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明。图源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原图拍摄者为摄影艺术家速加。
南京大屠杀发生的时候,她才两岁。
侵华日军杀害了她的父亲,烧掉了她家房子,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因此流产,奶奶也郁郁而终。为了四个孩子都能活下去,母亲忍痛将他们送了出去,兄妹四个从此颠沛流离。而她,也失去了杨明珠的名字,改名为王素明。
她一直都很坚强。小时候家里穷,她去拔野菜,给别人做纺织工。新中国成立后,她在铁路电务段做接线员,获得了劳模称号。退休后,她在居委会做了二十多年公益,成为南京秦淮区最年长的青奥志愿者。晚年身患癌症,她却反过来安慰孩子们,“我走后,不要难过。”
那段历史像伤疤一样烙在身上。她痛恨那些夺走她亲人和童年的人。她站出来作证,向身边所有人讲述。可是,没有等到道歉。
3月23日中午12时30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王素明去世,享年87岁。目前,南京侵华日军受害者援助协会登记在册的在世幸存者仅剩58位。
“她童年的不幸都是日本人造成的”
杨明珠本该有个幸福的童年——在南京市仙鹤门有个家,家里有父母,有奶奶,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即将到来的弟弟或妹妹。
但在1937年,这一切她都失去了。
杨明珠和姐姐杨静秋曾在“南京大屠杀80周年祭”微纪录片《幸存者说》中回忆,日军侵占南京后,她们的爸爸被日军抓走后杀害,之后奶奶被气得病死,颠沛流离中怀孕两个月的母亲流产了。
流产后大出血的母亲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她把两个孩子送给别人领养,一个孩子送去做学徒。小女儿明珠被一户王姓人家收养,改名王素明,离开家的时候,她只有两岁。
就像南京无数个家庭一样,兄妹四人的命运彻底被改变。去做学徒的哥哥经常被打,手肿得冬天都冒脓冒血,他哭着喊着说想回家。姐姐靠打零工换取粮食,她想找回妹妹,却被拒绝,姐妹俩很多年无法相认。
王素明在养父母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养母让她出去挖野菜,她钻过铁丝网被发现,日本人放狼狗咬她。这个故事她和女儿徐宏讲过无数遍。无论长到多大,她永远记得五六岁时那个恐慌逃跑的自己。
她还去中山陵所在的紫金山上拔苋菜梗子,苋菜很高,人一拔,连人带苋菜梗一起倒下,后面都是骷髅头。
七八岁,她给别人家倒马桶挣小费,到了十几岁,就去小作坊做些织纱织布的零工补贴家用。家庭条件优渥的她,本不应该有这样一个童年。“她常说她恨日本人,她童年的不幸都是日本人造成的。”徐宏说。
年轻时的王素明。受访者供图
热衷公益的老人
新中国成立后,王素明在南京铁路电务段做接线员。在徐宏幼年的记忆中,母亲总是早出晚归,为了不迟到,早上五点就起床,顶着大雪走一个多小时到单位上班。上夜班时,徐宏去上学了,王素明才下班回家。在工作的同时,她还报名了夜校。
徐宏看到的只是母亲的辛苦,更早的时候,王素明的生活艰难而心酸。她曾给女儿讲过,因为养父母没有收入,害怕养女变心,要求她把全部收入上交,每个月只留几块钱生活费。
“刚工作的时候,她一天的口粮只有一块烧饼,中午吃半块,晚上吃半块。”徐宏心疼母亲。
接线员的工作繁琐且不能出错,有电话打进电务段时,接线员必须接通正确的科室线路。王素明把电话号码写在电话簿上,密密麻麻一大本,反复背,直到所有科室的号码都刻在脑海里。
“她工作很拼。”徐宏记得,妈妈骄傲地跟她说过,同事们一个月的工资是30元,而她能拿到60元,在接线员竞赛中,还获得了劳模称号。
王素明在南京铁路电务段做接线员。受访者供图
后来,王素明的工作调到了江苏省浦口监狱老干部科。她一直负责组织老干部活动,直到1990年退休。
徐宏觉得,那一代人,就是“为工作而生”。退休后的王素明还是闲不下来,每天骑自行车到居委会参加志愿服务。
有时候,王素明早晨八点多就出门了,徐宏下了班回到家,妈妈还在居委会忙活。在家里待着的时候,一个电话过来,她就要骑着自行车过去帮忙。
社区想给她志愿者补贴,她一分都不要。即使退休金并不充裕,看到有人遇到灾难,她还会到居委会捐款。
王素明和姐姐杨静秋重聚后,两家的来往也多了起来。在外甥女肖雅萍眼中,小姨开朗健谈,是个热心肠。她不只帮人,也常喂养流浪猫。王素明养的两只猫,都活到了20岁左右。不少流浪猫来家门口蹭吃蹭喝,她挨个给它们起“外号”。到秦淮河边散步时,她也会揣一把猫粮,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喂流浪猫。
2021年夏天,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副馆长凌曦与工作人员上门看望王素明,她自豪地介绍她的孙辈们。图源: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我走后你不要难过”
忙碌的脚步在7年前停下,80岁的王素明被诊断为肠癌。后来她经历了几次手术,但是癌细胞还是转移到了肺部和骨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她只能依靠医用吗啡来镇痛。
王素明不得不停止了自己的志愿服务。之前获得的奖章、证书她都好好地摆在家里,住院时她总跟女儿嘀咕,“你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把这些处理掉吧?”徐宏知道,这些都是妈妈的宝贝。
作为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生病前,王素明和杨静秋两姐妹经常接受采访,给人们讲述那段历史,希望人们铭记。即便住院期间,几乎每个护工都听王素明讲过南京大屠杀,她抑制不住那种痛恨。
2020年12月,李雪晴去医院探望王素明。受访者供图
李雪晴对王素明的经历印象深刻。作为“南京侵华日军受害者援助协会”的工作人员,李雪晴认识王素明已近10年。作为公益性质的社会团体,协会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幸存者提供疾病救助、节日慰问、困难补助、健康呵护等。
李雪晴经常上门慰问王素明,给老人送去慰问品和防疫物资,还时不时给王素明打电话,听她讲过去的经历,聊现在的生活和心情,两人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
王素明待她像自己的孙辈。天气降温,王素明给她打电话,叮嘱多穿衣服,注意身体;疫情期间,还在住院的王素明特意叮嘱家人给李雪晴打电话问候,“告诉我注意疫情防护,保护好自己。
在李雪晴眼里,王素明是一个乐观的老太太,虽然她们结识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与癌症作斗争,但李雪晴几乎没有听过她抱怨一句。
王素明甚至转而安慰起孩子们:“不要担心,我可以活到100岁!”即使在最后的时刻,叮嘱女儿的也是,“我走后你不要难过。”
3月23日中午12时30分,王素明在睡梦中去世。按照她生前遗愿,葬礼一切从简。
“我的父亲被日本人抓走杀害了,我母亲把我送给了姓王的人家领养。”王素明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留下了这样的证言。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王烨烜
编辑 刘倩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