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大志被吴总抓到玩手机的时候,他其实正在劝说自己的表哥,姑妈家的这位大表哥不止一次给他发来披着网商外衣的传销信息,先前他都是置之不理,自从上个月跟父亲的电话里听到这表哥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骗,他决定找个机会好好劝一劝,这年头,真想挣钱,也不一定非得靠这些歪门邪道,他正苦口婆心在对话框里组织语言的时候,吴总的半截身子从他身后出现,于是五分钟之后公司群里就有了“尤大志上班时间玩手机罚款一百元”的通知,他觉得有点亏,但他没有做出丝毫的挣扎。
作为近乎透明般的存在,他的出现似乎只有被罚款、挨处分这样的情形,至于其他,尤大志从来不是一个积极分子,话少,办事温吞,性格用办公室里一位东北同事的话说就是“秋后的老倭瓜——面”,所以当他下班前接到领导指示下周去武汉出差的时候,他嗫嚅了半天,依旧没有反对。但不得不说,尤大志的长相是真好,一米八三的身高,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五官俊秀,连嗓音都透着点半熟男的诱惑,用办公室另一个同事的话说“不去店里做鸭真是可惜了”。
刚入职那会,他还是很受老板器重的,就那一副皮囊来说,老板也着实打算对他进行一番栽培,带着他出入各种酒局,可渐渐地领导发现,这小子忒不会来事,不知道敬酒,也不懂溜须拍马说好话,往桌子边上一坐,时不时地还得让周围那些个大老板给他倒酒,这一来二去的,老板也就对他死了心,跑业务肯定是不行了,一块璞玉变成了大理石,只能流放到经营部当个坐班的普通职员,在办公室里打打杂,好歹还有个学历呢,让他给公司考几个证用,也不算是养闲人。
尤大志今年三十岁,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打小老实听话,又生了副极好的皮囊,连他爹妈都是一路听着乡亲们的羡慕和夸赞走过来的,或许正因此,至今未婚便成了卡在尤家人喉咙里的一颗钉子,村民的指指点点就不必说了,尤家人本身也很焦急,尤其大志母亲过世之后,尤大志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除了业余写写方块字,心心念念的就是抱孙子。大概这也是促使老尤生平第一次主动要走出老家远赴南疆看望儿子的主要原因。老尤是个地道的农民,虽然不知怎的,年过半百之后忽然爱好了文学,却连老家那个县城都没走出过,这次来深圳,是打着要拜访偶像作家的名义。
老尤自从喜好上了文学,倒也表现出一点天赋,参加了一些个征文,得过几次奖项,尤以在市里一次征文的大奖让他颇为风光了些日子,随即被市作协吸收,成了“有组织”的文人,这个鳏居的老泥腿子自此便有了精神依托,而他要来拜访的作家却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人家是全国知名的大作家,年少成名以一个短篇拿下鲁奖,之后大小奖项拿得手软,获鲁奖的那个短篇尤其让老尤赞不绝口,文笔老练精彩到不似他那个年纪所能够拥有的睿智和沉稳,此后陆续出了一些作品,因着身份倒也卖相不错,老尤总觉得比起当初差点意思,且越来越差点意思,他之所以大老远跑来拜访,还是因为上个月在老家县里一次文学活动上,这位大作家意外现身,活动上特意点名见了老尤,说老尤的诗歌着实写得不错,特别是那本诗集,当他得知是这样一位农民的作品时,他就想着一定要跟诗集的作者见上一面,话说见面不如闻名,大作家惊讶于面前这个干瘪的小老头还能写出如此浑然天成的诗句,而老尤也不住地感慨,大作家原来就是这幅大肚便便脑袋大脖子粗的尊容,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今天下午,就在尤大志被吴总抓住的那个时间段里,老尤去见他的偶像大作家了,不知道他们见面都聊些什么,但竟然没有留饭,这是尤大志没想到的,以老尤描述的先前大作家的热情相邀,他以为老尤今天不该回来那么早,至少不会回来吃晚饭,可老头在电话里就是这么交代的,让他下班回去的路上多买点菜,爷俩喝上一盅。
从地铁上挤下来,衬衫已经紧紧贴在了尤大志身上,这是南方的气候,即便此时的北方已经秋雨连绵草木渐枯,这里依旧闷热,潮湿的空气把整个世界都浸透,他至今都不是很适应,或许,他的不适应并不仅仅在于气候,出了地铁口,尤大志的耳朵旁还回响着方才在地铁上听到的一段对话,那是坐在他身前的两个男人,看上去也是穿着体面的打工人,他们在聊深圳的房价,其中一个说他老婆是潮汕人,两人结婚的时候,女方父母直接送了他们一套深圳的房,连装修都省了他们费心,可算是一步到位,另一个先是表达了羡慕之情,随即感慨自己怕是再努力奋斗个几十年,也无法在这里安家落户,虽然看上去是个城市人,可按照他的说法,怕是过不了几年还要回到老家小县城。尤大志心生同感,他也在深圳待了好几年,没攒下多少钱,租住在城中村里的小公寓,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三十年内买房无望,就算熬油似的凑钱买了,这一辈子便也绑在了房子上,天天跟房贷一起过日子。即便他一年里有三百多天都待在这个城市里,即便这个城市高声喊着“来了就是深圳人”,但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成为深圳人的一份子,在地铁上的那个瞬间,他可以从无数个方向感受到这个现实——他终究是个农村来的乡下人,融入不了城市的怀抱。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他回到老家的时候,面对那些小时候就已经熟悉的村里的人,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村子了,无论是见面说的话,平常做的事,还是日常心中所想,甚至于在村里人的眼中,他都不是“自己人”了,他永远无法再回到少年时的懵懂,自从走出这个村庄,他就不再属于这里,如果他也不属于城市,这种两头都无着落的尴尬境地,对他来说是一个死循环似的绝境,他在两头都找不到归宿感,以至于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就浑身别扭,长了虱子一般坐卧不宁,没有目标的人生是很恐怖的,没有归宿感的人生更恐怖。
老尤说他明天就回去了,今天再露一手做桌子好菜,他爷俩要好好喝上一盅,尤大志是有些意外的,在他接到老头下午多买些菜的指示之时,他还不曾这么意外,原本他们说好了周末带着老尤去大梅沙看海的,如此一来,必定是下午拜访大作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致使老尤决定提前回家。
老尤也没打算隐瞒,一口白酒下肚,他就把下午的经历讲了出来,用老尤的话说,下午的拜访很不愉快。他这次本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来见偶像,从老家出门前他就准备好了见面礼,是他出版过的两本诗集,扉页上很用心的写了一些创作心得以及对偶像作家的推崇,他还准备了偶像作家的新书,准备顺便要个签名。初到作家的居处,见只有他一人在家,老尤也不好过分追问,两人只聊文学,作家近年来喜欢上了打工文学,但老尤认为“打工文学”这个词本身远没有“流浪文学”来得浪漫,所以这场对话也不尽是老尤的吹捧之词,就在老尤拿出新书准备请作家签名的时候,作家的儿子进了门,张口就是问作家要钱,作家没给,他这儿子直接掀了桌子,丝毫不顾及外人在场,作家在一旁气得瑟瑟发抖,拿手指着自家的儿子,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至此,这过于接地气的大作家算是把老尤心中神圣的作家形象摔得粉碎。
一个人一旦对某个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好形象,这形象一旦在将来遭到了损毁,那就是彻底的毁灭,作家在老尤眼里就是如此,原来他书里那么多通透明达的话,都是对别人说的,所有的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是知名大作家也不能做到如同他在笔下所写的那样豁达洒脱,老尤有些失望了,所以他没有心情等周末去看海,他着急回家了,但在回家之前,他还想试着说服儿子一些事情,所以他一边吃着,一边用写诗时候那样随意淡然的语气提到了相亲这件事。
尤大志的相亲经历并不算丰富,但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人,多少都是有过几次这样经历的,他记得最清楚的也是最近的一次还是去年春节回家,姑妈家的表哥给介绍了个对象,说那女孩跟他同岁,也是本科毕业之后就参加了工作,也是在深圳,平常很少回来,这次遇上也是缘分,且她与尤大志还有八竿子之外的那么一点所谓远亲关系,若是能成,则亲上加亲,必定是一桩美事。美不美的,尤大志原本也不在乎,他心里压根就不想结婚,至于去走个过场,也无非是碍着亲戚的面子,总不好将亲表哥得罪得太狠。等见了面,闲聊两句,那女孩也是一样的心思,如此一来倒是相谈甚欢,为了把戏做足,两人吃了一顿耗时不短的午饭,又互相留了微信,他们让两个家庭都顺利度过了一个美满喜乐的春节,但随着两个人回到城市,这段剧情便告一段落,老尤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看着挺顺利的开头总是等不到结果,他想从儿子嘴里套句实话,男人还有不想女人的吗?这世界上还有不想结婚的男人吗?老尤想不明白,但他没法直接问,所以他需要主动找一些话题,好让自己从儿子的回答里寻找蛛丝马迹。
尤大志说那个女孩不合适,具体怎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他没说,实际上自从回到深圳,两个人就极有默契的再也没有给对方发过信息,他们是主动的相忘于江湖,他们与父辈那一代人不一样,父辈们结婚是要奔着以后过日子的,而他们结婚的前提是要对一个人有感觉,“有感觉”这三个字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却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前提条件,能够囊括一个人视觉、嗅觉、触觉、心理以及很多方面的反应,因为复杂所以不能简单用语言表述,因为不能简单表述,所以注定了老尤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你晓红姐回来了。”酒酣之际,老尤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尤大志抬头看看老尤,不知老头说这话是何用意,但老尤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起了那么一件事,便说出来。
晓红是他们村里的名人,只是这名气并不怎么好,按照村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来排,尤大志得管她叫一声二姑,实际上晓红还比他小两岁,初中辍学就出去打工了,后来的一个夏天,晓红带着她的男朋友回了趟老家,就彻底出了名,她男朋友是个非洲黑人,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立马炸了窝,晓红的爹妈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们觉得丢不起这个人,尤其是得知晓红已经有孕在身之后,竟然当着村里人的面跟她断了关系,晓红的爹抄着扁担把两人赶出家门,指着晓红鼻子骂,你可真行啊,让一个黑洋鬼子把肚子搞大了,你还有脸回来,是想要嫁妆吗,咱们张家的脸面都让你一个人败净了。
晓红是一个人在外头结婚的,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娘家人的祝福,但她现在回来了,带着七岁大的孩子,据说她的黑人丈夫为了救落水儿童给淹死了,已经走了好几年。晓红这次回来大约是想与家人和解的吧,但她似乎低估了父辈的思想之坚韧,迎接她的依旧是扁担和辱骂,晓红最终还是没有进家门,带着孩子又走了,这回走,怕是不会再回来咯。
“你说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以后可怎么过?这还是有个孩子的,多少有些指望,要是没有孩子呢,她老了可咋办,谁给她养老送终啊?”
老尤抹一把下巴上的酒水,眼圈泛红。
是啊,所以说结婚这件事实在挺没意思,尤大志心里说,要只是为了生孩子,还不如领养一个,且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完成生育这件事并不像以前那样仅能依赖于婚姻了,但这几句他还不敢在老尤面前说。
这真是一次失败的饭桌谈话啊,老尤见儿子似乎没啥反应,于是低着头想,也对,咱们中国人一向感情内敛,这种交心也带不出多少真实想法,失败才是正常的吧,他们父子俩都想就婚姻问题说服对方,可最终谁都没有成功,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爷俩都喝了不少,四只眼对一块渐渐都迷糊起来,尤大志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一个故事,说一对女同养了个孩子,是其中一人提供了卵子,后来她们觉得过不下去了,分道扬镳之际打官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结果提供卵子这位败诉了,整日里郁郁寡欢,后来她忽然得知赢得抚养权的那一位出了车祸,于是孩子又回到了她的跟前……
第二天上午,老尤把床上被子掀起来的时候,尤大志还觉得头疼,脑袋里像堵了一盆浆糊,但他隐约记得自己在琢磨那个同性恋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故事,只是他不记得最后有没有把这个故事跟老尤讲出来,老尤没提,于是他也没再问,有时候,装糊涂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太阳偏西的时候,老尤上了火车,带着一些满足,一些失落,还有一些困惑。尤大志看着老尤上了火车,他也有一些失落,但这点失落并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他从车站出来,倒两趟地铁,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之前进了一家会所,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尤大志从更衣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穿着贴身紧致的小西装,项链、戒指、手链,还化了淡妆,他走到吧台前坐下,那里有人似乎在等他。
“怎么没做头发?”吧台前有个同样打扮新潮的瘦高男孩问他。
尤大志把男孩嘴里的烟抢过来,吸一口,笑着说:“这两天有点事,忙完就来了,没来得及去弄头发。”他说着,随即用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向对方,露出撩人的眼神。
“俊仔,别对我放电啊,我可不搞基。”
俊仔是尤大志在这里的化名,就跟大明星用的艺名差不多,这会所里不少年轻男孩都是用的化名,在外头,他们被称为“少爷”,好听一点的会叫他们男模。尤大志,是这里的头牌,他虽然已经三十岁,身体却保持着二十多岁男孩的活力,旁人到了这岁数差不多就到了职业生涯的终点,可他不一样,他的青春饭竟然吃得格外长久。只要到了这里,换好衣服,尤大志就会瞬间从白天公司里的小白兔变成会所里精力旺盛的小狼狗,仿佛有无尽的精力供他以发泄。
来这里的人也不全是中年女性,但不论哪个年龄的人进来,他们都从始至终洋溢着满脸的笑,尤大志喜欢这种感觉,一种与他白天在办公室迥然相异的氛围,白天的那些同事除了干活就是各种抱怨,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每天都是躲不开的鸡毛蒜皮,而会所里的人不一样,他们的脸上永远看不到一丝烦恼。
尤大志发现,一个人只要把生育这项任务从人生规划表里删除,他的时间就会大大的富裕起来,他可以做许多其他成年人听上去就觉得奢侈的事情,比如他可以不计较是否周末去通宵追剧,他可以在任何一个工作日出去旅行,他可以在想看书的时候看书,他可以完全为了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为了妻儿老小,他也可以继续去追求年少时就想追求的理想,没有那么多阻碍的因素。
据那男孩说他这两天不在,平日里最阔气的英姐和娜姐等几个常客都没来,仿佛都知道俊仔没来似的,这让其他的男孩子都有些郁闷,难道他们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尤大志看着说话的那个男孩被一个女人给拽走,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周围梦幻般的灯光将他包裹起来,远处那道门将外面的喧嚣隔离开,他在梦幻的世界里静静坐着,狠狠吸一口烟,随即掐灭,把手机掏出来。
微信上有李鲤发来的信息,这让他有些意外,李鲤就是去年春节回家相亲的那个女孩,虽然没有删除微信好友,但这只是尤大志的习惯,他从不主动删除联系人。毕竟许久不曾联系,在他的意识里,李鲤应该不会出现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才对,可现在竟然收到了对方的微信,于是他点开来看。
李鲤问他能否春节回家的时候再合作一次?合作,这个词倒是很贴切,尤大志心想,去年的经历确实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次合作,且结果相当不错,既然相亲都扮演了一次完美的角色,今年回家要假扮情侣似乎也不难,只是现在离着过年毕竟还早,她就这么着急?尤大志捻了捻嘴角,在微信上回了一个“好”,随即手机上头出现一只手,那只手在尤大志眼前没有停留,直接勾在他的衬衫领子上。
“娜姐,你来啦。”尤大志把手机收起来。
“怎么,姐姐来了你不高兴?这又是跟哪个小狐狸精勾搭呢?”
娜姐虽然这样说,却没有真去看他手机的意思,只是一根手指勾住尤大志的领子,把他从吧椅上拽起来,一边说着今晚要好好疼疼他,一边把人拉进了里面的一个包间,门一关,外面依旧是梦幻灯光环绕的安静世界,很美,很温柔。
壹点号青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