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人陈少琪看来,记录人的情绪是艺术创作的起点,通常越是激烈的情绪,越能激发艺术家的灵感。
无论音乐行业如何商业化,其本质始终是一门艺术,并承载着记录情感的功能。在最基本的一个歌曲类别——情歌中,苦情歌(粤语称“悲情歌”)的占比和传唱度,又高于其他情绪底色的歌曲。
陈少琪认为,造成该现象的因由在整个艺术发展史上有迹可循。纵观古往今来的艺术作品,悲情元素的力量强烈而恒久。
无论音乐行业如何商业化,其本质始终是一门艺术,并承载着记录情感的功能。/图·unsplash
“说到情感的憧憬,我们有纾解欲望的需求,就要把当时的情绪记录下来,所以这基本上是所有艺术作品的定律。而爱情中的悲情,是人最基本、最深刻的一种情绪。”
既然苦情歌这一歌曲门类确实存在,那么应当如何定义它?陈少琪觉得,只有达到“最深刻、最痛、最虐心,听起来每一句都写到那个点上”的境界,才能跻身真正的苦情歌行列。
2018年8月16日,广州,商场里一个名叫“七夕恋物馆” 的展览吸引有情人和“单身狗”观看。(图 / 视觉中国)
但不同人在不同情景中听同一首歌,主观感受必然不尽相同。好在,我们可以通过另一个客观的特征,去判定一首情歌是不是苦情歌。
苦情歌和市场的关系,就像地球和恐龙的关系
“所有苦情歌里面,一定有最起码一位‘受害者’。”快乐情歌里没有受害者,一些没有悲痛到绝望的伤感情歌亦然。陈少琪指出,80%以上的苦情歌会以受害者的第一人称来演唱,只有不到20%是站在相反视角演唱的。
此外,还有一类更稀少的苦情歌,其歌词所涉双方都是受害者——这是陈少琪经常书写的类型。
快乐情歌里没有受害者,一些没有悲痛到绝望的伤感情歌亦然。/图·unsplash
“望你别要,到睡醒了;失去我,一生接受不了。平淡里相对,人无话再讲;想这里,又再终于哭了。”
陈少琪30年前写给张学友的这首《日出时让恋爱终结》,如今已在网易云音乐上获得2300多条评论,截至记者发稿时评论数仍有新增。
人们听着老歌,哀叹着“华语乐坛已死”——这似乎成了近年来讨论华语音乐的模板。可陈少琪从来认为,该论调同“苦情歌已死”一样,都存在逻辑上的谬误。
华语音乐从上世纪80年代的巅峰期发展至今,最核心的变化是市场的细分。
陈少琪30年前写给张学友的这首《日出时让恋爱终结》,如今已在网易云音乐上获得2300多条评论,截至记者发稿时评论数仍有新增。
过去,在最大的电视台或最大的晚会上唱一首歌,基本上第二天就能传遍大街小巷。当时,热门电视剧的主题曲也能取得同等的轰动效应。
之后,随着市场细分和去中心化、去权威化,平台也显现出了其利弊共存的两面性。
一方面,平台变得更加“平等”,只要作品好,新人或小众歌手也能收获与大牌歌手相当,甚至更高的歌曲点击率和流量;另一方面,分化的平台不再具备制造巨星和国民爆款的能力,即使是天王、天后级歌手,也再难征服所有平台。
过去,在最大的电视台或最大的晚会上唱一首歌,基本上第二天就能传遍大街小巷。/图·unsplash
这样看来,能让当代人“全民K歌”的还是二三十年前那些老歌,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据陈少琪观察,QQ音乐去年约有1万首歌上线,平均每天300多首,涵盖各种曲风和演唱者。但听众去哪了?
“其实就好像地球,恐龙那个时候灭绝,原因是地球的生态环境已经不适合恐龙生存,它们全死了,但地球没有死。”有心的听众依然能在各个音乐平台上挖到新鲜的宝贝,“地球”一直没有消失。
所以并非“华语乐坛已死”,而是华语音乐的受众群分散了,“已经很难立即再形成一个生态环境”。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华语乐坛“恐龙”遍地。在粤语歌最火热的时候,聚光灯都照在了香港这片土地上。梅艳芳、张国荣、张学友等歌手的苦情歌之所以被奉为经典,“其实只是当时大家愿意听而已”。
并非“华语乐坛已死”,而是华语音乐的受众群分散了。/图·unsplash
难道过去10年间没有动听的粤语苦情歌问世吗?陈少琪说:“不可能没有,而是有很多。”可惜,聚光灯已经不再为它们而停留。
2018年,陈少琪将葛大为作词、陈建骐作曲、陈奕迅演唱的国语苦情歌《我们》加入播放列表,单曲循环了大半年之久。
站在听众和音乐消费者的角度,陈少琪觉得这首歌各方面都很好,尤其是结尾那句“我们没有等我们”,可谓将无数人的人生和情感一语道破,撼动了他磨砺半生的心。
只可惜,《我们》的流传度远不及陈奕迅的《十年》等国语老歌。“也是一个聚光灯问题,市场变了,这首歌不是全平台都在推,所以没有流行到它应有的程度。”
歌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
16年前,陈少琪定居北京,创作重心向国语歌转移。2014年,他拿到一段demo(小样),深沉的大提琴旋律充满沧桑感,“时间有泪”四个字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
2021年8月14日,山西太原,七夕节当天,到处弥漫着浓浓的浪漫气息。(图 / 视觉中国)
他用一个时间跨度很长的故事,创作出《时间有泪》这首于他个人而言,记录了很多深刻情绪的歌:“现实生活,比起剧情更难过;我的目光,慢慢坠落;你说什么,不再心如刀割……”
这些记录源于陈少琪对生活的体察:“我认识很多朋友,他们(夫妻)之间根本没有感情了,但是因为现实问题,比如有孩子或者房贷,每天生活在一起。那时候他们吵架已经不再心如刀割,因为压根不再讲话了。”
他也时常以词表意,借别人的歌唱为自己抒怀。
1995年,陈少琪与同岁的妻子黄霭君双双步入而立之年,人生选择题与夫妻感情的低潮接踵而至。某天,黄霭君跟朋友去外地旅游散心,彻夜难眠的陈少琪作词作曲,写下一首《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歌曲常常是表露心意的桥梁。/图·unsplash
陈少琪带着这首歌找到张学友,向他坦露了自己的烦恼。张学友和制作人当即暂停新专辑的录制,帮陈少琪唱了这首歌。透过张学友的演唱,黄霭君感受到了陈少琪的心意,两人的感情逐渐稳定下来。
实际上,陈少琪之所以能得到张学友的仗义相助,不只基于他们在合作中建立的友谊,更得益于黄霭君与张学友的渊源。担任1984年首届香港十八区业余歌唱大赛主持人的3个月里,黄霭君与当时还是选手的张学友相识,并成为了朋友。
多年后,张学友用一首苦情歌加固了两位朋友的甜蜜感情,这或许就是音乐之于创作者与听众的意义。
1997年,音乐剧《雪狼湖》开始筹备,陈少琪任编剧及作词人,张学友出演男主角。
音乐剧《雪狼湖》。
为宁玉凤(陈洁仪饰)暗恋胡狼(张学友饰),却碍于妹妹宁静雪(林忆莲饰)与胡狼两情相悦而无法表明爱意这场戏创作歌曲时,张学友在开会时突然问道:“少琪,你两年前不是要我帮你唱首歌给你老婆吗?那首歌我记得,应该挺适合。”
于是,陈少琪对歌词进行了调整。《雪狼湖》里张学友与陈洁仪合唱的版本,成为陈少琪创作生涯里“印象深刻,比较有缘分的一首歌”。
越来越好的歌曲,需要越来越好的听众
创作者虽然孤独,但绝不能在情感上自我隔离、自我陶醉,否则终将被时代抛弃。兼容并包、与时俱进的态度,为陈少琪打下了持续产出好作品的基础。
音乐人陈少琪。/微博@陈少琪
在他以“资深年轻人,专业幻想家”为简介的微博上,丝毫找不到60后的普遍面向。“因为我有一个特点,这个不是装的,我现在爱玩的东西,跟我16岁喜欢的是没有变过的。”
他有打篮球、买运动鞋、搭模型、收藏潮玩等大男孩的爱好,也保留着画画、摄影等文艺青年的生活方式。这些选择是陈少琪性格使然,性格也决定了他的创作状态和处世心态。
陈少琪喜欢跟年轻人聊天,一些人的分手过程或个人经历堪称奇葩,时常超出他的想象和理解范围。他笑着“坦白”,自己往往是第一个“出卖”他们的人。
入行近40年,陈少琪保持了清醒的头脑。
“有时候你(的作品)抵达不了受众群,歌手——他已经是第一个关卡。对歌手来说,无论是谁给出的作品,终究都是我的作品。你所有的业绩背书我不管,如果不适合我,不管是谁写的我都不会要。”
也许有些歌手会看在创作者资历和名望的份上,买下一首不那么满意的歌,可市场与受众永远“杀伐果断”,他们一定不会为这样的作品买单。
陈少琪创作了近3000首歌词,制作了五六百首歌,不曾因年龄、阅历的增长而降低创作激情和能力,并且时刻留意着行业的趋势与变化。
陈少琪创作了近3000首歌词,制作了五六百首歌。/图·unsplash
在市场细分、视频为王的大环境下,苦情歌最大的变化是“草根化”倾向。抖音等平台上有许多配着原创歌曲的短视频,“如果哪首歌流行了,一方面会是那个平台推出来的,另一方面肯定是唱得特别好,但通常配的画面都比较草根”。
陈少琪表示,它们严格来说不算音乐,而是视频的副产品。这些以“副标题”姿态服务于视频这个“主标题”的歌曲,很有可能会开启一个“音乐预告片”的发展阶段。
“所有歌都必须先有一个30秒或1分钟的版本,先推的是这个版本。如果大众喜欢,他们才会去挖三四分钟的完整版来听,包括通过视频的概念推广。”
即使时代、载体和平台瞬息万变,但陈少琪坚信,打动人心的元素及人的精神需求不变,艺术作品的价值也从未削减。它是创作者向受众发出的信号和邀请,“来看我的作品,看看我要说什么”。在这个沟通过程里,受众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情绪抒发。
在市场细分、视频为王的大环境下,苦情歌最大的变化是“草根化”倾向。/图·unsplash
因此,在凝聚了人类最深刻情感的苦情歌的发展路径中,不存在高峰和低谷的弧线,起伏的只是音乐行业和市场罢了。
陈少琪认为,受众对苦情歌的喜爱程度,也没有受到影响。在各地乐坛的全盛期,人们会喜欢不同的创作者和歌唱者;在线上市场兴起后,人们在短视频里获取能产生共感的新歌。
哪怕科技和经济发展不断改变着音乐创作的模式,市场和受众不断向创作者提出新的要求,陈少琪也一直秉持最初的创作动机:要做作品,不是做产品——二者的区别在于,产品的一切都是针对市场的。
“流量不等于流行,产品不等于作品。我到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几十年,一直比较幸运没有掉线。所以当我要写一首歌时,我就希望尽量让它能存下来,十年之后听还是有感觉。”
像陈少琪这样用实际行动回应受众关切的创作者还有很多。反过来,受众又是如何回应创作者的?
抛出“××已死”“××还有救吗”等一系列话题之前,我们是否也可以问问自己:你有没有花时间寻宝、花心思鉴宝,有没有用欣赏而非消费的心态对待那些新歌?你是否还会跟朋友分享最近听到的某一支好歌?
当代音乐人的创作能力不输以往的任何时代,可懂得欣赏他们的听众似乎越来越少了。“希望多一些‘恐龙’吧。”陈少琪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