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能让人记住的华语电影不多,值得看两遍的更少。
这些电影中,《爱情神话》必有一席之位。它的机灵、轻盈与扎实已经被全方位夸赞了一遍。
《爱情神话》呈现出国产片许久不见的特质——小而美。这一点,与小荧幕上同样聚焦女性和爱情的国产剧黑马《爱很美味》不谋而合。
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一张桌子五个男女,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网中既有浪漫神话,又有一地鸡毛,看到什么,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关于爱情中来回拉扯的小心思,以及话中有话的精妙台词,现在已有不少解读。所以今天,我们干脆就从别的缝隙来聊一聊这部
《爱情神话》
01 女人VS男人
很多人从这部电影里看到的是女性视角和女性表达。
性别倒置,是《爱情神话》在文本上最显眼、最具戏剧冲突的设置。
在一段关系中,那些人们常识中男人通常会做的事情让女人去做,很多性别观念的冲突和荒诞自然就露出了马脚。
一夜情之后,通常的情节是女人急于确认关系,男人则急于做出补偿,比如给钱,或者挣扎着说出“我养你啊”,即使根本负担不起,也要拿出(所谓的)男人的态度来。
结果《爱情神话》里,落跑的是女人,敷衍的是女人,最后帮男主角完成大事情的依旧是女人。
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有个性,姿态也好看的不得了。
李小姐是“得不到最好的,情愿什么都不要”,格洛瑞亚是“野猫”“吃完抹抹嘴,跑路”,前妻蓓蓓则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但“有原则,家庭永远摆在第一位”。
寥寥数笔,三个性格鲜明的现代女性形象呼之欲出。
她们都是聪明且骄傲的女人,发现私房菜变成了大锅饭,不仅没有落荒而逃,反而个个像女王入席,你一言我一语,把饭局男主人挤兑得哑口无言,只能为造反的女人们举杯庆祝。
本应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却被悄然演绎成姐妹阵线联盟,这的确很女性主义。
导演说她想拍一群反客为主的女人,她做到了。电影中处处都是女人反客为主的场景,她们总是掌握着主动权,让传统男人老白伤透脑筋,当然,也让自诩风流但又大男子主义的老乌发出“上海女人性价比不高”这样酸溜溜的感叹。
但这就是整部电影从女性视角出发最精妙的部分吗?
一部女性视角的爱情片女性角色生动可爱,固然值得夸奖,但更难做到的其实是塑造出同样真实可爱的男性角色。《爱情神话》做到了这一点,这才是最值得称赞的地方。
以往我们看到很多年轻导演拍带点女性主义色彩的华语片,对男性角色总是揶揄、批判大过欣赏。这次几个传统的男性角色,无论是老白、老乌,还是小皮匠,各有各的局限,但又各有各的可爱。
千万别小瞧女性主义视角中男性形象的塑造。成功塑造一个可爱的男人对爱情片来说尤为重要,否则,那些漂亮又娇矜、不愿意“走下坡路”的摩登女郎们为什么偏偏要去爱男人,有那闲工夫多挣一百万不好吗?
人到中年还要搞暧昧,一夜情之后还能保持联系,顾虑重重还会为一个神话动情,无非因为白老师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对象。
《爱情神话》里的女性视角避免了苦大仇深的性别对峙,也没有因为要突出女性角色而抹去男性角色的华彩。全片用一种浪漫主义基调,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理想化但又不失真实的爱情男主角白老师。
电影刚开始,我为徐峥饰演的这个白老师狠狠捏了一把汗。看他那胖胖的肚腩,不修边幅的外表,自称杂家的自信,还有做早餐时熟练的动作,我脑子里开始响起警报:
这该不会是黄磊式中产碎嘴老男人的2.0版本吧?
但还好,当白老师笨拙地在几个女人中间来回穿梭时,我终于放心,这的确是一个女性视角中理想的男性角色。
老白热爱生活,心思也细腻,从微信里与李小姐的互动以及关于鞋子的来回拉扯都能看出端倪。
但他最大的优点是从来不自作聪明。虽然他的三观被传统观念浸淫多年,也会像个传统爸爸那样看不惯儿子化妆,被小鞋匠那套“看鞋识女人”的理论唬得团团转,和女人一夜情之后总想着补偿人家。
但他没有黄磊式的大聪明,没有用自己的世界观化解一切事物,更不会抖个机灵卖个乖,把所有懂的不懂的东西一股脑搅成一团稀泥,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样子。
白老师不懂女人就到处求教,结果越弄越糊涂。妈妈说帮人养小孩亏大发了,他说他愿意,老吴说上海女人性价比不高,他发脾气。其他人都在帮他算计得失,唯有他自己坚持这份情值不值得。他喜欢李小姐,所以忍痛买下正品Jimmy Choo,每天帮人接娃带娃不亦乐乎,他不想欠格洛瑞亚的人情,于是提出要去一趟土耳其帮她把老公捞回来。
白老师看起来又面又弱,但是面对上一段婚姻,他却格外硬气。按理说两人有了孩子,老婆也顾家,看样子后来还回心转意了,恐怕大多数中年人,无论男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长了也就算了。实在不甘心,自己也在外面拈花惹草,也算扯平了。
但白老师离的很干脆,他宁愿多吃一点爱情的苦,都不能接受爱人的背叛。只要真心相对,白老师就不白辛苦。这让他一点也不像个得过且过的中年人,反而充满了少年意气。
况且,整部电影里老白的观念不断裂变:
从嫌弃儿子涂护手霜,到最后自己也擦起了护手霜;从不赞同儿子化妆,到口嫌体正地接受儿子作为美妆博主的身份;从自顾自地邀请李小姐住进自己家,到识趣地放手甚至研究起了“断舍离”……
愿意付出真心的中年人也许不少,但懂自嘲,还愿意“被女人上课”的中年男人可不多见。
经过剧本的细致打磨和徐峥的演绎,观众又觉得老白真的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没有几栋房子,却有着同样的真心和真诚。
于是整部电影的女性视角变得轻快起来,观众在观影前背负的各种思想包袱,什么性别冒犯,什么贫富差距,全都不自觉卸了下来。
02 浪漫神话VS一地鸡毛
有人说电影应该叫“上海神话”,人人赞它有老上海的腔调:
人们说着吴侬软语,街上的小皮匠要有coffee time,吃饭用刀叉,意大利年轻人操着一口上海话,用筷子吃牛排;
本地爷叔哪怕家里有几套房产,平时也喜欢去附近的外贸店,店主专门给他留了纯棉花裤衩;
操着苏北口音的城管和骑着洋自行车、穿衣还要系丝巾的老克勒在街上互呛;
最重要的是,男男女女哪怕中年失婚,哪怕拖家带口,也可以坐下来一起喝酒谈情,调侃自己的聚会是“离婚局”,醉了就倒在花园里。
正如导演邵艺辉在豆瓣里解释的那样,《爱情神话》的确没有试图展现一个现实中的上海。她塑造的上海实际上是一个杂糅了浪漫想象和现实细节的空间,为的是服务于整部电影的基调——
一群中年男女不想结婚只想快乐,能容纳这样一群人且不会被骂悬浮不接地气的城市,全中国除了上海,还真想不出第二个地方。
所以,不管爱情神话存不存在,一个被神化的上海肯定是真的。真实的上海现状中,那些艰辛的、混沌的东西被剔除,留下的是浪漫的、轻巧的、纯粹的。
这是“神话”。
在一个理想主义的空间里,摒除了房价、社畜、内卷、996这些社会议题,我们就来好好谈谈灵与肉、性与爱。
这些东西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但在如今的社会语境下却不得不保持着失语状态。《爱情神话》将这些更抽象、更思辨的问题重新摆上台面,而且方式很直接,一点也不遮遮掩掩。
像有网友所说,男女主角从一夜情中恢复正常状态在电影里只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电影一上就单刀直入:
性,其实早已不是中年人需要手忙脚乱处理的麻烦事了。
如何在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中保持爱人的能力,如何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与他人重建平等且互相信赖的亲密关系,这才是中年男女在爱情中必修的课题。
所以,在一个被神化和简化的城市背景下,《爱情神话》上演着一出出真实、复杂的人情交往图景,那些人际关系中的细微之处成为电影的主角。
电影中有限的几个人物却巧妙地编织出了一张复杂的关系网。以老白为中心,我们可以从电影里梳理出诸多关系——上下两代亲子、朋友兼兄弟、准情侣、前夫妻兼朋友、炮友兼朋友……
虽然爱情是主线,但其他线索依旧给导演玩出了花活,同时还紧紧缠绕在主线上,处处与主线呼应。
比如影片中暗中铺设了好几条相互对照的亲子线:
老白与母亲的关系对照老白儿子与老白前妻的关系;
老白个人的情感线对照儿子的情感线;
以及老白、老白儿子和李小姐他们各自与母亲的关系。
这些关系牢牢托住整部电影的基底,它们提供的不仅仅是一地鸡毛的烟火气,还有通往了解每个人物个性及命运走向的途径。
老白的儿子白鸽其实就是成长于新时代的另一个老白。
影片中老白跟白鸽的女朋友洋洋吐槽自己儿子,不明白洋洋看上儿子哪点。洋洋说,他就是很弱,可是,他有自己的魅力,说罢眼神带着一丝惆怅。老白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
这段看似在评价白鸽,实则是老白的自嘲。白鸽跟老白明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似妈宝,不愿忤逆母亲的原则,但又坚持自己的原则,只能迂回前进,不想多解释,只想多做事。
白鸽是如今走在时尚浪潮前沿的年轻人,热衷化妆,做美妆博主。老白虽然看不惯,但在朋友的“围攻”下很快也缴械投降。其实,白鸽能够快速接受新鲜事物的个性,不正源自老白吗?
白鸽和洋洋的感情线也暗示着老白的情感走向。
比如周围人都不喜欢洋洋,觉得她糙,不够嗲,老白偏偏不赞同,因为他看到两个年轻人的真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哪怕李小姐“性价比不高”,老白也不舍得放手。
再比如影片最后,老白再次找到李小姐,两人在路上走着,偶遇了和好如初的白鸽和洋洋,他和李小姐相视而笑。
儿子的甜蜜爱情,何尝不是老父亲追求幸福的动力呢?
老白跟李小姐面对各自母亲的戏份更是琐碎又真实。
李小姐一夜情的对象登门拜访,看到的是年久失修的灯泡、晾满湿衣服的老房子,听到的是外表光鲜亮丽的意中人跟妈妈为了一盘剩菜吵嘴。
老白的妈妈整天强势干预儿子的生活,老师把老白家的东西往前妻家送,闹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发现了李小姐之后,又叮嘱儿子赶快把房子过户给孙子……
电影里那个中西结合的“上海”,和电影里的爱情故事一样,看似像“神话”,实则是带着咖啡味的一地鸡毛。
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中年爱情故事,的确更能让人感到踏实、可信。
03 自嘲VS相信
从“神话”到“一地鸡毛”,这种对人际关系、灵肉关系的思考颇有点自反的意味。
自嘲和消解自我意义,也是整部电影的亮点之一。
比起片中各种文化典故和迷影彩蛋,处处散落着的自嘲段落让这部电影的某种精英趣味更加明显(虽然和同类型经典影片相比,这里的嘲讽只是点到即止,完全算不上辛辣,更谈不上深刻)。
明着自嘲的是画展上突然冒出来的路人,暗里自嘲的是洋洋说前妻“吃不惯北方菜”,老白吐槽“她以前相好就是个北方人”。
当然,还有电影埋藏最深也最重要的“爱情神话”梗。
老乌前一秒还在动情讲述,下一秒又嬉皮笑脸说“我编的”。
大家为了纪念老乌坐在一起看费里尼的《爱情神话》,刚开始还能正襟危坐,后来实在绷不住了,睡觉的睡觉,吐槽的吐槽,吃东西的吃东西。
这些自嘲的片段总能让有类似经历的人会心一笑。
但当你以为电影最后就这么自我消解了“爱情神话”的时候,仔细观察李小姐的表情,别人都在聊天,唯有她拿起手机,约老白明天喝咖啡。
放下手机,依旧只有她盯着屏幕,好像在看电影,又好像若有所思。
片尾彩蛋解释了这一幕。
李小姐在朋友圈说,看了一部电影,看不懂,但却莫名觉得蛮喜欢。至于为什么看不懂还喜欢,就让观众去猜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像片中句句透着机锋的台词一般,构成了观影时独特的乐趣。
但这份喜欢,似乎又消解了刚才声称自己看不懂的自嘲,它像是在自我消解中努力寻找一份新的意义。
就像李小姐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相信老乌讲述的那个“爱情神话”,她对老白讲,生活中怎么可能有神话呢?好像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但当她去了老乌的追悼会,看到了那部《爱情神话》,忽然又相信了。
让她转念的不是老乌,是老白。
她选择相信的也不是“爱情神话”。
爱情本身不是神话,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还愿意腾给爱情一个机会。
这大概,算是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