时间。
柏邦妮不回避用“狗血”一词去形容《今生有你》的剧情,但她同时也认为这部剧兼具文艺和真实的特质,这既因为导演二度创作产生的淡然舒朗镜头画面,也因为故事的细枝末节处折射出了真诚的人物情感。
柏邦妮入行很早,2003年,21岁的她因担任电视剧《浪子燕青》的独立编剧而入行。在之后的职业生涯中,她和不少知名导演、演员合作,参与过李少红执导的《红楼梦》,也是赵薇版《花木兰》、周迅主演的《撒娇女人最好命》的编剧之一。
在创作过程中,她也曾因年轻不再而感到不安和困惑。写《今生有你》的五年,是她人生中最苦的五年。但也正是这部剧重建了她的信心,让她看到,年轻不是王道,中年人的故事里,有人生的厚度和丰富的情感。
以下是她的讲述——
剧本花了五年时间
在我和团队接手《今生有你》这个项目之前,已经走了三拨编剧。我跟制片人徐佳宁老师是2015年认识的,他让我看了第三版剧本,剧本写得不太好。我去看了原著《爱你是最好的时光》,觉得很有意思,就试着自己重新写一版。
2016年夏天,我们开始写,花了大概半年的时间,写完故事大纲和分集大纲。我记得2017年春节的时候,我开始写剧本,写完了前三集,制片人觉得踏实了,跟我说:“你放心地往下写吧。”
我经常形容原著改编是这样一件事儿:它是一个全是水的毛巾,编剧要先把它弄干,再把它放进自己的这盆水里,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情感去浸泡它,它又成了一条新的湿毛巾。
具体到《今生有你》来说,改编难度在于,它是一个网络小说,和传统小说的创作方式不一样。通过连载,作者非常了解读者想看什么,也能敏锐地去把握读者的心理过程。所以网络小说开头都非常抓人,但有的小说写到后来,好多东西想得不全面。
《今生有你》里,前面是一个故事的谜题。观众看了会想知道:谈静和聂宇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小说给的谜底比较戏剧性,比较符合当时的审美,我们十年后改编,还是希望能回到人物的情感。
网络小说和电视剧的受众不一样。电视剧观众是普通老百姓,大家注重的是剧情脱离不脱离现实,逻辑有没有说服力。所以我们在这上面花了巨大的功夫,后面15集的内容需要我们根据原著去想象,去落实很多东西。
两个人隔着父辈的仇恨,怎么往下走,想爱爱不能,想恨恨不能,想分分不开,想合合不了。这个故事最有意思也值得玩味的部分就是:两个人在一个艰难的境地里进退维谷,怎么一步一步地腾挪出去。
谈静和聂宇晟之间的爱情最打动我的还是执念。聂宇晟是一个非常规的人,他爱过一个人就不能够去爱别人了,内心停下来,不能再往前走了。而谈静是单亲妈妈,她做的所有选择都可以被理解。当然,很多观众问,为什么不告诉对方这是他(聂宇晟)的孩子?
她有一个双层次的动机,她希望把爱情留在最美好的时候,再往下走,她觉得都是不堪的东西了。还有就是她想保全聂宇晟,不想把他的人生拖进泥潭。这是我们能够想到的一个最好的答案了。
聂宇晟认这个儿子认得很平淡。他崩溃的地方是责怪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去照顾谈静。他爆发的方式也是我们精心设计的。他哭得很厉害,但谈静并没有和他抱头痛哭。饰演谈静的李小冉演得非常好,她一言未发,只是用她的情感去接住了这个男人的崩溃,如水一般包容、柔软。
到了第二天,两个人就开始说下面怎么处理孩子生病的事情,而不是互诉衷肠,然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他们没有办法顺这个理,成这个章,感情的事儿还得再放一放。这比较符合生活中人的感受,也是我们想了又想的结果。
后面的15集,我们写了四遍,前三稿不停地被推翻。这个剧的剧情走得很快,激烈又狗血,这么多有冲突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但人的真情还是能在碰撞中出来,所以最后一稿最好的。
在不断重新去写的过程里,我对两个人的理解越来越透彻,因为这五年的时间里,我也在过我的人生,也在变得成熟。
这是我第一部担任总编剧的剧,一般来说,总编剧是把握整体方向的,去构制故事的走向、情节、人物,然后告诉执笔的编剧具体要写什么。
我的团队有四个编剧,我们四个人先分工,她们写完的剧本交到我这儿,我再在原稿的基础上再写一遍,我们花的时间是别人的三倍。虽然编剧之间很有默契,但落实到具体的戏里,人物的台词、细节和戏的节奏感还是不一样,只有从我这再过一遍,戏才能是完整的。
我们写了两三年的时间。2017年写完了前十五集,项目就停了。写到后来,我生病了,忍着疼去写,听说项目停了,我哭过几次。
2019年下半年重新捡起来,写到2020年初又遇上了疫情。2020年夏天接着写,写到了冬天,就这么断断续续写下来。
戏剧冲突和矛盾是两回事
写这个戏的五年,是我人生中最苦的五年。我30多岁,刚开始写这部戏很焦虑。当时想的是市场是年轻人的,剧也是年轻人在看。在这种氛围里,出现了很多新的剧种。我这种年龄大的创作人就会有危机感。这几年,在剧里植入社会热点、前置热搜等操作都会冲击到我们。
但写到中间,我发现有些剧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写。你有没有经历过亲人的去世,有没有操持过一场葬礼,知不知道在葬礼上两个人见面会说什么。没有经历的和有经历的,不可能一样。
就像现在为什么中年偶像剧又火了呢?因为在中年演员的演绎里,你能看到人生的厚度和丰富的情感。
所以写这部剧重建了我作为编剧的信心,年轻不是王道。我记得2019年春节,《都挺好》火了,我们看到了希望。之前火的剧全是古偶、玄幻和甜宠题材。现实主义题材回归了,我就又去找制片人,说这个剧还可以再做。
这部剧制片人做了十年,他也特别有感情。各方面时机也成熟了,项目才又启动了。
好的情感剧该有真情实感。角色的所思所想和情感能触动到你,是有深度和厚度的。因为他们往往对情感的实践和体会比一般人要深刻。另外,好的情感剧里,爱的境界是高远的。比如韩剧《鬼怪》《来自星星的你》,观众看了不仅是想谈恋爱,还能让人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如果编剧只是创造冲突,这组人物有冲突,那组人物也有冲突,那是编剧没有理解什么是冲突。冲突是内心情感的冲突,而他写的都是矛盾。矛盾就是这个戏看着热闹,不消停,大家吵吵闹闹的,一副鸡飞蛋打的状态。但矛盾和冲突是两回事儿。
拿《今生有你》这部剧来说,有一场小孙志军和小谈静的戏,我反复看了很多遍。小演员的戏份很少,三五场戏就把成年孙志军的根基打好了,能看得出原来他和谈静是患难之交。再看后面的孙志军,社会底层的一个男人,没有那么能干,人又糙,给谈静添了那么多麻烦,你也会觉得这份情感是成立的。
王骁饰演成年孙志军
情感是有很多层的。孙志军对谈静的感情是爱,谈静对孙志军的照顾是情分,也是情义。像聂宇晟不能对谈静无动于衷,要把苦难从你眼中抹去,这已经超出了情爱,是情义了。情分情义,比爱情更大更重。而舒琴跟聂宇晟的惺惺相惜,舒琴跟谈静的互相欣赏,这些都是丰富的感情,它们一起构成了我们斑斓的生活。人世间不仅仅只有爱情。
一开始,这部剧就确定了女主角谈静是李小冉来演,我们从未想过女主角不是她。
有一场哭戏让我印象很深,谈静一个人哭的时候,眼泪像打了一个喷嚏,突然一下子滚出来了,她就随手一抹。情到浓时,或者人到伤心处的时候,眼泪是情不自禁掉下来的,她没想到自己会哭。虽然处境很难,但这个人并不软弱,也不自哀自怜。
另外,李小冉处理几场吻戏时都是由她主动亲吻,这一点我很喜欢。我们写的时候不会写得这么具体,但李小冉的表演能看到:在情欲戏里,女主角不一定是处于被动的、等待男主角去激发的位置。在戏里,面对用一生去爱的男人,她在处理情感的爆发和身体的反应上都很自然。
构建一个人物,要了解这个人的人物状态和生活日常。在写聂宇晟的戏之前,我们走访了至少四家医院,跟多位医生去聊过,才有了聂宇晟这样的角色。
他不是一个霸总,只是一家公立医院里的一位比较优秀的青年医生。年轻的医生意气风发,但独当一面是不可能的,所以老被主任医师骂。去查房时,主任说什么,他们就记笔记。
包括聂宇晟在医院里常穿的鞋子是软底的一脚蹬或者是洞洞鞋,除了好洗轻便,再就是舒服。这都是从生活里来的。
只要创作就会有困惑
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一直保持规律的写作状态。每天早上10点半起床,喝点粥就开始写,到了1点多钟吃午饭,再继续写,写到下午四五点钟,晚上看看剧和动漫放松一下,睡醒之后第二天依旧如此。每天要写四千字。
在这种生活节奏里,出去干点儿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几年,我也拒绝了很多综艺和广告的邀约。有一些情感类的综艺找来,虽然我写情感剧,但我在情感上很笨拙,是类似于聂宇晟这样的人,不配给别人建议。后来也有表演类的节目邀请我,但我去得不多。因为写戏是一个不能被打断的过程。
柏邦妮的书桌
《今生有你》一共30集,一集剧本要写13000到15000字,一共要写45万字。
写作的过程有点像养朱顶红或者球茎类的植物。这类植物只需要土壤和一点水,养分完全靠球茎本身。荷兰产的朱顶红球茎大,大到几十公分,它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瘦,因为它的养分都用在花里了。如果第二年不追肥,它就没有办法再开花了。
所以每当写完一个项目,我也要停一停,去吸收养分。空下来的时候,我就养养花、喝喝茶,也去北京电影学院教教课。
人到中年,就会感受到人的有限,时间、精力、情感都是有限的。我经常跟朋友说,我这个岁数也就再写十几年或者二十年。如果按照两三年写一部戏的节奏去算,可能我也只能再写五六部戏,那这几部戏是什么就很重要。
这不仅仅关于职业规划,而是说在黄金的创作时段里,要反复待在一个剧本里三年甚至五年,有可能这个戏最后还夭折了,或者拍出来跟你想的不一样,这都属于正常的情况。所以你选择要进入什么很重要。我的答案是,它得是一个你非常喜欢的东西和世界。
这几年,影视行业流行大数据的思维,不管是过度倚赖大IP还是有热度的演员,都不会达到预期中的市场效果。这也说明了违反创作规律的,结果就不会好。
在2000年前后,有很多电视剧是精品,那个时候行业还是尊重编剧的。一个或者两个编剧会把一个剧本从头写到尾,我很尊敬的一些编剧前辈都非常的尽心。
但这些年,大家都图快速地弄出一个剧,分工合作的情况多了。我听说有一个剧,总编剧把故事大纲写完,每一集写得非常详细,然后分包给别的编剧,编剧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面,没有深入地去探讨,在微信上就把这个工作完成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工作方式。
做编剧需要经验的积累。我曾写过一个电影剧本,2014年上映的《拆婚联盟》,豆瓣评分很低——4.5分,票房和口碑都不好。其实是我那个时候还没学会用走心的方式去写戏。态度真诚不意味着写得真诚。电影没有接上时代情绪,像《前任》系列这一点就做得很好。但这些问题不是你停下来去想就能想出来的,而是你往前走,继续写,过了一段时间,水平变高了,才能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柏邦妮
写到今天,我仍然有困惑,只要创作就会有困惑。但我明白了:最好的剧本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而不是凑出来的。
现在我对自己的写作要求是:真实、准确、微妙。真实除了生活真实,也有艺术真实。微妙就是在准确的基础上生发出值得回味的东西。
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王德峰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思考的不是具有思辨性质的东西,不是如何去改造外部世界,而是思考生命情感。我也希望我写的东西里有人的生命情感。
未来的十年,对我们行业来说不一定是很好的十年。但写东西的人有一点好,笔锋就是藏身之处,写东西这件事情本身,可以让你逃遁,能滋养你,也能给你慰藉。它提供了一个灵魂的栖息地。
写作使我心里有一个锚,世事滔滔,但不至于叫我随风飘摇,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