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节,就会想起那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对于这首诗的作者始终有争论,但无论如何,这首诗都已渗入了中国文化的肌理,成为清明时节最生动、最富有情趣的一幅“水墨画”。
自古以来,清明节蕴涵着中国人的人文关怀。宋代高翥的诗:“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道出了清明节祭奠的仪式感,但深究其中的情和理,又仿佛远远超越了仪式的范畴。焚一柱清香、烧一沓纸钱,看袅袅青烟腾上天空继而消散,此刻不仅仅是生者向逝者的敬意,更是对生命无常的思考。文人对清明时节“慎终追远”的情怀,都寄托在字里行间,特别是唐宋两代的文人更是和清明结下了深厚的情缘,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清明诗文,既有描绘清明多姿多彩的节日百相,又有揭示悲喜交加的人世沧桑,我们也能从这些古诗词中感受文人对清明时节的各种情怀。
清明节又称为寒食节。唐代时寒食节禁火甚严,皇上却向近臣传赐蜡烛。韩翃的《寒食》诗对此有生动的描写:“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在这万户烟灭之时,达官贵人之家却轻烟袅袅,多么的不公平!寒食禁火,于是清明就要取火。据《辇下岁时记》记载,每到清明,就在宫廷前钻榆木取火。先取得火者,皇帝就赐绢三匹、金碗一个。由于钻木取火较难,皇帝就把钻取的榆柳火种赐给近侍戚里以示宠幸。韩愈的《寒食直归遇雨》诗中写道:“唯将新赐火,向曙着朝衣。” 韩濬的《清明日赐百僚新火》:“朱骑传红烛,天厨赐近臣。火随黄道见,烟绕白榆新。荣耀分他室,恩光共此辰。更调金鼎膳,还暖玉堂人。灼灼千门晓,辉辉万井春。应怜萤聚者,瞻望及东邻。” 因此,有幸能获得皇帝赐火者,将传火的柳条插于门前,以之为荣炫耀于人,并将此火再传给千家万户,使得千门灼灼,万户如春,彰显皇恩浩荡。诗中还以晋代的车胤和西汉的匡衡作比,希望皇恩能够遍施于民,不要遗忘包括像自己这样的穷苦书生。
到宋代,皇帝赐火的范围更广,不仅赐近臣戚里,也赐给一般的大臣。欧阳修在《清明赐新火》中描写了自己能在赐火大臣之列的高兴心情:“鱼钥侵晨放九门,天街一骑走红尘。桐花应候催佳节,榆火推恩添侍臣。多病正愁饧粥冷,清香但爱蜡烟新。自怜惯识金莲烛,翰院曾经七见春。” 在生病的时候,忽见桐花应候,一骑传火,自己能多次蒙皇帝赐火,太荣幸了,多病之躯一定会早日康复!
晚唐以后,寒食禁火之俗逐渐转衰,到元代时大体消亡,自然也就无赐火之举了。
扫墓是清明节最重要的习俗,早在西周时就有祭墓之俗。秦汉时期,上坟扫墓是清明最重要的一项活动,且注入了“礼”的内涵。魏晋南北朝时期,尽管连年战乱,但人们依旧重视扫墓。《魏书·高阳王传》有载:“任事之官,吉凶请假,定省扫拜,动辄历十旬。” 到唐代,民间清明扫墓已十分盛行,并将日期定在寒食节前后。宋代清明扫墓,比唐代更盛。《东京梦华录》有载:“都人倾城出郊……四野如市。”元明两代也如同前朝,到清代及民国时期,许多地方最重要的礼俗仍然是上坟祭祖。对此,文人的诗里行间,常常催人泪下,肝肠寸断。明代郎兆玉的《都下清明竹枝词》描写了妇女参与扫墓的情景:“鸦黄半臂石榴裙,柳叶斜簪拂翠云。载酒跨驴郊外去,逢人只说拜新坟。” 还未到墓地就如此悲伤,那么等见到亲人永卧的荒丘,心情又是怎样呢?白居易在《寒食野望吟》里也有凄恻悲切的描述:“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漠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南宋高翥的《清明》诗:“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亲人生前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哪怕是很细小的事情,也如同昨日犹在眼前,如今却是阴阳两隔,纵然焚纸化蝴蝶,泪水成血,逝去的亲人也无从知晓。
清明扫墓,也是生者记念逝者的一种安慰,如果连这点也不能如愿,那该是悲凉之极!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时,因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的寒食节未能祭扫先父坟墓而思绪万千,挥泪如雨,作了一首《壬辰寒食》:“客思似杨柳,春风千万条。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未知轩冕乐,但欲老渔樵。” 李渔经历了由明入清和颠沛流离的战乱之苦,心情百味杂陈。他在《清明前一日》中说:“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战场花是血,驿路柳为鞭。荒垄关山隔,凭谁寄纸钱?” 艳阳挡不住寒冷,禁火之时举目狼烟,鲜花似血,当戴当插之柳权作鞭,而先人之墓却关山重重,无从祭扫了。洪昇的《寒食》诗也抒发了多年未能回乡扫墓的悲怨心情:“七度逢寒食,何曾扫墓田?他乡长儿女,故国隔山川。明月飞乌鹊,空山叫杜鹃。高堂添白发,朝夕泪如泉。” 诗中处处流露出自责和自惭。尽管乌鹊南飞,杜鹃声声催人归,却因山川相隔连扫墓也不能,何等的悲凉!
清明时节,既有对已逝亲人的追思怀念,也有对生者的萦怀牵挂,更有对家乡永远的眷恋。唐代的权德舆曾经驻留弋阳,想起了家乡取新火的习俗,于是作诗:“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家人定是持新火,点着孤灯照洞房。” 道出了深深的思家思亲之情。李群玉由于久别乡井,抛弟弃妹,就像浮萍一样漂浮不定,不知何时才能团圆,作诗《湖寺清明夜遣怀》:“柳暗花香愁不眠,独凭危槛思凄然。野云将雨渡微月,沙鸟带声飞远天。久向饥寒抛弟妹,每因时节忆团圆。饧餐冷酒明年在,未定萍逢何处边。” 在“柳暗花香”的清明夜独自凭栏,放眼远望一片凄然,月色幽暗野云飘荡,山雨欲来,更有沙鸟哀哀鸣叫,飞向远方。大有“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之感。
长安(今西安)的杜陵是韦应物的故乡所在地,有游乐胜地之称。韦氏北人南官,作诗《寒食寄京师诸弟》:“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清明寒食日遥想万里家园的京师诸弟,故园已春草萋萋,而“王孙”却不能归去。这首诗与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同调,也有北宋杨徽之的“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易断魂。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的韵味,大概此时都是同心同情吧。
清明时节,已是满目春色。“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杨柳于人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这是宋朝李元膺的《洞仙歌》,仿佛是一曲踏青的召唤令。理学家程颢的《郊行即事》也认为:“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元曲中王元鼎的《醉太平·寒食》则抒写了清明时节闲适生活中的愉悦心情:“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尽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清明时节踏青,至今仍令人十分神往的是“曲水流觞”。据传这个习俗起源于周公的曲水宴会。《荆楚岁时记》引《续齐谐记》里曾详述此说:“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流’。又,秦昭王三月上巳置酒河曲。……二汉相沿,皆为盛事。”《荆楚岁时记》说:“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临清流,为流杯曲水之饮。” 吴自牧在《梦粱录》卷二里说:“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比较起来,吴自牧说得更为合理。晋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描绘的就是他与四十一位名士在山阴兰亭修禊之盛况及当时的山水美景,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暮春之初“畅叙幽情”。踏青时,人们坐在曲折回环的流水边,将酒杯置于水上,任其漂流。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取而饮之,饮毕即吟诗作赋。这是一个充满浪漫情趣的活动,也是展现文人才情的时机。由于寻找称心如意曲折回环的流水实在不太容易,于是风雅的文人士族就专门设计挖凿出随心所欲的曲水,并在上面修建“流杯亭”,此后就可以随时“曲水流觞”了,这是唐代文人最流行的活动。《秦中岁时记》里记载载:“唐上巳日,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 杜甫的《丽人行》里也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种习俗到宋代就渐渐衰落了。
杜甫的《清明》诗更是描绘了一幅喜气洋洋、声势浩大的游春图:“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渡头翠柳艳明眉,争道朱蹄骄齿膝。……弟侄虽存不得书,干戈未息苦离居。逢迎少壮非吾道,况乃今朝是袚除。” 让人觉得似乎长沙的花儿都善解人意,特意在清明时才争奇斗艳,于是花添人兴,万人出城。此时的美人与翠柳相映成辉,男儿跨马奔驰争道抢先。但是这些美景盛况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因为总是在颠沛流离中凄苦度日,更何况“干戈未息”,弟侄杳无音信,自己也已经年老多病,还是独自一人过节吧。诗中展现了他正直又孤独的儒生形象,也抒发了忧时悯国和哀己之情怀。
清明踏青也是男女最好的恋爱时机,留下了千古爱情美谈,其中“人面桃花”的故事堪称经典。《唐诗纪事》中载,德宗时的诗人崔护,风流倜傥,清明踏青时独游长安南庄,至一村户,见花木丛萃,寂无人声。他因口渴,即叩门求茶。良久,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来到门前,捧杯请坐。两人凝眸相对,似有无限深情。茶毕,姑娘送至门外,似有恋恋不舍之意。第二年清明,崔护又去探访。见门院如故,桃花依旧,只是门挂一锁,人去屋空。他在万分惆怅时挥笔于门扉题诗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后来两人终成眷属,崔护最终也官至岭南节度使。这个经典的故事在关中流传广泛,后来还被编成戏曲《金琬钗》,盛演不衰。
当然,追求圆满的爱情,难免会经历相思之苦。宋代李之仪的《谢池春》一词描写清明后的春色,抒发了一种相思、两种闲愁的滋味:“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馀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频移带眼,空只凭、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相思之情可谓丝丝入扣,生动传神,但最后恋爱未成的结局,则给人留下了无穷的遗憾。宋代张先的《青门引》:“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这是典型的单相思之作,留下的又是另一番情思,真是寂寞情怀无人知,虽说隔墙亦天涯。
除了相恋,文人们也描写失恋的诗文,宋代的文人尤以为胜。刘弇在《清平乐》里写的就是失恋的感受:“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朱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知他几个黄昏。” 虽然“春风依旧”,但过往的一切已难再续,人已非昨,所留下的只是一生憔悴。吴文英在《风入松》中则写了独自一人“听风听雨过清明”的无奈与悲伤,为了等待恋人的到来,他在“西园日日扫林亭”,看到“黄蜂频扑秋千索”,还痴情地认为仍“有当时纤手香凝”。可是恋人终未赴约,于是自己也就只能在“料峭春寒”中借酒以解惆怅和悲伤了。
古代文人常常久不得志,甚至遭到种种迫害。但大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通过诗句来表现他们的胸怀。北宋的王禹偁因得罪太宗,被贬为陕西商州团练副使。他在《寒食》诗中说:“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副使官闲莫惆怅,酒资犹有撰碑钱。” 能在逆境中胸怀旷达,心情愉快,还带着几分诙谐之趣自我安慰,“酒钱还是有的!” 这实际上也是对朝廷摧残人才的辛辣讽刺。他的《清明》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常言道:悲莫大于心死!他一定有不可言说的悲伤。不过我们从中可以感受到了一个孤独的贫困者,也能领略到一个安分守己又以书为友的文人形象。南宋赵鼎因支持岳飞抗金,屡遭秦桧陷害,被贬至今海南崖县。他的《寒食书事》:“一樽竟藉青苔卧,莫管城东奏暮笳。” 看似超尘拔俗,实乃愤懑不平而又无可奈何。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的陆游,非常崇拜岳飞,由于收拾山河的志向未能实现,也像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那样,无所事事。在《寒食》诗中,通过三峡风光以及在异乡过节的描写,展现了无可奈何的漂泊之状:“峡云烘日已成霞,瀼水生文浅见沙。又向蛮方作寒食,强持卮酒对梨花。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赖有春风能领略,一生相伴遍天涯。” 可见情绪并未太多低落,通过“巢燕”和“游僧”来自我宽解和安慰,庆幸一生有春风相伴,那是何等的情怀啊!
宋代的陈与义以病夫之躯,描写了清明的美景:“卷地风抛市井声,病夫危坐了清明。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 面对卷地东风,聒噪市声,自己一个病夫却能在清明节整天心闲气定、正襟危坐。他阅尽了朝霞夕阳,看到的是依依杨柳和百媚微风。此刻他哪里是在看物候美景,分明是在阅读领略百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