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 别样的冷暖(五)
作者:解博夫
你也是英雄
从滨江道上买了几样小吃,他兴冲冲地赶回商场宿舍,就等着她把董姐请来吃饭。
她回来后,悄声说董姐不来了,怕触景生情,怕提起往事 ......
他没说话,只是择了几样小吃让她给董姐送去。
他太能理解这个没见过面的知青大姐的心思了:为了回城,离婚,舍子,这是真正的妻离子散啊,对于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 ......
不知是什么原因,董姐的事儿似乎在他心上留下了一个阴影,好像自己有些什么地方与这种情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
第二天中午,他照样是提前吃饭,提前撤出阵地。
昨晚听她说,中午姐妹们都来睡觉了,大家夸了他半天。那个一边脱衣服一边闯进宿舍的老大姐笑着说:“行!这个小伙子够板,懂事,大气!”
他虽然稍觉心安,但还是觉得有愧于姐妹们。
她建议说,姐妹们下午三点就都去上班了,让他不用跑那么远,去旁边小公园找个树荫底下歇上几个小时,下午就可以早点回来了。
他谨遵妻命,摇着董姐提供的大蒲扇,慢慢踱到公园。
这个公园真够小的,叫个花园还差不多。
他沿着那条小径转着,仔细寻找自己这一中午的落脚之地。可是很奇怪,他发现有树阴的地方没椅子,有椅子的地方没树荫。最后远远看见公厕旁边的树荫下好像有两条长凳,不过被一排灌木丛挡着,看不太清楚。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然而他还没奔到跟前,就看清楚这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一条长凳上仰面躺着一位五大三粗光膀子的老人,已经睡得鼾声如雷。另外一条长凳上则躺着个看不出模样,略显瘦弱的人。只是这人身上那身厚厚的长衣裤加一顶帽子,与炎热的气候极不相适,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看到有利地形都被抢占一空,摇头苦笑了一下,转身向大门走去。
刚走没几步,忽听身后一声轻轻地呼唤:“哎!那个师傅!”
他知道这是喊自己,因为烈日当头,周围一个旁人也没有,所以很快转过身来。
“嗷!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里躺着 ...... ”他从她的服装和那一口雪白的牙齿上立马认出她来,是昨天他帮助推垃圾桶的那个清洁工。
她一骨碌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您贵姓,对不起您了!”
“没关系,我叫肖全!”
她连忙请他坐下,“这大中午的,您怎么在这里逛游啊?不嫌热啊?”
他两手一摊,苦笑一声说道:“唉!呆在女休息室怕影响别人休息,就出来消磨消磨时间吧!”
“哈哈哈哈 ...... ”她听了这句话一下子笑弯了腰:“原来你也是从那间宿舍逃出来的,太哏儿了!”
他听她说“你也是 ...... ”,马上反问道:“难道你也是为了躲开那屋 ...... ”
她笑得更厉害了:“以前我中午也去那里午睡,后来无意中听到一个小姐们儿抱怨说‘我总闻着单菊身上有股垃圾味儿,睡也睡不香!’,虽然我每次都脱下外衣,使劲洗完手和脸才上去,可人家还这样说。算了,干脆不去了!”
看到单菊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好像还下意识地磨了一下小白牙,肖全心中又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思绪,昨天两人说到垃圾堆,今天又在回避同一个宿舍。他觉得和她真像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他关切地问道:“那你冬天怎么办?”
“锅炉房。”她回答得很麻利,说完又笑了,“比宿舍的暖气还暖和呢!”
看着她的笑脸,刚才产生的一丝伤感瞬间消失。他也笑了一下:“你倒是够乐观的呀!”
“不乐观怎么着?哭啊?以前我也哭过,哭了好几年,啥用也没有”停了停,她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是哪个兵团回来的?”他换了个话题。
“兵团?解放军?我连想也不敢想 ...... ”
“那你是插队了?”
“没那么幸运。”
“那你是怎么走的?”他急切地问。眼前这个同龄人同路人同命运的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她用一种十分信任的目光盯着他,给他讲了下面的故事:
说起来挺可笑的,我有个同校不同班的同学,和我家是近邻。初二那年,他在学校写给我一张纸条说喜欢我,被我不慎落在了教室。其它同学捡到后交给了老师,他挨了训斥,我也受了批评,在学校一下子威信扫地,成了作风不正的孩子。
本来我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出事以后,我也没恨他,他也不怨我。
他爸爸和我父亲都在我们学校,他爸是后勤处的工人,因为偷拿公家的电线被教数学的我父亲举报过。他奶奶以前在街道宣传封建迷信的一贯道,被我母亲和一些积极分子批评过。这样,我们家就得罪了他们一家三代。
文革起来后,他母亲取代了我母亲的居委会组长职务,他爸爸成了革委会三结合的工人副主任,他当了学校全无敌兵团的副司令,突然就变了个人,到处散布是我先和他示好的,编造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谎言•••••
再后来,他妈竟然拿着那些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去和我母亲说事儿:两个孩子都那样了,不如让他俩就那样,过一两年你们家拿出一间楼房给他们结婚用 ......
我母亲一听就急了:她们都哪样了了?还结婚?发昏去吧你们!
这就把他们家彻底得罪了。
上山下乡大规模开始后,因为我大哥六五年支边去了新疆,所以我应该留城分配工作。
可他们两口子在学校和街道双线出击,彻底粉碎了我分配的可能。
紧急战备疏散那阵儿,他们爷俩又借势兴事儿,在学校利用我父亲早有结论的一点历史问题,要把我全家轰回农村,
他妈则在街道阻挠我的分配。
后来他爸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我摊牌:说我必须走,我走了就给我大弟弟分配工作,我父母和小弟弟也不用回农村了。
我当时年轻气盛,当时就报名去兵团,可他说我政审不合格;我要求去内蒙牧区插队,他说牧区是边防重地,也不行。一赌气,我就迁着户口回了河北农村老家。
一个月之后,我回城找他说弟弟的分配问题,他翻脸不认账,说我没有按照学校统一安排上山下乡,所以不能享受知青待遇。还说我私自回老家是父母策划的,是为了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后来就以这个借口,把我全家都遣送回了老家。
我四处上访求告,但在那个时候根本无处说理 ......
好在老家的贫下中农对我们都很好,他们说父亲当年被迫当了几个月保长,从未伤害过村里人,反而因护着百姓受了汉奸恶霸不少打骂。所以父老乡亲对我们一家不仅不歧视,反而照顾有加。所以,除了吃得稍差一些,日子过得还算轻松,精神上压力也小多了。
父母多次劝我认命吧,别找了。那一家子不会让咱回去的,因为他们家的丑事咱们知道的太多了。
我不信天永远是黑的,所以自己在内心深处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回城,还要把全家都办回城 ......
听着单菊讲述她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是她坎坷曲折的下乡经历,肖全的心一阵阵隐隐作痛。
“你都回来好几年了,怎么还没找上个好点的工作?”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
“当然想!”他兴奋地说。
“因为我嫁了个英雄!”
“我爱人是个复员军人,在派出所当民警。那天夜里值夜班,有老百姓来求救,说宿舍楼着火了。他连忙给消防队打了电话,然后跟来人跑到现场,发现楼道里浓烟滚滚,有的地方冒出火苗。问过跑出来的人,大家都说至少还有两三家人没出来。他问清单元号在楼门口大声呼叫,刚喊一声就被浓烟呛住了,于是他二话没说冲进楼里,按大伙提供的几个单元号敲门救人,在送出两家人后,楼道里已经已经有了明火。在竭尽全力把顶层那家人敲醒催他们逃生后,他自己却倒在烟火肆虐的楼道里。幸亏消防车赶来救出了他 ...... ”
“后来他伤势怎么样?”肖全急切地问。
“我表姨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只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至于其他方面就没法提了。我当时只注意了一点:他能帮我回城,因为他被记了三等功。组织上答应如果他娶农村姑娘,可以马上把户口迁进市里。所以我和他见了几次面,就领了结婚证。说实话,那时我对他没有什么爱,但我很尊重他。因为他是舍己救人的英雄,确实值得尊重。
婚后我精心照顾他的生活,努力多为他做点什么。他对我也是百依百顺,尽量让我开心。时间长了,他终于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了,也了解了我上山下乡的前因后果。
没过多久,他母亲找到我,说想帮我父母一家回城。我听后喜出望外,才知道是他找了刚刚解放官复原职的老爹请求帮忙。我公公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在区民政局当处长。老人家了解了我家遭人陷害的情况,仗义执言地说,他们本来就是城市户口,迁回来无可厚非。
本来我想把家里人迁回原住址,可是怕那一家人从中作梗,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他们的努力帮助下,我父母带着两个长大的弟弟顺利回城,他老爹还给我家解决了一处住房。当时亲戚朋友都说这个处长能量够强,本事够大。原来我也这样想,后来才知道,这个嫉恶如仇的老革命,竟然把自家的一套两居室的楼房换成了两处一间半的平房,给我们家一处,他和老伴住一处。
更不可思议的是正赶上春季征兵,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的小弟弟光荣入伍,去青岛当了海军。
最后就是给我安排工作了。
有着英雄妻子这个身份,有关部门很快给了一个全民企业的招工指标。我思来想去,把这个指标让给了我已经二十四岁的大弟弟,并且坚决表示不再要求组织照顾,我就在街道待分配,赶上啥是啥。我觉得,好事不能咱都占了,更不能让婆家人为难。
至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的愿望已经实现。所以无欲无求了。说实话,我们全家都感激涕零,不知怎样回报人家。”
听到这里,肖全由衷地夸了一句:“这家人真是好人,你这个英雄爱人真够伟大!”
单菊的脸上漾出了灿烂自豪的笑容,那么甜,那么幸福 ......
“真正伟大的是 ...... 你绝对想不到的,是 ...... 感天动地的 ...... ”说到这里,单菊胸脯急剧起伏,泣不成声 ......
肖全被惊呆了,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更难以预测她还会说出什么情节来,只能热切地期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平复下来,颤抖着说道:“那天八一建军节,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晚上,在公婆家为两代军人庆祝完节日后,我俩散步回家,我告诫自己努力寻找爱的感觉,努力把感恩之情转变成真爱之情。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尽管爱的种子刚刚萌芽。
回家以后,我主动拥抱了他,时间比以前几次都长。
过了一会儿,我松开手的时候,他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单菊!’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了我,自己快速进了卧室。
我打开一看,顿时惊得失魂落魄,忍不住大喊一声:‘不!不!不!’
捧在我手里的,是一份他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主要内容是‘男女双方经过友好协商,自愿协议离婚。离婚后,双方现住房居住权转给女方,男方在十五日内配合办理过户手续 ...... ,’
总之,他把能给的都给了我!
我像发疯一样冲进屋里,拼命捶打着他,连声逼问‘为什么?为什么?’
他扶着我的肩膀,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回城才嫁给我。表姨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孩,所以我决定帮帮你!现在你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应该还给你自由 ...... ’”
说到这里,单菊几乎是在嚎啕大哭了。
“我使劲拧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坏蛋!你小看人!我单菊这辈子不会离开你!我不稀罕你是英雄,我爱你是个大男人,是我的男人 ...... ’”
说到这里,她已经破涕为笑,脸上现出一些羞涩:“我在心里发誓,要全身心地爱他,爱他一辈子,爱他到永远,爱他 ...... 海枯石烂••••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 ”
听完他的叙述,日已过午,我炽热的心似乎比天上的炎炎烈日还烫,身上全然没有了热的感觉,好像得到了一种避暑良方 ...... 。
我慨叹:有的人为了回城离婚,有的人为了回城结婚,个中滋味又有谁知 ......
“哎呀到点了,该干活去了!”她说完站起来就走。
望着她那瘦弱的背影,我跟在她后面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单菊!好样的,你也是英雄!”
我刚走到公园门口,只见迟雨气喘吁吁跑来:“你快去唐云那儿看看,胡冰说唐云杀人了 ...... ”
(未完待续)
作者:解博夫,山东省青岛市1967届初中毕业生。1970年到内蒙建设兵团17团,先后担任宣传队中音号手、团政治处报道员,后任农场政工科干事、中心学校校长等,1985年调回爱人所在地天津,先后在国企从事党务工作,2000年任技术学校校长兼书记、顾问,2010年退休。
来源:兵团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