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窗户,最深情的句子,属于苏东坡:“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去世十年的妻子,梦中出现在窗前。
最理性平实的描述,应该归默克尔夫人。她首次参加总理选举时,有记者问,提到德国让你想到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窗户,一扇密封性极好的窗户。没有哪个国家能造出这么好的窗子。”
疫情前我去瑞士,在苏黎世入住家庭旅馆。老板娘把我一领进屋,就说:“让我给你讲解一下,这个窗户的用法。”果然值得介绍。那扇塑钢窗户档位分全开、半开,乃至一条缝,这很正常;奇的是,它还可以左开、右开,上开、下开。每个档位,掌握好要领,一推就到。苏黎世是瑞士的德语区,我猜它可能是德制窗户。
从苏东坡那时到现在,接近千年。窗户功能未变,工艺已大不同。苏老师的小轩窗是什么窗?就是有木槛的窗子。假若苏老师梦中身在窗外,好不容易见到去世的老婆,还被木栏杆遮挡视线,就太遗憾了。如果能穿越时间,我要送一扇德制窗户给苏老师。
我幼时住的房子,靠走廊一侧的窗户,下半部分是花格子玻璃。采光很好,完全不透明,估计是为了保护隐私。记得有一阵子,是由姥姥照料我妹妹。当时妹妹大概一两岁,如果哭闹得厉害,姥姥就大敲窗玻璃吓唬:“你再哭再哭!老虎来了!”那时的窗玻璃,是用三角木条钉上固定的,时间略长就松动了,敲起来哗哗响,声音极大。窗玻璃变了,人心没变。现在大人对付小孩,仍爱用吓唬的伎俩。其实,小朋友早就看穿大人,只是人家心情不好才哭嘛,所以该闹还是闹。
以三角木条固定玻璃的方法,持续岁月很长。我读初中时,住在一所大院里,大门每晚10点就上锁,没有传达室。靠外临街的宿舍,有个刚参加工作的姑娘,晚上就在窗前看书。当然,那窗户有粗壮的铁栏杆。每次我疯玩到半夜,就去敲她的窗户,请她帮忙开门。直到高中的某夜,我突然不好意思了,从此改成翻墙而入。许多年后,我经常内疚地想象,窗玻璃突然一响,那个姑娘被惊得一跳的模样。赫尔岑说:“真理如同生理,不到一定年纪是体会不到的。”怜香惜玉这一人间真理,自然更需要年纪才能体悟。
二十出头时,我也住在底楼房间,窗户也是紧挨着路边。那时候我在追一个姑娘。她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总是敲一敲窗玻璃。时间不固定,两三天或三四天她才来一次。我整夜整夜等着那个玻璃窗的声音。有时一阵风吹来,窗户哗哗响,我就以为是她,一夜奔出门无数趟。
后来,姑娘以那窗玻璃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用相框镶起来送给了我。记得她是坐在藤椅上拍照的。拍摄之前,她手指压在藤片的缝隙上,泄露出一块块突起的红润,有一种微微变态的美感。然后,她用右手指着左手说,“看,这手多漂亮啊。”我完全不解其意,二三十年后,我才学会了欣赏这种美。那一代的青年,真是蠢到家了。
底楼房间的恋爱细节,大抵都是相似的,但文学大师写起来就更妙些。
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在第十三章出现的大师,是一位历史学家。某日,他买彩票中了10万卢布,于是他租了两间地下室。天晓得,他有10万卢布大钱,为何不买房而租房,租的偏偏还是地下室。要紧的是,这是个半地下室,有两扇小窗户,望出去是胡同花园,园子里有扇破旧的小栅门。
大师跟女人偷情,两人爱得死去活来。女人每天来,大师总是一早就开始在窗前等,谛听着那破旧的小栅门是否作响。小门一响,他的心就一跳。在齐脸高的小窗户外,总有一双肮脏的靴子走来走去,那是磨刀师傅。这事儿把大师气坏了。
“她走进栅门只一次,等待中我的心至少要狂跳十回……直到她那双带钢襻儿和蝴蝶结的黑麂皮鞋子悄没声地走到我的小窗前。”大师说,“有时她也淘气。她在第二个小窗前站住,用鞋尖踢踢玻璃,我马上奔到窗口,鞋子和遮住亮光的黑绸衫都不见了。我就去给她开门。”
看看,这才是大师啊。普通人如我,只经历举手敲窗,经历窗前心脏狂跳;而大师(这回指的是作者布老师),却设置了一段以脚敲窗动人场景。
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而我的感受是,生活的秘密,总是在窗户里。
十二三岁时的某个夜晚,只我一人在家,隔壁平房传来宴饮之声。一个熟悉的姑娘,突然闯进了我家。她进门就关了灯,跑到窗口前。我家在二楼,她在黑暗中哧哧笑着,隔窗向下看着到处找她的人的蠢样。她散发着一身酒气和女性的香气,完全未意识到,她对身边少年构成了致命的诱惑。那时候,这个少年读到所有的小说,都特别注意男女亲热的情节。那是他和女人之间,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还好,他轻轻喘着气,慢慢走开了。
有那么二三十年,我一直在上夜班。下班回家之后,我喜欢站在阳台上,小憩一会儿。
有一个夏季凌晨,也是在阳台上,我从5楼看向对面3楼的窗口,那是唯一明亮的窗户,而且大开着窗门。一瞥之下,眼珠几乎要跳出眼眶。地上铺着一张草席,一对男女年轻人,像两只小野兽,正在行那不可言说之事。幸好是深夜,幸好我是成年人。这样的小电影,看或不看似乎都不对。
此类事,让我不由得叹息,凌晨时刻,每个发光的窗户都是故事啊。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有个短章叫《窗前》,大意是,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久久地站在窗前,如果我们仅仅只能待在那里,像一个不动的烟圈,凝固在黄昏一刻,是多么好呵。这种可能也许微乎其微,但如果我们能够就像那样待着,无须任何行动,无须我们苍白嘴唇犯下啰唆饶舌的罪孽,该是多么好。
就我而言,最好的窗前时刻,是在夜间列车上。面对流动着依稀灯火的玻璃窗,在镜面反射中,看自己也看风景。(卢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