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网文作者尾鱼在微博上发文说:以后宁愿少卖点钱,也要把编审权握在手里。她表示,除了《司藤》,她对所有卖出的影视版权都相当绝望,包括一部已经写好的,一部待拍的。有人猜测,这两部可能是她体量更大的作品《七根凶简》和《西出玉门》。
另一名知名作者紫金陈支持尾鱼,认为编剧魔改小说。于是编过《寂寞空庭春欲晚》的编剧读乐乐愤怒地指责紫金陈吃了好编剧的红利翻脸不认人,而尾鱼要求有编审权也是对行业的干扰。
她有两个观点:一是编审都是业内老炮担任,这点不止一位编剧证实有误,曾经有相当多编审是毕业不久的学生,没有相关经验和眼光。二是小说作者根本受不了目前编剧所受的挤压,从项目初期就开始的疯狂开会和修改,尾鱼如果尝试过应该也会认可这点。
争夺IP的编审权不应该在编剧和原著作者之间,事实上,这两位在IP改编宇宙里都是微尘,决定一部剧走向的决定性环节,人物奇多,因素庞杂,没有哪个人为失败负责,才是最大的隐患。
尾鱼和紫金陈属于作者的两个极端,一个特别不幸,几乎没碰到过好团队,最好的《司藤》也有书粉不满意;一个特别幸运,第一次改编遇到了《无证之罪》,一个新的但把原著格局大大提升的团队,此后又有大爆剧《隐秘的角落》。有了爆剧,作者今后的改编不但价格大涨,权力也大涨。
优酷要打造“紫金陈宇宙”
和尾鱼互为映照的还有刚好十周年的《甄嬛传》,一部原本有抄袭争议,情情爱爱的架空变成帝王心术后宫悲剧,就是因为运气好,遇到了好团队好时机。
拂开口水仗的表面,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想知道:一部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小说(这种小说是很少的),是怎么诞生出一部烂剧的?我采访了几位业内人士,试着还原这个过程。
2016年,是网剧热钱最多,行业大爆炸的时刻,也是什么人都涌入影视行业的时刻。克顿传媒研究一套IP评估体系,首次使用在《锦绣未央》,同时他们宣布推出《翻译官》《锦衣夜行》《微微一笑很倾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孤芳不自赏》《11处特工皇妃》等IP大剧。IP和参演这些剧流量演员的价格达到顶点,市场上出现超高片酬,抠图等怪现状。
克顿还使用了“编剧群”写作方式,一群编剧不能署本名,共同署名辛迪加编剧群,编剧在创作中得不到名利和尊重,同样回报以糊弄。
△言承旭、江疏影、吴卓羲主演的《最佳前男友》
编剧群模式最早始于张艺谋,他搞武则天同题作文竞赛,找了苏童、格非、须兰、赵枚等六位著名作家量身打造巩俐版武则天,结果是作家们只能尽量把自己写的版本出成书,电影呢,黄了。
从那时起,文学成为为影视服务的工具。这大概是最早的内容分发,互联网思维。爱优腾把剧分为几个等级:S、A、B,其中细分有S+、A+等。笼统地说:S+级的剧要达到某个播放量,拥有两个以上的顶级流量演员,业内认为的一流团队等等,往下以此类推。基本上S级的剧都是平台自制,插手当然多,这些剧的风险也大。今年小爆的《御赐小仵作》就是被认为评级低,平台干涉少才成功。
△腾讯视频2021年S+剧集
网剧大致分为几种模式。定制剧,影视公司买下IP,找编剧写下大纲和前五集,如果平台(互联网公司)能看得上,就会出剩下的钱,影视公司的风险只有头期编剧费,因为最开始屯IP非常便宜,很多名作只卖五万十万,《三体》卖的就是十万。
自制剧,IP由平台买下,承担一切费用,影视公司是代工厂,没有风险,利润极低,平台会在前五集让编剧疯狂改稿。一位编剧告诉我,有一个剧本的前五集他改了整整一年,每个人都能来提意见,这些意见经常是南辕北辙毫无章法的。
魔改通常集中发生在这个阶段,相当一部分制片人是不会阅读原著的,这在业界一点也不奇怪,网文体量正变得越来越大,动辄几百万字的小说粗读一遍也得几天到半个月不等,分身乏术的话事人们只能听人讲下故事梗概,然后往故事里注入自己的理念。举个例,某个项目最开始平台派了一位男制片人,他要求改成权谋剧。后来又改派女制片人,她认为男男CP才有市场,推翻重写。
改成权谋剧的《天盛长歌》
编剧既保不住原著的情节和人设,也保不住自己的。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是唯一的,而不按要求改的编剧,随时可以换。
大量剧本夭折在这个阶段,根本走不到拍摄。随着这几年观众对烂剧的骂声越来越重,平台的确对剧本有所重视,但更改的不是对剧本的评判标准,而是要求审核阶段就提供全集剧本。
还有一种是版权剧,影视公司的话语权相对大,风险也大,张翰拍过的某部剧,各平台压到十万一集,制片人受不了,索性做了个APP,在上面播这个剧,效果自然也好不了。
只有一部剧的APP
另一种是分账剧,目前各公司财政吃紧的情况下越来越多。影视公司做好挂在网上,凭流量分账,平台不会主动推,能盈利的非常少。赚钱的特例也有,《花间提壶方大厨》。这种不被看好的分账剧,只敢请新人编剧,一集给一两万稿费,质量听天由命。
然后我们讲讲一度热火朝天的互联网思维对制作的干预,那就是大数据判断而不是凭制作人经验判断。从码盘子开始,衡量主创和主演能带来多少热度和讨论度,剧的好坏一眼看不懂,热度能转化为数据。
猫眼有热播指数,可以细到某一分钟热度上来了,又下去了,平台会总结为因为某个情节,某位演员造成的热度,然后机械地照做。这就是为什么中年演员会从少年演起,不一定是明星自恋,是为了让最有名的人提前出场,怕注意力不集中的观众换台,观众为什么会没耐性?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曾经《海上牧云记》让小演员演了八集
儿童时期的戏份也因此大幅压缩,《庆余年》就是个例子。有次看片时我问过一个导演,为什么要用20多岁的男演员演14岁中学生,为什么六七岁小演员的戏份压到那么少?导演苦笑说:男主角是平台要求必须用个熟脸,他们权衡下的结果。这部剧低开高走,平台负责人在庆功宴上给导演道歉,说不该删了小演员的戏。但这个导演的下一部戏还是没能按心意选演员,成片后相当不自信地询问对主演的意见。
平台和煤老板有本质区别,煤老板给钱塞女主角,其余的不管,但他们会塞完全不搭及不会演戏的女主角。平台是做生意,塞的人是开会讨论,各方博弈出的结果,目的是挣钱,不是捧人,即使有自己的分账演员,如果剧的投入大,依然会首选没关系但更有观众基础的明星,把风险降到最低,至于明星犯事,神仙也预测不了。
有位编剧对平台的总结是:腾讯喜欢拍大戏挣大钱,投100个项目有20个项目挣钱就行。爱奇艺没钱,比较慎重,挑剧本严格,回款也难。芒果不投大钱,使巧劲,一上来就会否决不适合他们的选项。
在热钱和人潮涌入时,大量演员当导演,刚入行的编审来审剧本。一个知名制片公司曾派出的唯一审稿人是老板刚入职的助理。平台会提一些很机械的要求:甜宠最火时,第一集就要发糖,亲亲抱抱举高高,哪怕破坏逻辑。现在则理性得多,只要整体甜即可。但平台的要求会被层层加码,每一层审稿人都会要求加一遍甜度,3分糖加十遍。
有一类万能意见是男主没有男友力,不够苏。《司藤》最开始改编时秦放就要求增加能力,要能庇护女主,不能是普通人,后来是景甜喜欢原小说设定,才改了回去。有的甲方嫌追女主的人不够多,男二付出不够,有的又担心女主太婊,都很难取悦。
开拍后平台也会派人跟组,如果感觉导演靠谱,看完片花他们会撤,提一点无关痛痒意见。所以说,真正影响一个剧质量的人还是制片方,导演、演员、编剧,与哪个平台合作,是他们可以选择的。过程中可能会进来一位咖位很大的演员,或是很有主意的平台负责人,但这些也是可以选择做或不做。
至于原著作者,九成九的制作公司不会同意他们介入编审权。即使合同里写了作者可以看剧本,但拍摄是可以不按剧本来的。除非原著作者成为制片人,全方位把控。基本看不到中国的作者和大编剧跟组,跟组编剧是另外的配置,主要负责拍摄过程中应对突发情况,某个演员档期不够了,或是今天的外景拍不了了,临时改几场戏。这让我想起很老的韩剧《人鱼小姐》,主角是编剧,侧面反映了韩国编剧的权力。
《人鱼小姐》里时刻关注收视的编剧
他们的剧随拍随播,女主角每次送剧本都会在电视台观看一阵录制,她能让名演员戴很丑的假发,虽然也会大吵一架,但名演员不得不屈服,因为编剧有收视佳作。
导演会随时和编剧商量接下来怎么写怎么拍,编剧回报这份职业的是敬业,写法院情节就会采访法官,去采风。在国内编剧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愿望去体验生活。
同样,韩国编剧也会为收视负责,一旦收视下跌她就会非常焦躁,要想办法。日本是一番演员为收视负责。中国是无人负责,平台负责人、制片人、导演、主角、编剧。。。。决策是头脑风暴,不停开会得出的,错了就怪大数据吧。
石原里美为收视不好道歉
资深的制片人也许拥有某种嗅觉,但没办法总结成经验传授。像红线可以明确哪些不能碰,但风向才是最难预测的,例如谁也想不到学区房题材的风险。
中国社会日新月异,剧本很容易过时。都美竹事例一出,众多涉及职场性骚扰的剧本都要改,因为写得太保守,跟不上时代脚步。如果碰上好的团队,也能给一般的剧本加分,小欢喜、城池营垒现场都加了不少东西。
而一个影视剧,最终走向如何,又不是可以预测出来的,它是综合各方因素及天意的结果。像尾鱼的书,过审就不容易。去掉了神秘主义与恐怖元素,会没意思,改成外星人味道大减。
从影视行业流出的人和钱涌到了直播,每年开拍的剧变少了,人员也变精了。这两年爆剧很少,但特别烂的剧也变少了。整体蛋糕缩小了,或许有可能回归权力集中式的制作、拍板。影视是创意产业,归根结底,灵性比理性重要。有人肯为失败承担后果,才有成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