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干脚在界迹岭脚下窝窝里,样子像一只打开翅膀的燕子。
我祖上在东干脚挑了个燕子头的好位置,在村中间最前面建了房子。门前开阔,直面田野、溪流、溪流上的岸树、庄稼地、平田院子,东边林子以及西山脚下田野上的郑家院子,也在视野里。我家的房子不仅位置好,而且与其它的房子不一样。我们家的房子是简化了的徽派建筑,屋内是抬梁式构架的木框架,没有门亭,但做了燕子门;青砖换泥砖,大门两边厢房开四方小木窗。青石门槛,门槛里外铺一整块青石板。门槛两头设青石凳,对面的路边空地上,也放了一溜青石墩。外一层沙子门,内开大木门。门墙之上,两尊泥瓦狮头在青天下很写意的各守一边。其它的房子,都没有做狮头。我家的房子檐上有狮头,屋内有铺五色石板的天井,天井边檐沟,沟上有垫土的走廊,仰头,不仅能看见青天,还能看见青山。
大门外的石墩下,是半亩水田。
夏天,月夜,我家门前通常是整个村的“闲人”聊天的地方。
水田有水,清凉。
门前有石墩,起坐方便。
还有,我爹那时候不仅是生产队长,还喜欢打抱不平。东干脚十几户人家,大大小小百来口人。不是受大院院子的人挤兑,就是在街上被人欺负老实。不论在街上,在田里,还是在别的院子,遇到不平事,我爹都会挺身而出。讲理,讲拳头,我父亲都不害怕。我奶奶坐在门槛左侧的石凳上,摇着蒲扇,说我父亲:你啊你,没吃过亏。像你爹,打抱不平,脑壳被人打烂了,才晓得吃亏了。
就是在这闲聊中,我才知道,我父亲抱不平是爷爷遗传的。
爷爷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了,留给我一小块黄色蔗糖——一九七三年的营养品。爷爷长什么样子?我想不起来。茶叔被我缠得不耐烦,说: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看看你父亲什么样子,你爷爷就什么样子。你爷爷脱了一层皮给你父亲!
石生叔说:你茶茶牯乱讲,莫信他的。我见过你爷爷,比你父亲高不止一头。
他们两个人争起来,我父亲不说话,坐在一边,很严肃的样子,却任月光照亮半边脸庞。
村里其他人做完了家务事,闲下来了,听见这里有人说话,陆续走了过来。
孩子们也过来了。
石墩外面,是生产队的晒谷坪。
月光很好。
大人聊天,我们小孩子开始组队玩老鹰捉小鸡,玩腻了,就玩丢手绢。从五岁玩到十岁,玩来玩去,就是这两个游戏,只是参与游戏的人不同罢了。
玩老鹰捉小鸡,玩一阵子,吼吼吼的热闹,一边聊天的大人便叫唤自己的孩子:汗吧水流了吧,夜晚不许你上床!玩丢手绢,大家不出声,一边聊天的大人也叫唤自己的孩子:还在不在?夜里草里有蛇,莫乱跑逗蛇咬。
月上中天,大人们不聊天了,一声叫唤,伙伴们说“我妈喊了”就走了。
我一个人在晒谷坪上,一地月光令人慌乱。
我妈在大门口喊:他们都走了,你一个人在哪里怕不怕?
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就跑回屋里。屋外的月亮,明晃晃的,妈妈说说是给妖的。
德爷在世的时候,坐在门槛边的青石凳上,一边抽着烟斗,过了烟瘾,放下烟斗咔咔咔好几下,清了嗓子,往前面秧田里吐了浓痰,才说:我们刚来那阵,东边林子里有鬼有妖,狐狸带着斗笠学人跳舞,水鬼追着人拉人下河洗澡。
东干脚最闲的茶叔说:你活见鬼,哪有水鬼拉人下河洗澡的?
德爷喘着,说:他不拉你下河,你命硬做不了替死鬼。
茶叔两只手托着屁股靠在墙上,一只脚玩起来脚尖落地,说:你讲话好生点,莫噎着,你年纪大了,一口气不来……
德爷不理他,别看茶叔年轻,辈分在村里最大,人却最刷皮(不正经,吊儿郎当)。
茶叔冲我说:山上有个喜鹊窝,明天晌午我带你去掏?
山上有没有山鬼?我小声嘀咕。父亲讲“古人”,故事里,山里是有力大无穷无所不能的山鬼的。尤其是界迹岭高头,岩石森森,天风凄凄,当年杀过几十个土匪,坟头随处可见。不上山,也不下水,安全。然而这戒条,只是当着他们的面有用。离开他们,我一个人沿着龙溪放鸭子,跟着奶奶上山放牛,一个人敢在溪里石潭洗澡,也敢徒手去摘挂在黄荆枝上的蜂子窝。在河里洗澡,父亲从不担心我溺毙,在山上,被黄蜂蛰得手肿的像包子,却痛得我奶奶泪流满面……
我奶奶……
我成年之后跑广东谋生,混得很窝囊。每次回家,都是暮晚时分。进了村,狗都不叫。不是狗有多畏惧我,而是村人几乎不养狗了。当年那些在我家门前聊天的人,都搞了各种副业来变钱,唯独不养狗——养狗是赔钱货,咬了人,不仅赔钱,挨了骂,也不能回嘴。过了村前水沟,看到我家檐上的马头,也在门口石板路上看到了奶奶,佝偻着腰——在我记事起,她的腰就没挺直过,不是累的,据说是被我爷爷用棒子伤了腰椎骨。她常说那个时候,女人狗都不如,狗都可以叫几声,女人不能有一点脾气。走近我叫一声“奶奶”,奶奶见是我,赶紧叫“凤啊凤啊,快点,红崽回来了”。凤,我妈。
在门口一次碰到奶奶,可能是意外。我从广东回来,几乎每次都能在门口碰到奶奶,我觉得我和奶奶有心灵感应。她盼的不止我一个,我在外定居的伯父、她一手带大的我孙子、走在他前面的五姑…… 她心里有一本书,哪一页记着什么,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翻阅和惦记。我肯定是其一。每次回来,牵着手,她就说我瘦,然后疑问:你在外面吃不饱?吃不饱回来。种田种地又不是丢脸的事,还能吃饱个肚子。
我跟她讲我挣多少钱了就回来。
奶奶睁着独眼,说:只有钱吗?你不讨媳妇啊?快点讨媳妇啊,我还能带孩子。
鸡皮鹤发的奶奶,在我心里有如铜浇铁铸。可在2004年暮春一个上午咽下了人生最后一口气,不再摸着我的手跟我唠叨了。东干脚在不断变化,每个人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建房子,去种庄稼,去过日子。在岁月摧枯拉朽中,我家的房子越发没了当初的精神气——父亲不好意思跟我讲,妈跟我讲:家里的房子墙走了样,檐瓦裂开,小雨小漏,大雨打伞,屋上只剩下大门上一对狮头是好的了。新房子是建在责任田里,自留地里,还是撤屋起屋?父亲最不喜欢不讲规矩,年轻时候打抱不平,也是恨不讲规矩。房子两边的人搬走的搬走,在田里土里盖房子。父亲心痛,但无可奈何,只得教育我们:老祖宗选择这个地方,肯定有理由。我们不搬走,就在原地盖房子。盖座什么样的房子?想来想去,最后在建筑师傅的撺掇下,随了盖平台楼房的大流。门口的石门槛、石凳、石墩留了下来。父亲说:那是老祖宗制的,祖祖辈辈坐过的东西,扔不得。扔不得,仍是扔在了房子西边的墙脚下,在红砖墙下很突兀。
我看着那青石条门槛,四四方方的青石凳,四四方方的大石墩。母亲说:你晓得不?前几天有人来问,问我这些家伙什,我五百块钱卖不卖?我是没见过五百块的人么?
我走过去,脚搭在门槛上。
门槛还是那么光滑,有的地方磨损过度,还塌了一些进去。这需要多少时间?我看着门槛。当年父亲不舍得扔,母亲不舍得卖,正是这是石条见过他们的艰辛吧?
而我的父亲,去年初春的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走了。
坐在石凳上,母亲在新屋门口站着,问我:你不烫屁股?
我说:不烫。
母亲进屋张罗夜饭了。
我一个人坐在遗落一边的石门槛上,两侧,摆着石凳,是当年大门的模样。
抬头,我看不到暮晚的月亮从东边的山顶升上来。房子已经在前面的田野里、空地上起来了,檐线高过了我的视线。
在暮光中,德爷、奶奶、父亲、五姑、大亮、二亮、振叔……百十口人,二三十个老人,走了的差不多了,一个背影都没有留下,暮光中一片空白!
然而,他们都还活着,因为我在想着他们,惦着他们。
沧海桑田百年之后,谁记得我?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沮丧。抬起头,就看见茶叔坐在我家门口对面的小门边,离我几米远,在看着我。他打小就是我父亲的玩伴兼帮手,现在搬到了我家房子的前面——在原来的秧田里建了房子,做了我的邻居。再过两年他就满八十了,人老话多,老得只记得过去,经常重三复四地说以前的人和事。我母亲厌烦他话多,讲话又越来越粗野,邻居几个人都背地讲他快神经失常了……
我看着他,我最熟的人。
他看见了我,似乎发现了点什么,就那么一直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一直喜欢坐在大门口石凳上,喜欢月光照脸,喜欢看山看河看田野看天,就是很少说话。
周围的一切像是一个梦,一说话,人就会醒罢?!
2021.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