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纪念教堂的彩色玻璃，钟声于静穆中响起。
当地时间11月18日下午，芝大为持枪劫案中遇害的24岁中国留学生郑少雄举办追思会。从四川乐山到成都，到香港，再到大洋彼岸，这个年轻人曾经辗转走出了很远，一声枪响后的20分钟却成了尽头。他的母亲念起写给儿子的信：我看到未来希望时，却突然坠落在地狱中。生平第一次出国，竟是参加你的葬礼。
“安全区域”内光天化日下的枪杀引发震动。在芝大，悲恸裹挟着惊惧汹涌而来。学生和家长们举着自制的标牌，喊着口号游行示威，“我们来这里是为求学，不是送死。”至于这位失去独子的母亲，为其提供协助的当地律师介绍，她的态度坚决，希望参与接下来的法律程序，对凶手绝不原谅。
来时的路
十几个小时的越洋飞行后，当地时间11月17日傍晚，郑少雄父母落地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郑少雄的母亲李女士站在前来接机的众人之中，表示此行只愿平安顺利地带儿子回家。
“欲哭无泪，欲哭无泪。我只能选择坚强。”但她还是礼貌地与旁人拥抱、寒暄，为事发以来获得的所有关怀与协助致谢。
当地时间11月18日下午的追思会，这位母亲站在芝大洛克菲勒纪念教堂台上，缓缓地说：“我最亲爱的儿子：我一路流泪，一路思念，一路坎坷，终于来到了芝加哥大学，来到了你追求知识的最高学府。妈妈生平第一次出国，不是去旅游观光，不是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更不是参加你的婚礼庆典，而是参加你的葬礼。”
郑少雄的母亲李女士参加追思会。
从四川的小城到大洋彼岸，这个年轻人曾经辗转走出了很远。郑少雄发小的追忆文章曾介绍了好友的家境：母亲李女士是四川乐山一家医院的职工，收入普通。从乐山市实验中学初中毕业后，郑少雄高中阶段在成都七中就读。她每周五从乐山坐大巴赶到成都给他做菜补营养，周日晚再赶回乐山。三年循环往复，累积了几百张车票。
后来，为了筹措儿子在香港大学的本科学费，李女士变卖了房产，节衣缩食。另一边，郑少雄为减轻家里经济负担，一年没舍得买西瓜吃。他向宋庆龄基金会申请到助学基金，给母亲一个惊喜。
11月17日，香港大学统计及精算学系准备了一个的安静的房间，白色的菊花与洋桔梗斜倚浅绿色墙壁，桌上打开一本留言册，“Forever in our Hearts”，怀念郑少雄。
香港大学师生怀念校友郑少雄。香港大学统计及精算学系供图
该系的屈锦培博士向南都记者回忆，少雄是系内杰出的学生，曾经修过他的三门课，“他一直以聪颖的数学头脑取得优异的成绩。凭借卓越的学术表现，他在尚未本科毕业时就被系里聘为助教，与另一位同学一起协助过我概率与统计科的教学。”
屈锦培说，郑少雄担任助教的表现同样杰出，除了每周的导修课之外，也协助教师增润了课程网上的题库，凭着他的数学天分设计了一些新的题目。“有一次学生询问他一些课外的有趣习题，他看到后告知我可将新的题目纳入课程当中。可见他用心教学、处事认真。”
未竟的诺言
2019年，当郑少雄被芝加哥大学统计学系硕士项目录取，他高兴地告知屈锦培。“当年年底，他也回港打算与我分享在芝大的经历。可惜我无缘再见他一面。”
在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郑少雄的父亲回忆，他最后一次见到儿子也是在2019年12月的圣诞节后。郑少雄行程匆忙，每次回家乡待不了几天，总是会接到各种分享求学经验的邀请。2020年再次赴美之后，与许多留学生一样，郑少雄再未能够回国。说罢，郑父翻出儿子两年前抵美后赶路途中拍下的窗外风景。比照今日情境，他揉了揉眼睛。
在芝加哥的两年里，郑少雄人生的崭新阶段原本正徐徐展开。
校方发布的讣闻写道，在芝加哥大学社区和朋友们的印象中，郑少雄是一名热情的学生，慷慨的朋友。在芝大统计学系攻读硕士学位的过程中，他的研究方向与机器学习和基因调控网络有关。统计学系的教师们对他的求知欲和才华印象深刻，据他们了解，少雄希望成为一名数据科学家。
“师友们都会铭记少雄总是挂在嘴边的笑意、一贯的乐观和体贴，以及他乐于助人的精神。”
在人们的追忆中，郑少雄喜欢旅行和烘焙，会弹钢琴、打壁球和乒乓球，也喜爱书法和摄影，但并不是沉迷捕捉画面的技术流，而是单纯醉心于欣赏世界之美。他的女友写道：“他想让生活的每一刻都有滋味。不论是天空、日落还是星星，他都想通过影像珍藏。”
今年六月，郑少雄获得了硕士学位。就在枪击发生的前不久，11月7日，李女士的生日当天，她收到儿子掐好时间从美国寄达的香水。儿子出国时曾对她许诺，日后带她看更大的世界。“可如今我们母子阴阳两隔，我悲痛地一遍一遍呼唤你的名字，儿子，为什么妈妈看到希望的时候，却突然坠落在地狱中。”
追思会这天，李女士用上了这瓶香水。“我相信。你能闻到妈妈的味道，你知道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最后20分钟
子弹穿过他的胸腔。
11月9日下午接近2点，带着一台手提电脑的郑少雄走在回家路上。18岁的Alton Spann身着黑色连帽运动衫戴着口罩，与另两人同乘一辆偷来的黑色福特野马。从车里出来后，他接近了郑少雄。
警方对事发经过的描述显示，嫌疑人Alton Spann持枪抢劫，要求郑少雄交出所有物品，郑少雄曾挣扎试图逃脱。但整个过程十分短暂，并未有过多纠缠，嫌疑人就朝郑少雄的胸口开了一枪。
枪声响起的地方在54街与55街之间，离医院只有几分钟车程，社区里住着许多医护人员，包括第一名对郑少雄施救的医生。这名内科医生后来向当地媒体表示，他当时正在泊车，听诊器还挂在脖子上，有路人赶来救助，将他带到倒地的郑少雄身边。
躺在冰冷的地面，郑少雄已经没有知觉，探不到脉搏和呼吸，灰色运动服和T恤浸透在鲜血中。医生只进行了约30次胸外按压，急救人员就已到场，将郑少雄送往芝加哥大学医院。2点13分，郑少雄被宣告死亡。一切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过20分钟之内。
目击者证词和录像显示，嫌疑人抢劫后上车逃跑，后来去了一个手机店，卖掉郑少雄的个人物品，换了100美元。
次日，警方通过监控录像和车牌号的丢失记录找到并逮捕嫌疑人。嫌疑人承认持枪，否认抢劫杀人。
这已是今年以来芝大学生遭遇的第三起枪支犯罪。南都此前报道，1月，在芝加哥大学读博的30岁中国留学生范轶然在公寓停车场遭遇枪手随机射击不幸身亡。7月，另一名芝大学生、20岁的Max Lewis被流弹击中致全身瘫痪，数日后，他选择让医生拔去了氧气管。
看似偶然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发生，背后是缠绕一座城市的痼疾。据当地媒体报道，今年以来芝加哥已经发生了700余起杀人案。芝大统计学系与郑少雄同期的一名学生告诉南都记者，他刚来时也下载了一个能弹窗恶性事件报警地点的App“Citizen”，但App覆盖整个芝加哥地区，于是警报便不停地响。“到后面就觉得不想吓自己了，我就卸载了。”不去听，似乎能感觉到稍微安全。
但是在11月9日下午，事发地点离学校只有一个街区（约200米），附近有很多本科生、教授居住，通常被认为是安全的地方。这意味着悲剧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学生间还传闻，出事前不久，53街也出现了枪击报告，可能是杀害郑少雄的同一人所为。“53街相当于海德公园区域的商业街，疫情前我们经常会去。”悲恸裹挟着惊惧汹涌而来，“这次完全破防了。”
11月11日，就在郑少雄在枪击中遇害的48小时后，一名芝大员工在清晨5时30分走在人行道上，竟又遭遇了持枪抢劫。这次的嫌疑人同样开车接近，作案后马上乘车逃跑。
芝大学生呼吁校方打击暴力行为。芝大学生供图
11月16日，芝大学生和家长们举着自制的标牌，喊着口号游行示威，“我们来这里是为求学，不是送死。”另有超过300名芝大教职员工签署公开信对郑少雄的遇难表示惊惧，呼吁校方将打击暴力作为首要任务。
为郑家提供法律方面协助的律师黄正东此前向南都记者介绍，沟通过程中，郑少雄妈妈的态度十分坚决，“一定要为独生儿子讨回公道，坚决将犯罪恶徒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林子沛 实习生 陈丽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