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翟星理
编辑 | 赵孟
年近40岁的外贸商人黄新港迷上一款名为“圣斗士星矢”的手机游戏。没玩过游戏的黄新港，被游戏的精美画风吸引，关于童年的记忆在那一刻苏醒了。
为了升级和在对战中取胜，不会玩游戏的他逐渐成为这款游戏里最大的氪金玩家之一。通过充值，他可以获得普通玩家玩几年都拿不到的道具，可以置办最好的装备，在对战中享有先手攻击权，一张卡牌可以团灭对手的6个人物。
他认为，作为最大的消费者之一，他应当获得游戏运营方的尊重。但当他发现运营方故意隐瞒一条重要的优惠规则时，他意识到，自己才是被操纵的那个人。
他决定讨要一个说法。但走出虚拟世界的黄新港发现，现实中他连一个跟游戏相关的人都找不到，甚至没有一家律所愿意代理他的案子。
氪金
黄新港第一次接触到“圣斗士星矢”这款游戏，是在手游“王者荣耀”的页面广告上。圣斗士题材的游戏层出不绝，惟有这款一下子吸引住了他：人物形象和动画效果让他马上想起陪伴他整个童年时期的同名经典动画片。
漫画版的圣斗士星矢于1985年在日本漫画杂志上连载，1992年以TV版的形式进入中国大陆地区，成为80后的童年记忆。这部经典动漫的故事背景和主要情节均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之战，故事的基本脉络是圣斗士们为解救女神雅典娜不断战斗、升级。而主要角色星矢通过用心燃烧小宇宙的方式屡屡力克强敌。
“简单点说，就是少年时代的英雄主义幻想。”黄新港说。那是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刚开始在全国蔓延，接近40岁的外贸商人黄新港在居家隔离时看到了天美工作室手游“圣斗士星矢”。
他给自己的游戏账号取名“东次打瓷”。进入游戏页面，首先是一段剧情介绍，其视觉效果令人印象深刻。紧接着，是玩家选择角色。新注册的玩家游戏等级为最低一级，需要连续完成游戏设定的部分剧情及番外剧情，学习战斗技能，解锁新的人物。
但是，当玩家搜集到4个人物时，剧情人物就变成了单调的回合制对战模式，除此之外不能进行任何其他操作。在对战模式中，玩家的人物和对手的人物面对面排开，依次释放技能攻击对方。进攻方的人物释放完技能，轮到对手开打。血槽先被打空的一方输掉比赛。
新玩家充分了解游戏规则和剧情之前，就会被安排大量的对决。虽然其目的是为了让新玩家快速赢得一定数量的水晶等道具，但难免让人感到枯燥。
黄新港之所以一直玩下去，除了被勾起的童年记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几乎没玩过其他游戏，“以为所有的游戏都是这样。”
游戏官方会发放一定数量的卡牌，玩家需要用道具兑换抽卡牌的机会，道具可以通过玩游戏积累，也可以在游戏商城买。按照速度、攻击、防御等属性的等级，卡牌由低到高分为C级、B级、A级、S级、EX级、SS级。等级越高，抽中的概率越低。
黄新港解释说，玩家抽中SS级的概率堪比买彩票中奖，因为游戏官方一年只放出一两张SS卡，而玩家有几十万人。于是，黄新港花了两万元买道具狂抽奖，终于抽中了一张SS卡。
于是，他成为其他玩家口中的“氪金玩家”。氪金是游戏用语，特指游戏中的充值行为。多数情况下，氪金指代的对象是大量充值的人，有时也用于调侃不充值就难受的玩家。
事实上，这款游戏早因氪金被玩家诟病。开服（网游术语，指游戏服务器例行维护或增开服务器后，开放可以游戏的状态）不到一年，贴吧里就出现大量批评该游戏太氪金的帖子，有玩家称“83万人氪了14亿”。
百万俱乐部
在此之前，从事外贸生意多年的黄新港对游戏氪金略有耳闻，但仅限于充值购买皮肤。
圣斗士星矢这款游戏的氪金之处让他大受震撼：解锁完一定剧情和任务之后，账号等级提升，可以进行真人对战，而真人对战的获胜法门在于出手速度和练度（ 泛指养成类游戏中人物的等级、技能、装备等属性的提升程度 ）。
前所未有的氪金体验就此开始。为了提高练度，黄新港疯狂购买鲜花熔炉、洗练锁、洗练石。但花再多的钱提升练度，仍然没有出手速度重要。
在真人对战模式中，玩家可以选出六个人物并排定出场顺序，速度值高的先出手。对战模式仍然是轮流攻击对手，本方攻击时对手只能站着挨打。而速度、练度等属性，建立在充值获得的道具之上。
黄新港说，这款游戏中最重要的道具是三速“小宇宙”，获得此道具几乎等同于对战时获得先手攻击权。通过正常渠道获得三速“小宇宙”的唯一可能性，是先花2000元买一个双速“小宇宙”，再通过刷副本等形式加以强化，强化成功就是一个三速“小宇宙”。而黄新港说，几乎没有人能通过强化来获得三速小宇宙，“比中彩票还难。”
这是游戏里认识的朋友告诉黄新港的，此前他并不知道这个道具可以购买。当他的消费金额超过100万人民币时，他又加入了游戏的百万俱乐部。
百万俱乐部并不是一个群聊，而是由游戏客服一对一和花费100万元的玩家通过微信联系。黄新港通过相熟的玩家相互沟通的信息获知，圣斗士星矢自2018年8月开服以来，百万俱乐部的成员进进出出大约有50多人，现在仍在俱乐部中的玩家大约有20人。
百万俱乐部成员的唯一特权，是当月在游戏里消费超过10万元，官方赠送一颗三速“小宇宙”。花20万元获赠2颗，2颗封顶，超出20万元的花费不再赠送。
因为没有官方建立的群聊，俱乐部成员无法从官方获取其他成员的信息，也不知道自己享有的特权与其他成员是否有区别。
黄新港解释说，进入百万俱乐部的玩家的账号等级都很高，有些还是满级号，对三速“小宇宙”之外的消费需求相对较低。“比如我，一个月满打满算最多就需要花十万多一点，但是为了获得两颗道具，我只能多花大几万凑够二十万，那多花的大几万我能干嘛呢？只能买没一点用的道具放在那儿。”他说。
操控
进入百万俱乐部的黄新港逐渐发现，游戏有些变味了。最初的迹象是他莫名其妙输给等级、装备、属性完全在他之下的玩家。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三速“小宇宙”还不够多？复仇的本能被激发出来，他愤怒地开始新一轮的“军备竞赛”，花的钱越来越多。
但随着毫无理由地输掉的比赛越来越多，他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是吊着让我一直充钱吗？”为了求证这个疑问，他和其他的玩家沟通过，也在官方组织的玩家群、百度贴吧里观察玩家和运营方。
他发现，如果两位玩家在官方群里吵嘴了，那么在嘉米尔冠军赛中这两位玩家大概率会被选中对阵。每个月的第一周，游戏官方会根据上周的积分在国服四大战区分别选出排名前32名的玩家。
32名玩家从周一开始两两对战，到周五四个分区分别决出一个冠军，周六这四个分区冠军两两对战，周日决出国服总冠军。
黄新港说，一个年轻女性玩家因与另一位玩家有点小过节，在连续六个月的分区对战中被分在一起，女孩连输六场，“莫名其妙输的，跟花钱多少已经没关系了。女孩子气哭了，弃坑了。”在游戏圈，放弃一款游戏被称为“弃坑”。
黄新港在征战嘉米尔冠军赛途中也总是被另外一个玩家成功阻击。但生意人黄新港和其他玩家都没有过节。值得注意的是，在他输给一些没他花钱多的玩家后，总是有一些不认识的玩家在网络渠道上嘲讽他“只会花钱”。
他一度被激怒，企图报复性地花更多的钱来赢回比赛。可回过味儿来，在残酷商战中存活下来并发展壮大的黄新港采取了另一种策略：他和狙击者成了线上的朋友。
狙击者不打了，直接投降，黄新港终于越过这道障碍，获得了2020年12月的国服总冠军。接下来两个月，他和狙击者又相互投降了，从此以后系统没再安排他俩对战。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让他相信，运营方有改变游戏规则的权力，而“不是像这个游戏的口号‘公平竞争’，一切都是可以安排的。”
此外，按照游戏设定，等级再高的账号，一段时间不玩，装备贬值的速度惊人。他的一个朋友，在游戏里花了数百万元，有一个多月没时间玩游戏，再玩下去，发现怎么也打不过只花几十万元的玩家了。而恢复战斗力最快的方式，就是大把花钱。
“这款游戏和其他的手游不一样，几乎没有策略、战术可言，我的理解是拼钱。”黄新港隐约感觉，在游戏中操控万物的玩家们，“可能只是运营方嘴边的一块肉。”
开战
2021年5月，百万俱乐部出了一条新规则，在相邻的两个月花费30万元可获赠4颗三速“小宇宙”。客服通过一对一的方式通知俱乐部成员。但黄新港没有得到通知，他仍然按照每月20万元两颗的价格获得三速“小宇宙”。
直到2021年8月，他才通过另一个玩家朋友知道这个信息。他迅速向俱乐部其他成员求证，发现至少有他和另一个朋友没得到通知。
他和客服交涉，得到一个与圣斗士星矢策划“大毛”开一个电话会议的机会。电话录音显示，在会议中，网名为“大毛”的策划否认有相邻两个月消费30万元获赠4颗三速“小宇宙”的新规则。黄新港告诉“大毛”，他已经拿到了俱乐部其他成员的充值记录和获赠道具的记录。“大毛”改口说，这个问题要找游戏客服“贵鬼”。
电话录音显示，微信昵称为“贵鬼”的客服倒是干脆，说新规则是大毛的决定，因此这个问题还是需要找“大毛”交涉。接下来的一个月，大毛坚称工作繁忙，无暇处理黄新港的问题。
不久，黄新港接到一个归属地为深圳市的固定电话来电，对方自称是百万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他告诉黄新港，新规则是策划的决定，但没给出解决方案。黄新港被彻底激怒了，他告诉工作人员，这种行为涉嫌欺诈消费者。
界面新闻获取一段2021年9月1日“贵鬼”给黄新港发来的文字。称可以对他进行补偿，方案是按照新规则对当年5月至8月，相邻两个月消费超过30万元的月份获得对应的三速“小宇宙”。
黄新港没有接话。他认为，游戏运营方回避了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有得到通知？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优惠？
十天之后，“贵鬼”发来一段措辞强硬的语音，告诉黄新港官方的补齐计划。这段语音是发给所有俱乐部成员的，大意为所有没接到新规则通知的成员，可以按照新规则补齐相邻两月的30万元消费，获得多赠送的三速“小宇宙”。
黄新港对他的玩家朋友说，这则补齐计划看上去是想堵住悠悠众口，此外还能获得额外的收益，不可谓不精明，“但是给人一种吃相难看的印象。”也始终没人给他解释，为什么新规则出台没有通知他。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2021年5月的新规则，还是后来的补齐计划，均未在圣斗士星矢游戏官方网站的公告区公开给所有玩家，而是通过客服发微信的方式通知百万俱乐部的成员。然而，就连百万俱乐部这个组织，也从未在官网公告上出现过。
黄新港决定向天美工作室及其所属公司“开战”，“也许社会根本不理解我们的行为，但我真的想要一个解释。”
败局已定
黄新港决定起诉天美工作室所属公司。他跑了深圳市几家大的律师事务所，均被告知是律所的客户，按照协议不能接起诉其母公司的案子。
无奈之下，黄新港和几个玩家一起起草了一份《声明与质询函》，通过电子邮件的方式发送给深圳市天美互动娱乐有限公司等关联企业。
这份《声明与质询函》的主要内容是有三点：圣斗士星矢官方私下组织成立百万俱乐部。区别对待游戏玩家，诱导消费充值，破坏游戏公平竞技；推出208亿人民币的游戏道具打折促销，充值限额形同虚设，破坏游戏平衡（2020年3月，天美工作室所属公司相关负责人公开声明该公司其他所有游戏均会设置充值限额）；官方破坏游戏公平，欺诈消费者，侵害玩家个人信息。
黄新港和其他联名发函玩家要求，收到该函后三日内给出解决方案并回函。可他并没有收到回函。2021年10月9日，黄新港又和朋友拿着函去深圳市南山区的天美工作室所属公司总部，被保安告知不接收函件。
事实上，规范网络游戏行业的法规不断被完善。游戏行业的行政主管单位包括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文化部、国家版权局等部门，以上相关部门在各自职责范围内依法对涉及特定领域或内容的互联网信息服务实施监督管理。此外，该行业的自律监管机构包括中国互联网协会、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游戏出版工作委员会、中国软件行业协会游戏软件分会。
2021年9月8日，中央宣传部、国家新闻出版署有关负责人会同中央网信办、文化和旅游部等部门，对腾讯、网易等重点网络游戏企业和游戏账号租售平台、游戏直播平台进行约谈。约谈强调，要强化“氪金”管控，杜绝擅自变更游戏内容、违规运营游戏等行为。
但游戏玩家与运营方的纠纷，该找哪个部门投诉？2021年11月15日下午，黄新港拨通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热线，被告知要找深圳市消费者委员会。消委告知，必须现在网络上上传证据以供审核是否受理。“如果不受理呢？”他问。对方犹豫了一下，说：“你可以报警。”
不过，他仍然没有“弃坑”。现实生活中喜欢独处的黄新港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些谈得来的朋友。他们同为80后，也有圣斗士星矢这样共同的童年记忆。
有一次，和朋友聊起来还没“弃坑”的原因，他说，就像手握带刺的玫瑰，一边流血一边坚持，因为舍不得。“很多人认为我们是神经病，但我们也是想守护童年幻想的普通人。”
（应受访者要求，黄新港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