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笨小孩》是一部特别适合过年去看的电影。
看片的过程中,我无数次感受到那种中国式的饭局智慧。
在一个普遍不讲真话的环境中,人们往往满足于一句听起来颇为真心的场面话。
又或者说,为了说一小句真话,往往需要里三层外三层裹上一圈又一圈客套话。
过年的时候最需要这样的话术。
而《奇迹·笨小孩》(以下简称《奇迹》)就像你家最会做人的那个亲戚。它聪明,妥当,八面玲珑,也因此拿到了不错的成绩,得到了清一色的夸赞。
巧的是,《奇迹》安排了一场非常典型的中式婚礼。这场婚礼上,所有人都忘记了烦恼,奇迹般地达成了和解。
老迈的钟叔用轻松的口吻向一群小孩子讲起了那场残酷的战争,随后像变戏法般笑着掀开了自己的残肢。唯独只有一个孩子吓哭了,其他孩子齐刷刷望向他,钟叔哄笑着将他抱进怀里。
我仿佛能听见钟叔在说什么。
他一定会说,傻孩子,爷爷逗你玩呢。
那条断腿就这样接上了。
所谓“奇迹”,莫过如是。
01
首先我们必须肯定,《奇迹》是一部水准之上的主旋律商业片。
导演文牧野的上一部电影《我不是药神》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现象级电影,几乎引领了中国特色现实主义的新风向。
四年后,同样的班底,同样的配置,同样的思路,虽然不能说“如法炮制”,但《奇迹》显然还是奔着“小人物叙事”去了——
主角团的每个人物都出身底层,在道德上并非完美无瑕,然而受到了某个共同目标的感召,最终激发出他们心中“善”的一面,完成了一件以他们个人能力几乎不能达到的大事。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部电影的处理要比《我不是药神》更加困难。
《我不是药神》的取材天然具有某种“反骨”,那更像是对游侠精神的赞美。尽管为了照顾大多数观众朴素的正义感,《我不是药神》对现实进行了一定的简化,但它最终传递出的是个体对规则的短暂胜利。不论在什么时候,老百姓对这种故事都会抱有天然的好感。
但《奇迹》是一篇命题作文,它的背后是显而易见的“成功学”和“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凡对我们所处的环境抱着一点怀疑态度的人,都会本能地想要质询这个跨越阶级的故事的合理性。
但偏偏,《奇迹》做对了几点,使那些认真看片的人忘掉了刚开始的忧虑。
首先在剧本层面上,《奇迹》始终坚持“小视角”。
本片有两条线,一条是景浩攒钱救妹妹,一条是景浩带领小团队创业。兄妹这条线单看是成立的,同时也影响了创业这条线索中景浩的重要决定。
比如景浩破釜沉舟的勇气从何而来,他为何能够坚持下去,最重要的是,景浩身上的道德瑕疵——为了多挣点钱倒买倒卖翻新机——也因为兄妹情而稳稳落地。
同时,兄妹情被处理地非常细腻、克制。
实不相瞒,看片的全过程我都在等妹妹心脏病发作的场景。但我“失望”了,这对兄妹的戏份中最激烈的也就到妹妹一路追出来,看见景浩躺在地上折了两根手指为止。
其余的戏份都非常生活化,比如妹妹打蚊子,打着打着兄妹俩就笑起来这种细节,轻而易举就把情绪传递给了观众。
至于创业那条线,类型化的完成度很高,每个人都能代表一种人生状态,虽然都是废柴,但废的地方各有千秋,也因此在推动剧情上承担了不同的功能。
这些人物的塑造从表面上来看是精彩的,每个人物的人设都有一个小反转,最终都指向了“善”。
比如一个看起来很弱势的听障妈妈,面对恶势力却格外强硬;
一个原工厂里打架斗殴的小混混,实则正义感十足,还格外温顺;
一个坐轮椅的老钟表匠,其实曾经是战斗英雄……
因而,一个创业故事最终被一群废柴重拾尊严的故事所取代,引起观众强烈共鸣的不再是技术上的“成功”,而是情感上的“底层互助”。
这样一来,某些质疑似乎就被巧妙化解了。
再看电影的视听层面。
已经有很多人夸过导演精准的镜头语言。比如通过镜头推拉,或是景别变换,来展现景浩的“小”与城市的“大”。
以及片中的各种意象的运用,如虫子、高楼等,谈不上多巧妙,但的确高效且扎实。
但在利用镜头精准展现阶级生存差异的同时,问题也来了:
无论你悬在半空中擦玻璃的姿态有多认真,情感有多真挚,屋内喝咖啡的人都不会因此请你进来喝一杯。
你想穿透这层玻璃,想要进去与屋内人共饮,终究要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进去,然后站在聚光灯下。
否则,你得到的只能是大人物的尊重——
一张助理的名片。
仅此而已。
而这,恰恰是藏在《奇迹》整个故事逻辑中最深的那根刺。
02
再次回到那场动人的婚礼。
那是全片的高光时刻,是小人物赢过自己的胜利宣言。
但就像再热闹的婚礼过后都是油盐酱醋茶,每一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团圆饭背后总是暗含隐忧,它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在《奇迹》中,这场婚礼不仅不解决问题,还带来了新的问题。
首先,这场婚礼让景浩和“追风少年”张超和解了。
两个人对着啤酒瓶子一顿猛吹,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中国人的“感情都在酒里”。但电影完全没告诉观众,一个天天迟到早退被扣钱就撂挑子走人的屌丝怎么就幡然醒悟,决定跟老板赔礼道歉了。
他完全可以继续泡网吧混日子,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成为坚定的助攻?为什么之后再也没犯毛病,对景浩不离不弃?
这样的配角,只有强行前后反差,没有任何转变理由,塑造其实根本不算成功。
同理,他的朋友刘恒志,之前来应聘工作时交代的很清楚,因为找了个本地女朋友,想踏踏实实找份工作。现在他刚刚结了婚,按理说,刘恒志应该更渴望踏实,害怕冒险,更是很难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
当厂房都被夷为平地的时候,他是如何做到瞬间决定陪景浩这个连工资都交不起的“厂长”赌一把,居然没有任何犹疑和权衡?
就凭一起打过架的交情?
刘恒志又是怎么说服他老婆也无条件相信这个看起来毫无前途的“领导”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难处,凭什么一个小人物就要舍弃所有去帮助另一个小人物呢?
游离在创业这条线之外的好心人,比如田壮壮演的看门大爷和章宇演的工头才更接近现实。
在充满掣肘和无奈的现实中,善良往往是有条件的,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但正因为有局限还要释放善意,才更令人动容,这正是章宇发工资的桥段能够出彩的原因。
所以,电影中创业这条线索的根本逻辑是不成立的。
小人物不仅仅要尊严,还要吃饭,要养家。
电影没有给出足够的理由说服观众,在景浩的工厂里他们究竟得到了什么价值,究竟需要怎样深厚的情感积淀才能击败他们的生存本能,哪怕不拿钱也要帮景浩。
毕竟,景浩的精力大多数都分给了妹妹,以及为自己的目标奋力挣扎,分给团队成员的善意和帮衬屈指可数。
景浩自身尚处在摇摇欲坠的状态里,就像树上一片随时可能被狂风卷走的叶子,这样的领导似乎并不能让人死心塌地的追随着他。
而这就涉及到本片的根本逻辑——
它假定人人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也只有在相信这一假定前提的情况下,这几位配角的行为逻辑才能够成立。
景浩向厂员们提供的,也正是这种价值。这与赵总向景浩提供的价值本质上并无二致。
最终景浩能够走上舞台,在聚光灯下俯瞰众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我们都知道,以片中景浩的处境和最终的成就来看,努力和成功之间,就差一样东西——
奇迹。
因此,这些显而易见的逻辑漏洞又奇迹般地点了题。
能见到大资本家要到一句承诺,是因为奇迹;厂员们无条件帮景浩,是因为奇迹;一帮老弱病残能完成技术含量超高的工作,且合格率达到87%,是因为奇迹;每个废柴厂员之后都创业成功,是因为奇迹。
而我们都知道,奇迹就是日常生活里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是每个人都期待但都没见过的神话故事。
在这个时代、这座城市、这群废柴身上发生的成功,也只有“奇迹”二字才能解释。
正如开头所说,为了说一小句真话,往往需要里三层外三层裹上一圈又一圈客套话。
文牧野用足够扎实的剧本和视听藏住了那根刺,在它四周盘上了层层包浆。
但是他又用片名提醒着我们那根刺的存在。
不得不说,文牧野是此间高手,未来的主旋律创作需要这样的人才,就像过年的酒桌上永远需要一个会来事的亲戚一样。
但这顿饭究竟吃得怎么样,只有我们自己心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