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
苏曼殊,这个人没有心。
他三次剃度,两番云游,求佛、译经、布道,却流连花街柳巷。
他流连花街柳巷,却穿着僧袍,正襟危坐,擦碰到胳膊都要赶紧躲开,绝不揩陪坐女子的油。
他的西班牙老师庄湘,有女唤雪鸿,生得漂亮。两人的初见,在黄口之年(苏曼殊九岁)。
小雪鸿心思全扑在苏曼殊身上,见不得他饭食粗鄙,衣单衾薄,央求庄湘把他接到家里住。
一双佳人青梅竹马,情愫暗生。
阔别再见,曼殊弱冠,雪鸿待年(两个人都二十岁左右),雪鸿羞答答地向他告白,庄湘也诚恳地邀他做上门女婿。
苏曼殊
苏曼殊断然拒绝,转身离开,浪迹天涯。雪鸿悲痛欲绝,离开伤心地,回了西班牙。
第二次云游,苏曼殊有了许多粉丝,其中有个女子叫佩珊,疯狂地追求他。
苏曼殊嫌被她扰了清静,索性折返,甩开了她。
纱缦摇曳的青楼,苏曼殊遇到了金凤。她丰乳肥臀,摇曳生姿,一颦一笑,勾他魂魄。
为了见她,苏曼殊常挥霍宴请,常常光顾,他的爱近乎柏拉图(纯粹的精神恋爱),注视着她,听她诉说心事,他就十分满足。
倒是风月成性的金凤当了真,让他赎了她,娶了她。
苏曼殊
金凤话一出口,苏曼殊就沉默了,此后再没找她,金凤气急败坏,没多久嫁了人。
还是在风月场上,苏曼殊遇到了百助枫子,只惊鸿一瞥,她便惊艳了他一生。
苏曼殊情史颇丰,陪伴过他的歌妓,有记载,有名有姓的就有28位,与百助枫子的情,是最刻心蚀骨的一段。
那日宴饮,醉眼朦胧中,苏曼殊恍惚见一个身影飘然至台上,款款而坐,轻拢慢捻,指尖琴声潺潺。
“倾自无言侬已会,湘兰天女是前身。”
这是苏曼殊此生唯一一次一见钟情,他把热烈的爱写进诗里,一首又一首,对枫子展开热烈的追求。
苏曼殊
接着,他们相爱了,接着,枫子像过往所有女人一样认真了,依偎在苏曼殊怀里,索要一个承诺,一份永恒。
苏曼殊沉默了,毫无疑问,他爱枫子,但他给不了她婚礼,也不能陪她一生。
他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地诀别枫子,了了这段情。
有资料载,苏曼殊素有“情僧”的名号,流连花丛,但守身如玉,至死还是处子之身。
有人信,有人不信。信不信,好像都有道理。
他骚柔多情,在街上见了心仪的就上去搭讪,摔掉两颗门牙无所谓,没追上美女直跳脚。
苏曼殊
他残酷无情,披着袈裟谈情说爱,自许佛门,只爱不娶,伤了许多女子。
他的确热烈地爱过,但没有人穿透那层袈裟,真正走进他心里。
又或者,童年的凄凉,青年的失意早把他的心,掏成个空壳的摆设。
一、他或许不该来
苏曼殊的爹,苏杰生,也是个风流人物。他往返于中日做茶叶生意,家财颇丰,女人也颇丰。
家外的野花不计其数,摘回家里的,有三朵,分别是正室黄氏、大妾陈氏、小妾河合仙。
苏曼殊的生母,身份十分尴尬,她叫河合若,是河合仙的妹妹,没有名分。
河合仙和苏曼殊
若子青涩窈窕,苏杰生欲壑难平,同居一个屋檐下,若子涉世未深,禁不住苏杰生甜言蜜语、连哄带骗,酿下大错。
苏曼殊是这错误的结晶,身份尴尬,见不得光,本是个无辜的生命,却要迎着白眼下生,顶着偏见生活。
或许他本不该来。
大妾陈氏,是个极泼辣的女人,苏杰生怕她,只得把若子和苏曼殊藏起来。
可哪有不透风的墙。
苏曼殊两岁那年,陈氏发现了他们母子,若子生性软弱,畏惧陈氏,舍下苏曼殊走了。
此一别,苏曼殊和生母,一生没有再见。
苏曼殊和祖父母
若子走后,苏曼殊跟随河合仙生活,六岁那年,他被接回广州,进入门第森严的苏府生活。
小曼殊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黑亮的眼珠,透着一股子天真和傻。
大院子住了许多人,小曼殊对他们充满善意的好奇。
他张开莲藕似的胳膊,仰脸笑着跑向他们,期待他们能摸摸他的头,或者抱抱他。
可他们却用怪异的眼神看他,叫他“小野种”、“小倭寇”,他对他们笑,他们对他恶语相向。
他吓坏了,蜷缩着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自己没做任何坏事,为什要被针对,被排挤,被虐待。
他怀着满腔热情来到这个世界,却被披头而来的恶意,浇了个七分凉。
苏曼殊
苏曼殊八岁那年,养母河合仙受不了压抑的生活,逃回日本。甚至没跟他好好道个别,走得悄无声息。
是我不够乖吗?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母亲不要我了?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茫然不知所措。
自此,苏曼殊浮萍般的命运,更加飘摇。
大妾陈氏处处针对他,克扣他的吃穿,羞辱他,心情不好抬手就打。
大宅院的女人,既无自我,也无尊严,丈夫花心,生活压抑。
苏曼殊无依无靠,闷声受气,实在好欺负,是再好不过的撒气筒。
苏曼殊九岁那年,苏杰生实在不忍他被陈氏欺辱,把他送到香港跟庄湘学英文。
苏曼殊书法
苏杰纨绔又没什么良心,连他也同情苏曼殊,可见苏曼殊活得多惨。
苏曼殊离家千里,陈氏鞭长莫及,少了许多虐待羞辱他的乐趣,便在吃穿用度上刁难他,棉被棉衣都是单的,给的餐费只够吃些粗茶淡饭。
苏曼殊苦惯了,麻木了,只管凑合着活。
苏曼殊十二岁时,回苏家过寒假,不幸得了疟疾。陈氏知道只装不知道,任由病情发展恶化。
小曼殊独自经受病痛,挨过白天,熬过黑夜,别说来个人给他治病,连给他口水喝、给他口饭吃的都没有。
直挺挺地躺了两天,小曼殊饥渴难耐,只得撑着虚弱的身子,踉跄着到厨房找吃的。
苏曼殊像
他颤颤巍巍地走进厨房,以为终于能有口吃的,却发现厨房里空空的,剩饭早被收拾掉,扔了。
能入口的,只有大水缸里带冰碴的凉水。小曼殊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凉水,以宽慰饥肠。
为了能有口吃的,小曼殊算计着家里开饭的时间,掐着点到厨房,赶在剩饭没被扔掉前吃上一口。
陈氏也算计着时间,盘算着苏曼殊已病了有几天,差不多快死了,命人把他抬进柴房,等着他咽气。
老天怜悯,苏曼殊活了下来。
病愈后,他第一时间离开苏家,再没回去。
那座看上去体面的大院子,里面住的哪里是人,分明是黑心的鬼,个个青面獠牙,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随时要索他的命。
苏曼殊像
善良的人面对丑恶的灵魂,是格外痛苦的。他保持善良,就要被欺辱,他想要自保,就要比对手更丑恶。
苏曼殊既想守着心中的善,又不想受罪忍辱,所以遁离苏府,另寻天地。
流落街头的日子,小曼殊连剩饭都没得吃,几近饿死的光景,赞初大师救了他。
苏曼殊随之去了六榕寺,落发为僧。
这是他第一次出家,为生存。
师傅、师兄很照顾苏曼殊,念他年纪小,只挑些轻活让他干。
苏曼殊脑瓜聪明,悟性高,深得赞初大师喜欢,大师重点培养他,期望他能继承衣钵。
赞初大师像父亲一样宠他,常拿糖给他吃,那种温暖的、幸福的味道在口里蔓延开来的感觉,苏曼殊沉迷了一辈子。
苏曼殊画
六榕寺在苏曼殊最绝望的时候,把他拥入怀里,为他遮风挡雨,让他看到真善美,相信这世界还没坏透。
遗憾的是,苏曼殊跟六榕寺有缘无分,几个月后,他在草丛里捡了只鸽子,嘴馋烤来吃,犯下杀戒,被逐出寺。
临走,赞初大师摸摸他的头,塞给他几块糖。
没过多久,在老师庄湘的资助下,苏曼殊东渡日本,去寻养母河合仙。
到达日本的第二天,他见到了表姐静子,她娴静温柔,曼殊情窦初开,两人日久生情,坠入爱河。
他们的恋情,没有得到长辈的应允和祝福,为了能够在一起,苏曼殊决定带静子私奔。
苏曼殊像
相约私奔的那夜,雨下得很大,苏曼殊焦急地寻找静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情郎迟迟不出现,静子以为他负了约定,百念皆灰,纵身入海。
“跟我走吧,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是苏曼殊对静子的承诺,也是他此生唯一对女子做出的承诺。
回国后,苏曼殊到广州白云山蒲涧寺,剃度闭关。
这是他第二次出家,为情。
静子死了,他的心也跟着上了锁。
二、他不属于这浊世
十八岁,在表哥的资助下,苏曼殊赴日本留学,结识了陈独秀等进步青年。
时值清末,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他义无反顾加入“青年会”、“拒俄义勇队”成了“革命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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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在日留学期间,住贫民窟,没有菜,只吃白饭,夜里舍不得点灯,却几番解囊资助革命团体,足见其仗义、爱国。
得知苏曼殊参加革命,资助他求学的表哥断了供给,苏曼殊身无分文,只能回国。
回国后,苏曼殊辗转到上海,加入了陈独秀等创办的《人民日日报》。
彼时苏曼殊别说写诗作文,就连写汉字,都缺撇少捺,但他聪明又勤奋,经陈独秀等人点拨后,他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磕文学。
短短数月,竟真让他憋出诗歌和文章来,由他执笔的革命文学作品《呜呼广东人》、《女杰郭耳缦》相继在报纸上发表,反响甚佳。
苏曼殊画
他还翻译了法文著作《悲惨世界》(当时叫《惨社会》),在《人民日日报》上连载。
可惜不等连载完结,报社内部就因权力和利益分配不均,起了内讧。苏曼殊好不容易在文章和革命上找寻到人生意义,可看着友人、战友,疯狗一样互相咬,他恍惚想起了苏家大院。
原来人都是一样的,图名,图利,图权,丑陋得很。
当初聚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为国、为民、为社会吗?怎么到头来,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
苏曼殊失望地离开了《人民日日报》,投名于陈少白《中国日报社》,可惜他没能得到重用,成了挂名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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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这个人是疯子。
一日杨鸿均来找他诉苦,杨鸿均是个清苦文人,于是找到陈少白搭救,陈少白写了封信,把他支给康有为。
康有为见了信,得知其来意,二话不说把杨鸿均赶出去,没借到钱还被羞辱,杨鸿均一肚子苦水。
虽然跟杨鸿均不是多亲近的朋友,苏曼殊仍替他抱不平,激动地拿着枪,要去崩了康有为,被众人拦下方罢。
经历这次闹剧,陈少白认定苏曼殊是个祸端,找了个借口把他送走。
此后没多久,苏曼殊开启云游生活,一度到达暹罗,师从乔悉磨长老,习梵文,研佛经,写下珍贵的佛教作品《梵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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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行,苏曼殊讲经布道,积累了大量粉丝,成了“名僧”。
回国路上,苏曼殊在越南烙疤受戒,以极虔诚的方式,第三次出家。
这一次,为理想。
国家危在旦夕,革命看似轰轰烈烈,却总有人浑水摸鱼,喊着国家大义,为自己博名取利。
苏曼殊看不惯。
苏曼殊一生诗、画、佛教、小说造诣颇深,通中文、日文、法文、英文、梵文等语言。
纵观他动荡、短暂的一生,甚至难以断定,他何时何地学了这许多本事,所以他是顶聪明的。
苏曼殊聪明、热烈、纯洁,追求崇高的人生价值,奈何时运忒差,不懂世故,壮志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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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拉扯着他,折磨着他,使他成了个疯人,怪人。
使他逐渐对这人间失望,失了活下去的兴致。
三、他想早点离开了
苏曼殊是个吃货。
在日本留学时,他好吃冰水,日日光顾冰店,一次能吃五六斤,吃完腹胀难忍,动弹不得,却乐此不疲。
许是这冰凉的感觉,让他想起十二岁时,艰难求生的自己。
苏曼殊好吃糖,只要手上有钱,他便要买糖来吃。手上没钱时,便把糖罐子买了,换糖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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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这份甜味,让他想起赞初大师,这人间第一个给他爱和温暖的人。
苏曼殊有暴饮暴食的恶习。
他曾一口气吃下两袋栗子,或20个芋头饼,或60个包子,吃撑了难受,他也不在意,朋友若劝,他还要急眼。
常年饮食不健康、暴饮暴食,拖垮了苏曼殊本就羸弱的身体。
1918年,苏曼殊35岁,因肠胃疾病住进医院,生命开启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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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不顾医生的劝阻,大量吃糖,吸雪茄,病情恶化也不在乎,颇有求死的意味。
弥留之际,他写信给好友刘三,叮嘱他照顾青楼里苦命的姑娘。
垂死之时,他劝阻正要捻死虱子的朋友,“不要毙,只掷之窗外即可。你这样捻它,它将十分痛苦地死去。请发菩提善心。”
苏曼殊,这人就算没有心,腔子也还是热的。
他一定,深爱过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