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妻妾成群》,是张艺谋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原著小说。我在很多年前就读过。
那时还不太理解,小说的主旨到底是什么。是批判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吗? 可是,这种制度早就消亡了。批判一种已经消亡的制度,有什么意义呢?
苏童的文笔优美舒缓,这篇小说的调子却是阴郁压抑的,这二者之间未免有些不协调。
后来又陆续读过两遍,才恍然明白,颂莲的悲剧,对于现代女性来说,也是具有警示意义的。
苏童说,人性的连贯,甚至简单过时代的连贯和绵延不绝。它的稳定性超过了时间,超过了历史,超过了时代。
一个一千年前女性的爱恨情仇,有可能是今天某一个女性会复制的。
颂莲并不是一千年前的女性,而是一百年前的。
斗转星移,时代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颂莲说,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在今天的互联网上, 仍有人在讨论“物化女性”的问题。
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女孩说,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
在那个时代,颂莲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女孩。
她原本是茶厂老板的千金,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后来,茶厂倒闭,她父亲自杀。继母来摊牌,让她在做工和嫁人两条路之间选择,她神情淡定地选择嫁人。
继母又问,你想嫁个一般人家还是有钱人家?颂莲说,当然有钱人家,这还用问?
继母说,那不一样,去有钱人家是做小,就是做妾。名分是委屈了点。
颂莲冷笑了一声,名分是什么?名分是我这样人考虑的吗?反正我交给你卖了,你要是顾及父亲的情义,就把我卖个好主吧。
就这样,才19岁的颂莲,嫁给已经五十挂零的陈佐千,成为他的第四房小妾。
一入宅门深似海
颂莲一踏进陈家大院,就被卷进了宅斗的漩涡之中,步步荆棘。
陈府的丫头们不是省油的灯,仆人们也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他们从她用衣袖,而不是手帕来擦汗,就能看出她并非大家闺秀。
毓如是陈佐千的正妻,又生有一男一女,地位稳固。她早已厌倦了丈夫的花心,所以吃斋念佛,不理俗务。她像极了《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面若静湖,心有雷霆。
二太太卓云表面上温婉贤淑,待颂莲很和善,其实却最工心计、口蜜腹剑。她是四位太太中唯一一个认真搞宅斗的人。
三太太梅珊原是京剧名伶,长得倾国倾城。她最初对颂莲怀有明显的敌意,赤裸裸地争风吃醋,后来却渐渐与她同病相怜,有了不冷不热的交往。
颂莲是那个时代少见的,接受过进步思想熏陶的大学生。她的“进步”体现在她的清高、孤傲、不妥协。她不肯做小伏低,接受封建大家庭“尊卑有序”的那一套。
她敢跟当家主母——大太太毓如叫板,坚持自己的主张。
毓如不待见她,她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
在毓如骂她:“你颂莲在陈家算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敢于针锋相对地回怼:“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其实,以颂莲锋芒毕露的性格,她根本不适合在勾心斗角的大家庭里生存。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果把陈府比作职场,颂莲刚一入职,就把上司、下属得罪光了。
第一次见到雁儿,颂莲就架子十足地使唤她,还说:“我是谁?你们迟早要知道的。”
在雁儿拨给她做丫环时,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这使得雁儿内心怨愤不已。
雁儿是个目不识丁的小丫头、愚昧、狭隘、见识短浅。她的人生目标,不过是被老爷或大少爷收房成为姨太太,所以伺候他们格外殷勤,靠陈佐千摸她“那一把”来给自己壮胆。
颂莲受新思想的熏陶,有追求平等的观念,可是决不彻底。
她在陈府的主人中处于鄙视链的末端。而她所追求的平等,仅限于主人。对于仆人,她高高在上,有着很强的等级观念。
这也许是因为,她在名分上受了委屈,怕被人瞧不起,所以表现得格外高傲。
她鄙视雁儿,待她严厉苛刻,丝毫不假以辞色。
如果林黛玉也有这样的等级观念,她能和紫鹃成为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吗?
颂莲怕雁儿觊觎自己的“宝座”,为了显示“主仆有别”,为了打击她的“张狂”气焰,总是和她针锋相对。两人初相识就结下梁子,后来还越结越深,闹得鸡犬不宁。
颂莲既没有媚上的手段,又不会笼络人心,总在无形中给自己树敌。她不明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雁儿虽是小人物,但时刻在她身边,有的是机会给她使绊子。
颂莲发现雁儿在草纸上画她的样子,扔进抽水马桶里诅咒她,她气急败坏地找雁儿理论,威胁要赶走她。
颂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雁儿吞下草纸。雁儿得了重病,后来死去了。颂莲也因此落下一个阴损的名声。
颂莲这么做是很不明智的。一来,她和雁儿“一般见识”,把自己拉低到和她同一层次。
二来,封建大家庭虽然内部等级森严,对外,却总是以“宽柔待下”的形象示人的。尊贵如贾宝玉,也担不起“逼死母婢”的罪名。
颂莲揭掉了那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这让陈佐千恼羞成怒,也让颂莲彻底失去了他的“宠爱”。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初入陈府,颂莲总是我行我素,不肯委屈求全。
而她所依傍的是什么呢?自己的年轻美貌?陈佐千的宠爱?
李白有诗云: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这些,都是靠不住的,根本不是她可以任性的资本。
颂莲希望得到陈佐千的专宠和尊重,她常常问陈佐千,我们四个人,你最喜欢谁?陈佐千说,那当然是你了。
如果把这当成爱的承诺,那就太傻了。陈佐千贪恋的,不过是她的年轻、水灵。
别的女人也曾年轻过,焉知他对她们没说过同样的话?可还不是转眼又娶了新太太?
她父亲留下的遗物,一管长箫,被陈佐千误当成某个男同学的信物,连问都没有问她一声,就给烧掉了。
发生这一切之后,她却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陈佐千“最恨别人给他看脸色”,说:“幸亏我还有三房太太”,然后拂袖而去。
这正是颂莲失宠的开始。
颂莲逐渐意识到,陈佐千对她的宠爱,是主人对待宠物式的,是居高临下的。
在妻妾成群的家庭中,想要追求平等和尊重,无异于痴人说梦。
原来,颂莲仗着陈佐千的宠爱,活得恣意、任性,她过于“耿直”的性格就显得格格不入。而当她渐渐失宠,风刀霜剑迫人而来,她只能“苦泪常沾衣襟”。
颂莲不甘心失去一切,还要做困兽之斗。可她不明白,陈佐千需要的,只是一个乖巧顺从的玩物。
陈佐千在她抗拒屈辱的要求时,骂她:“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牌坊”。颂莲的尊严,被一点一点地撕个粉碎。
颂莲说,陈府的女人,活得不像人。而物化了颂莲的,其实正是她自己。
颂莲是矛盾的。她既贪恋锦衣玉食的生活,同意将自己卖掉,又想保留做人的尊严,这可能吗?
一个茶壶四个茶杯,真的安定祥和吗?
陈家一妻三妾的格局,让我想起辜鸿铭的茶壶茶杯理论。
有人问辜鸿铭:“为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要从一而终?”
辜鸿铭一副毫不理亏的样子,悠悠然回怼道:“男人就像茶壶,女人呢,好比茶杯,一个茶壶多配几个茶杯天经地义,而一个茶杯配上几个茶壶则是万万不可的。”
他认为,中国的纳妾制度,乃社会祥和、家庭幸福之压底绝技。
真的是这样吗?按照辜鸿铭的理论,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是最安定祥和的局面。
可是,陈家妻妾间的明争暗斗,让英俊能干的大少爷飞浦都患上了女人ptsd,直接有了‘断背’倾向。
颂莲是天真的。因为拷问长箫的下落,意外发现雁儿在扎她的小人,而这背后竟是卓云唆使的。 表面上待她亲亲热热的卓云,才是最想置她于死地的人。
而她表达愤怒的方式,竟是直接剪伤了卓云的耳朵。她搞宅斗的水平根本不合格好吗?
妻妾成群的大宅院,就是女人的修罗场,上演着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连陈佐千都说:“你们谁都不好惹,我现在见了你们头就疼。”
你以为,她们争的是陈佐千的爱?不,她们争的是自己的权力、地位。
大太太毓如表面上不争,因为她相信,谁也灭不过她的次序。事实上,家庭的管理权,她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三太太梅珊之所以活得那么张扬,是因为她生了儿子,自认为在陈府有安身立命的资本。
二太太卓云最阴毒,最会勾心斗角,对陈佐千最曲意逢迎。可她生不出儿子来,只生了两个“赔钱货”,在陈府的地位有些尴尬。
梅珊对颂莲讲过一段她和卓云的往事,听起来惊心动魄,就像小型的《甄嬛传》或《金枝欲孽》。
她和卓云差不多同时怀孕。三个月时,卓云在她的药里下了泄胎药,幸亏胎儿是金刚葫芦娃,没打掉。分娩时,卓云又打了很多催产针,想抢在头里……
这场宅斗以梅珊大获全胜而告终: 她先生下了儿子飞澜,而卓云在三小时后才生下了女儿忆容。
在颂莲“加入”这个大家庭后,又发生了一幕闹剧,一桩悬案。那就是—卓云的小女儿忆容被打之谜。
忆容是陈佐千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在放学路上被人打伤。卓云找来打人者质询,顺藤摸瓜地牵出了幕后指使者,她就是梅珊。
梅珊当然不会承认,她说这是诬陷。
真相扑朔迷离。自从陈佐千得了暗疾,最会奉承他的卓云就得到专宠,这让梅珊大为不忿,扬言要报复。
究竟是梅珊用打忆容来报复卓云,还是卓云故意作局来陷害梅珊?不得而知。
妻妾争斗竟然殃及子女,这让陈佐千大为光火。这件事标志着梅珊彻底失宠、她和卓云之间的争斗已经白热化了。这也为后文卓云捉奸做了铺垫。
书现在对我没用了
颂莲来得最晚,地位本来就最低。再加上逐渐失宠,和陈佐千的“无能”,她失去了生儿育女的机会,彻底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她就像一叶浮萍,孤零零地随波逐流。
最可悲的是,她的精神是空虚的。飞浦来看她,以为她的房间里会有好多书,结果一本也没有。
她说,书现在对我没用了。
她说的“有用”指的是什么呢?是给她带来荣华富贵? 还是帮她留住陈佐千的宠爱?
从这两方面说,也许书真的是无用的。
可是,如果爱看书,也许她行事不会如此任性,把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以往她看书,也只流于表面,看了个皮毛。书上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就如法炮制,整治雁儿。最终落下阴损的名声,也给自己惹上冤孽。
如果爱看书,她还可以在纷乱的陈府,有一方清静的小世界。不至于因为失宠而惶惶不可终日,上演一幕幕活闹剧。
当她彻底失去了陈佐千的宠爱,她说:“老天,这日子让我怎么过?”。
她醉酒后发酒疯,勾着陈佐千的脖子撒娇,说“我没人疼,老爷疼疼我吧!”陈佐千却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女人如果不自尊自爱,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得到的待遇就会连狗都不如。
读书,并没有让颂莲形成独立自主的人格。她习惯了依赖别人,从没想过要靠自己。
她活在新旧时代的夹缝之中,既不追求新思想,又不遵循旧道德。看上去特立独行,却终究活得像个笑话。
在陈府,只有大少爷飞浦欣赏颂莲的与众不同,对她有好感。飞浦的善意,就像冬日的阳光,给她带来一丝温暖,却无助于改善她的处境。
相反,它让毓如憎恨颂莲,使颂莲的处境更加难堪。
颂莲对飞浦生出莫名的情愫,甚至借醉酒的机会主动勾引飞浦。飞浦拒绝了,他解释说,自己怕女人。
飞浦的拒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明智的。如果颂莲和飞浦一时意乱情迷,做出逾矩之事,颂莲的下场,可能比梅珊还要悲惨。
吞噬如花生命的古井
古井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颂莲刚到陈家不久,就在后院的紫藤架下发现了一口古井。
这口井已经荒废,无人问津。卓云说,那是死人井,晦气。
据说,这口井里,曾经淹死过两个上一辈的女眷。她们都是因为偷情才跳井的。
这口古井就像是一种魔咒,无法抗拒地召唤着颂莲。那凋零的紫藤、凄迷的絮语,暗示着颂莲的生命逐渐走向萎谢。
梅珊曾经对颂莲说,这井里淹死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梅珊在下雪天出门和情人幽会,被卓云捉奸。
半夜,梅珊被陈佐千派人扔下古井。
最可悲的是,跟踪梅珊,带人堵门捉奸的,不是陈佐千,而是卓云。
明明是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却在有意无意间成为帮凶。
男人三妻四妾,也许不可能死死盯住每一个女人。 可是,只要把女人们置于狭小逼仄的生存空间内,她们就会彼此“监督”、互相戕害,就像行走在悬崖之上,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
按照陈家的秘密家规,红杏出墙的女人都会被投入这口古井。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这是女人自主的选择,还是封建礼教强加给女人的命运?
那口吞噬了梅珊的生命的古井,究竟象征着什么?是封建礼教,是封建礼教也压制不了的欲望,还是深宅中女人宿命的轮回?
颂莲一直在抗拒这种宿命。可是,在目睹梅珊被推下古井后,她的心弦绷断了。
才来到陈家短短一年的颂莲就“疯”了。
第二年春天,五太太文竹又被一顶小轿抬进了陈家,新的轮回开始了。
不知疯了的颂莲,在陈家如何活下去。如果时光倒流,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还会选择把自己卖给有钱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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