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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公司派我去无有镇发展业务。我当时并不想去,无有镇远离S市,我人生地不熟的,我宁可在S市每月挣三四千块钱,也不去无有镇每月挣七八千块钱。但黄总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几近哀怜地对我说:
“齐飞,就算我求你了,你帮帮老哥吧。如果你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确实不适应,我再想法把你调回来。齐飞老弟,算我求你了!”
我无话可说,点点头勉强答应。
我回到家,把去无有镇的事告诉了爱人阿兰,她很高兴地笑着对我说:
“好啊,真是太好了!”
我愕然。
阿兰的“好”,直接导致我们两人离婚。她的意思是,我去无有镇后,我们聚少离多,她连骂我打我都摸不到了,不如离了,各自寻找“幸福”的好。我答应她。
对于我们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我也早已过烦了。阿兰爱慕虚荣,嫌贫爱富,我们以前不离,只不过碍于孩子罢了。现在孩子大了,她愿意找谁,就去找谁去吧。我们和平分了家产,不外乎房子、存款。我们女儿齐慧,已经上大学了,她以后跟谁自愿。我相信阿兰再不是人,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所以我解除了所有的后顾之忧,安然地去了无有镇。
无有镇离S市大概有一百公里,它隶属于S市管辖,是S市最南边的一个地区。无有镇,虽然名字里面有个“镇”字,其实它是个小县城。这些也就是我未到无有镇之前所知道的。至于风土人情,本地人是彪悍还是淳朴,我竟一无所知。
我开上了2008年买的那辆别克凯越轿车(阿兰没有跟我争这辆车,是因为她嫌车子老、不值钱),按着导航行驶在南下的某国道上。我是上午九点出发的,导航提示十一点钟可到。可是我这辆十年车龄,里程数五万公里从未出过问题的老车,在行驶了八十公里的时候,突然抛锚了,我很不解。幸好路旁有个民营加油站,加油站的好心人帮我把车推到不碍事的地方,我对他们千恩万谢。然后我检查车辆,发现我所知道的问题都不曾发生,可是车子就是打不着火。
我烦躁无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慌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叫拖车拖走修理,还是弃车而去,另做打算。加油站也有几个师傅懂修理的,他们帮我查看后,和我的结论一样,车子没问题。这让我难免更加烦躁。他们问我去哪?我告诉他们去无有镇。他们大笑一声,说:
“难怪呢,兄弟,车子不用修了,一会儿就好了。”
然后他们离去。
我更加一头雾水,再追问他们,他们对我只是笑而不答。就这样,我从上午十点钟,一直待到下午五点,天蒙蒙黑了,我去车内拧了下钥匙,砰的一声,竟然着了!我说不上喜悦与否,赶忙开着车驶离加油站。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此行。
我大概又行驶了三十分钟,期间穿过了一片大雾,才到了无有镇。
在来之前,黄总告诉我,我到了无有镇,会有一个叫张姨的女人来接我。
“老弟,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张姨会在‘西郊公园’接你,张姨是个好人,你跟着她吃不了亏!”黄总笑着说。
而此时我已经行驶在了华灯初上的无有镇,但我却不知道“西郊公园”在哪里(导航上没有)。我把车停在路口,下车去问当地居民“西郊公园”在哪?不料这时候一个妇女伸手碰了一下我,笑着说:
“小飞,你到了啊?”
我一怔,看着她苍白陌生的脸,我一时没有想到她会是张姨。
“小飞,我是张姨,和我回家吧。”她往我车里钻。
我也只能钻进驾驶室,然后按她的指挥开车。这期间我问她,怎么导航上没有“西郊公园”的地名?她笑说:
“不可能!你再试试?”
我边开车边打开导航,果然导航上显示“西郊公园”的图标。我很纳闷,刚才怎么没有呢?我想,可能是刚才手机没有信号吧。
穿街走巷,大概有十五分钟,张姨让我把车停在停车场,特意嘱咐我把车门锁好,我们离开停车场。此时已快六点了,天完全黑透,一轮硕大无朋的明月当头映照,四周极静。走不多远,路边一个面遮黑沙的女孩拦住了我们。张姨说这是她女儿“蔼如”,我说了声“你好”,她没理我。我觉得她女儿怪怪的。但我马上想到,我这一路上不都稀奇古怪吗!
张姨的家是幢二层小楼,一楼是门脸房,二楼住人。她家门前有大片的空地,停十辆车都绰绰有余,我很纳闷,她为什么不让我把车停在门前,反而停到了一公里外的停车场?但很快张姨母女那张古怪的“脸”就让我忘记了停车的问题。
黄总说张姨今年五十岁了,在夜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也不方便贴近看),但是到了灯火通明的室内,他白白嫩嫩的脸就再也逃脱不了我的眼球。自然,我吃了一惊。你要说她二十岁,那就有点夸张了。但要说她三十多岁,绝对是个人都会相信。她那张略微带点尖下巴圆润的脸长得太年轻了,眼角几乎连条细微的鱼尾纹都没有。我和她站在一起,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
再说她的女儿蔼如,我初在停车场见她的时候,她是戴着一条黑色的面纱。到家后,张姨让她去给我做饭。一刻钟后,她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此时她已将黑面纱摘下,我霎时被她的容貌惊艳到了。
我怎么给你形容她的模样呢?
她的脸就像刚刚煮好的西红柿鸡蛋面,白里透着红,秀色可餐。但是你要说她漂亮吧,又似乎缺少点什么东西。反之,你要说她丑,那就是说瞎话。她的容颜就像我此时的胃,只想将这碗面条快速吃下,因为我已经饿了一天了。
张姨在一旁偷偷地笑,这样一来,她女儿蔼如就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转身跑了。我猜测,她最多不超过二十六岁。
我吃完饭后,和张姨闲唠几句家常,她就给我安排住处,居然是一间带卫生间的套间。我很满足。或许是白日奔波的劳累,九点多钟我就上床睡觉了。
我大概是后半夜一点多钟被水流声惊醒的,我穿上拖鞋去卫生间查看,见是淋浴的花洒向下喷水。我很奇怪,花洒怎么会自己喷水呢?我把开关关了,忽发现棕色地砖上有条粉色毛巾,像是刚刚有人在这里洗澡。我赶忙去房门处,门锁完好地反锁着,这就不免让我多疑了,地上那条粉色毛巾是从哪来的?
我再次躺到床上,说什么也睡不着了。这里很奇怪,从我的车无缘无故坏在半路上,又无缘无故的好了,然后钻进大雾,到达无有镇,遇到张姨母女……每一项都那么的不合时宜,充满着诡谲。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我想,明天还是和黄总打个电话,辞了这份工作,不管我遇到的是不是巧合,还是回家的好。
但是,不仅我明天没有走成,我这辈子都无法再离开“无有镇”,因为我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下
翌日,天刚亮我就给黄总拨过去了电话,他也接了,好像他就在手机旁等着我给他打电话似的。
我少不了给黄总添油加醋的诉苦,我把自己都感动得哭了。末了,我说:
“黄总,我今天一定要回去,我在这一天也待不了了!”
黄总一直在静静地听我诉苦,我说完话后,他又沉默了三秒,才语气和缓地说:
“齐飞,你昨天刚到,今天就走,这样不合适吧?”
我哑口无言,似乎他说得有道理。
“兄弟,”黄总换了个语气,“再怎么着,你也得呆上三五天再回吧?这样我也好派别人过去啊?”
我还想反驳,但确实想不到说什么,同时又想,也就三五天的事,一晃也就过去了,算了,卖黄总个人情吧!
所以我答应了黄总。但我最后说得很明确:
“黄总,也就三五天事,最多不超过一星期,我一定要回去!”
黄总说“好”,然后挂断电话。我似乎听到了黄总叹了口气。但我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因为他说完话就马上挂断了电话。一定是我多疑了,不过我倒是叹了一口气。
吃完早饭后,张姨就给我解释了我所有的疑惑:
“齐飞,我们这里这个季节多雾,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大雾,而影响好心情啊。另外,昨天下午停水了,我洗衣服时水龙头忘关,真是老了……还有我女儿蔼如,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就是因为爱干净,喜欢围个纱巾,你可千万不要笑话她土啊,……”
我只能笑笑,她这么一说,我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解开了。可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但具体说哪里,我又说不上来。
反正我也就待一星期的事,想那多干嘛。吃完饭后,我开始一天的忙碌。
我们公司是卖家电的,张姨是代理,有些家电的功能简介,需要厂家过来指导,这也就是黄总派我过来的原因了。
我在她一楼的展厅,等待客户上门。可是我从早上待到晚上八点,几乎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店里面冷冷清清的。这样就不免让我怀疑,黄总派我到来,意义何在?但这一天,蔼如始终陪伴着我。对于我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有美女相伴,算是唯一的安慰吧;虽然,她没对我说一句话。
此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六天,依然是这种状况。我想,第七天过后,我就该走了,倒不自由主的笑出了声。
第七天,我起床后就发现了张姨家的怪异:房间四周张灯结彩,长条的彩带交叉围于展厅,一派喜气洋洋。我想一定是她们家有什么喜事。等见了张姨后,就问她,有什么喜事吗?张姨笑呵呵的,缓缓地说:
“齐飞,自然有大喜事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布置呢?”
我又问她是什么喜事,她就笑而不答。我猜想,一定是店庆罢了,也就不再多问。
果然,这一天客流明显上升,我和蔼如忙的焦头烂额。到晚上结账时,收入有三万多块钱呢!我免不了向张姨祝贺。
可是张姨却把双眼一眨,笑着说:
“齐飞,白天发生的都不叫喜事,这是正常操作。接下来发生的才是咱们的‘喜事’呢?”
我一愣,不明所以,想要问她是什么。她把手一挥,然后关了店门,带我上楼。我想,正好趁此机会,告诉她我明天要走的事。不料走到楼上,我就看到了身着婚纱的蔼如。我很愕然,她这是要和谁结婚啊?
张姨笑着推了我一把,说:
“齐飞,你还拘谨什么呀,蔼如都等你半天了!”
我没有想到她会推我,一个趔趄扑向蔼如,同时蔼如张开双臂,我们俩抱在一起。
我赶忙松开她,感觉这事太荒唐了,这时张姨止住笑容严肃的对我说:
“怎么了齐飞,我女儿配不上你?”
我干笑一声,这是什么事!“张姨,我是来上班的,不是……”
“好了好了,”张姨打断我,“黄总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你和媳妇离婚了,我女儿未嫁,你们两人又情投意合,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
“不是这样的,”我急说,“我是离婚了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娶你女儿蔼如啊!再说,我们才认识几天啊,婚姻不是儿戏!”
“好了好了,”张姨还是笑着,“感情以后可以慢慢培养,今天先举行了仪式,明天你们去把‘结婚证’领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天不早了,我要睡觉了,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室,倒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着身旁低着头,面含愠色的蔼如,我要是自己回房间睡觉,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我就拉她去她的房间,不料我一走进她的房间,这一夜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一夜无有镇又升起了大雾,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蔼如房间的窗户没有关好,雾气透过绿色的落地窗帘钻了进来,我们两人面对面隔着一层白雾,在橘色的暖光中,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觉得蔼如是个“假人”,我手摸着她软的没有骨头的手,更加确定了我这一猜测。我们在雾气中对视了很久,直到蔼如说,飞哥,你喜欢我吗?我就像个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关闭了台灯。
第二天,我和蔼如办理了结婚证,我们两人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如果一个人过于幸福,难免让他怀疑“幸福”的真伪。同样我也不能例外。我看着身边如花似玉的爱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我的媳妇吗?我可是比她大十五岁呢!
张姨故意给我们俩创造机会,除了每日的三餐能看到她,其余的时间她像空气一样自动消失。这么一来,我反而顺理成章的成了老板,我指挥着蔼如,把店铺安排的井井有条。幸好,这个小县城的生活节奏很慢,我稍微用点心,便做的无可挑剔。
一个月后,我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再也没有萌生回家的念头了。我好像忘记了在一百公里外的S市,还曾经有过一个家。我认为,我就该生活在无有镇,我离开了这里,就无法生活。
倏忽一年,我在四十一岁的时候再次当爹,蔼如给我生了个五斤三两的女儿。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我:
“飞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看着张姨怀抱里的女儿,她小脸蛋胖嘟嘟的,不怎么哭,只是笑,好像她很高兴来到人世间。我想,给她什么名呢?我也不知道,就告诉蔼如,缓两天再说,容我想想。
第七天该出院的时候,孩子必须有名字写在出生证明上了,蔼如问我,想好了吗?我随口说:
“就叫‘齐慧’吧!”
蔼如愣了一下,说:
“怎么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
我说,不行你起个好听的,但最终我们的大女儿还是叫了“齐慧”。
此后的岁月,我们一家在小县城过得极其幸福,我爱蔼如,蔼如也爱我;她妈妈张姨,更爱我们俩。我完全适应了小县城的大雾,如果哪天没有雾,我反而像缺点什么。
三年后,黄总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想不想回S市。我果断的回他“不想”,然后没再多说一句话。
五年后,我和蔼如买了我们俩人生的第一辆车,一辆1.6T的大众某轿车。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时候,看到了一辆满是尘土破烂的别克轿车,我问蔼如:
“这是谁的车,这么不爱惜?”
蔼如不回答我,只是面含微笑的拉我回家。
那一夜,张姨为了庆祝我们人生的第一辆车,特意炒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烧酒。我们三人愉快的吃毕了晚饭,然后我和蔼如回房睡觉。
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到寝室就睡的。这一夜蔼如让我坐在床边,她坐在我的身旁,然后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微笑着说:
“飞哥,你爱我吗?”
我内心一颤,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只能笑笑,说“爱”。然后我看见绿色的窗帘缝隙,一丝白雾挤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