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期主持人 | 陈佳靖
由BBC推出的纪录片《绿色星球》日前收获大量好评。这部纪录片是对地球植物世界的最新描绘,片中呈现的部分发现跨越了过去20多年,涉及全球各地不同季候的植物,既包括人们熟知的亚马逊雨林、东非草原,也包括人迹罕至的荒漠和孤岛。
与其他展现自然界美景和奇观的纪录片相比,《绿色星球》的观看体验非常特别。它借助最新科技搭建了一套为植物定制的拍摄系统,不仅使用了大量延时摄影画面来呈现植物在一个持续生长阶段的整体行为,还通过跟踪拍摄捕捉到了植物丰富的生存和竞争策略。很多场景发生在人类难以触达的秘密地带,比如地下、湖底、岩石缝隙等。这些拍摄手段充分展现了植物的动态和活力,更难得的是赋予了植物以主角的地位。观众不再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游览植物的世界,而是以植物的视角进行观察,这在以前是无法实现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植物的能力和自主性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直至今天,大部分人仍然相信在人类、动物和植物组成的生命序列里,植物理应排在末尾,被视为低等生物。原因显而易见:人类眼中的植物总是安静的、被动的,它们不会说话,不会行走,没有喜怒哀乐,更没有像人类大脑一样复杂的神经系统用来思考问题。但《绿色星球》推翻了以上种种错误认知。我们会惊讶地看到,植物的很多行为类似于动物,甚至比人类更复杂。它们或许是安静的,但从不是被动的。它们会彼此交流,相互合作,懂得竞争、防御和主动出击。许多植物都有“肢体”,会精准地攀附、抓取它们想要的东西,行走并转移到有利于生存的地方。它们对外界环境的适应性也比很多动物更强大。
早在1876年,医生兼植物学家威廉·劳德尔·林德赛博士就发现:“类似在人类身上表现出来的心智的某些特性,在植物中间也普遍存在。”达尔文则在《植物的运动力》一书中更加明确地指出植物的根类似于动物的脑。如今,借助热成像摄影机、高端显微镜等设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植物内部直至细胞层面的活动,比如一片受到入侵的叶子如何给它的邻居报警,一片森林如何通过地下复杂的真菌网络为彼此供能。观看《绿色星球》也让我想起电影《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上的原始森林,古树被视为神灵,与当地的动物和人的生命紧密交织在一起,这样一个仰赖自然而非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或许并不仅仅是虚构的神话——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绿色星球》提醒我们,植物与人类休戚与共。人类的吃穿住行几乎都有植物的贡献,人类活动也在改变植物的生存状况。集约化、专一化的农业生产模式使植物得到了充分照料,却失去了原有的物种多样性。随着全球变暖加剧,极端天气增多,四季的变化越来越难以预计,植物与动物和人类之间的微妙平衡也变得岌岌可危。我们仅仅将植物视为城市的绿化带和背景板,认为它们完全受制于人类的偏见已经被一次次证伪。事实上,脆弱的不是植物,而是我们。如果继续无视自然界的需求,谁说植物不会率先发起反击呢?
01 城市里居住的人迫切地需要植物,虽然植物并不怎么需要我们
林子人:我出生长大的城市杭州是一个与自然很近的地方,四季分明的气候让杭州人习惯于通过观赏不同的植物来体会季节变化,记得本地的民生新闻年年都会做最早开放的樱花、桃花、荷花、桂花、梅花的报道:预示春天来临的是鹅黄色的迎春花,接着柳枝变绿,桃花盛开,4月里到访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春晓”,可看到“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杭州的夏日酷热无比,在蝉鸣和浸润着荷叶香气的暖风中摇曳的荷花是夏天的标志性景象。入秋后,杭州人会以倒计时般的心情迎接桂花开放,满城的桂花甜香让人心生喜悦。对了,在藕粉里兑上一点糖桂花做成的“西湖藕粉”是我童年最爱的甜品之一。到了冬天,就是探访梅花的时节了,若是下了雪,景色更是美不胜收。
董子琪:南京二月梅花盛放,接下来是樱花,鸡鸣寺玄武湖一片嫣然,四月即是莫愁湖海棠花会。人在上海,就在小区里赏花。今年才知道腊梅和梅花不是一类花,怪不得开放的时间也不一样,模样也差许多——腊梅更有暗香浮动疏影斜的味道,腊梅过了才是梅花,与此同时,结香也将开放。前一阵发现,几株红梅在小区最偏僻无人的角落也开放了,中午时分是如此地明媚。那一片平常被流浪猫占领,如果不是为了散步我也不会绕道过去,即使知道开花,上班族大概匆匆忙忙会错过花期,顿时想起“寂寞开无主”的句子,不过无主就无主吧。再过一阵上海马路上的海棠花也将开了,要我说,美化马路的海棠花是最命苦的花,这可是海棠啊,在莫愁湖边都显得娇弱的花,竟然要和噪声和灰尘生活在一起。
潘文捷:看过纽约客的一则漫画。在钢筋水泥丛林的都市里,一个人浇灌一个小小的盆栽,说着:“我爱大自然。”我们这些在城市里居住的人迫切地需要植物,虽然植物并不怎么需要我们。
虽然我们这些自恋的人类不在意植物,或者把植物看作食物,但是其实我们离不开植物。我在《模拟人生》里最喜欢选择的爱好就是养绿植和收集稀有鱼类,比起造火箭的激动人心、学习乐器日复一日的磨炼,这两个爱好可以亲近大自然(虽然在游戏里)并感到内心平静。根据《欢迎来到你的世界:建筑如何塑造我们的情感、认知和幸福》,科学已经证明,身处自然环境中时,我们的好奇心和注意力会自动自发地增强。城市居民越容易享有绿色植物、自然光线、露天场所,就能越好地解决问题,越好地理解、吸收信息,越好地掌控自己有限的注意力资源(强力掌控指想在哪个地方投入注意力,就能在哪个地方投入注意力;想把注意力维持多长时间,就能维持多长时间)。这一切都会进而提高心理幸福感,改善人际关系。不仅如此,有幸住在花草树木环绕片区的居民,邻居之间的社会联系更强;与住在有着类似建筑特征但没有这些自然特征片区的居民相比,他们的社区感更强。
徐鲁青:以前读过一个段子,“我养的植物都很朋克,一照顾它们就死给我看”,这完美描述了我养植物的经历。怀疑过房间风水与自身人品,经历几年挣扎,我最终放弃和植物搞好关系。让我真正有所改变的是在外生活的一段经历,当地物价昂贵,蔬菜和水果都价格离谱,室友于是捡了几个泡沫箱,在阳台上养了满满的薄荷,我也跟着一起种些大蒜和辣椒,省出不少生活费。后来有天撞到室友抱着满怀的苹果和梨进厨房,没多久就飘来果酱香,她告诉我这些水果都是在附近捡的。后来我俩常早早起床,在外兜转着捡一个星期的水果存货回来,把这份钱也省下了。
姜妍:鲁青说的自种辣椒、大蒜的故事让我想起家族里的长辈。姥姥、姥爷幼年都是在农村长大,搬到城市楼房里生活,依然对土地是有天然情感。年幼时,虽然姥姥家已经搬进楼房,好在只是四层的老式楼房,一楼的邻居们一定会在自家后院里种点儿什么,我总喜欢趴在二楼阳台上往下看楼下的藤架上各色植物长到什么程度了,有好几次都抑制住了自己想要伸手摘取果实的冲动。姥姥也会在楼北面一小片土地上种些实用的蔬果,香椿和丝瓜是我印象里最深的,小时候家里刷碗的丝瓜络都是自家种出来的。而奶奶家是那种长片儿的高楼,实在没办法找到和土地的连结,我上小学时每年会在花盆里种些绿豆,浇水照顾,等到结出少少的果实,次年再种下去,这样反复了好几年。那一代人的土地情感好像多少都带着些实用性。现在一起打拳的阿姨们有几位也喜欢绿植,有时候会拎着个花盆或是花苗进公园里分给大家,就都是观赏性的植物了。
02 大自然一直都处在变化中,花开花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叶青:看《绿色星球》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是,植物并非我们想当然那般温顺、毫无攻击或自保能力。像亚马孙王莲这种战斗力爆棚的野生高手自然不必说,但其实许多我们身边常见的花草和农作物也并不好惹。外婆家在川滇交界,盛产玉米。某年国庆,从未从事过农业劳动的我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掰玉米的行列。出发前我被告知要穿长袖戴手套,我嫌热,心想掰个玉米而已,需要这么严阵以待吗?于是穿着短袖光着手就钻进了玉米地,并在0.5秒后惨叫着狼狈地退了出来——玉米叶边缘质地粗糙,像砂纸一般,刮在皮肤上痛极了。最后我全副武装上阵,在干完活后狠狠啃了两大根玉米棒。
林子人:这两年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本关于植物的书是《实验室女孩》。这本书由美国生物学家霍普·洁伦所写,它第一次让我对植物学乃至长期处于生活远景中的植物世界产生兴趣——书中介绍了许多关于植物的知识,读来让人不禁感叹大千世界的神奇。比如一棵植物的根系表面积至少是所有叶片总面积的100倍,即使把地面上的一切都摧毁,只要根系无损,大多数植物还能长回原样。又比如曾有科学家用放射性炭同位素探测手段检查一颗发了芽的莲子外壳,发现这株新荷在中国的一处泥沼下等待了一千多年。
姜妍:子人结婚的时候送大家的小多肉,后来因为原来的小盆里土壤流失得厉害,一度觉得要失去它了,结果把它移到大花盆里现在又奇迹般复活了,还是得赞叹植物自带的生命力。
因为大部分时候一周总有5、6个早晨会去天坛,所以对植物的感受带有一些缓慢性,你不会觉得银杏树是一夜之间变黄的,也不会觉得杨树叶是一瞬间落光的。但大自然里的很多相遇,又确实充满了一期一会,并非樱花才是如此。好比松花粉开始散落的日子就那么两三天,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会很惊奇,以为长廊的座椅一夜之间都蒙了灰。若是那几日没去天坛,也就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大自然一直都处在这样的变化中,花开花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董子琪:《诗经》里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也算是最早的植物描写吧,还有《七月》里按照时令的写作,每次读到“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都会觉得一阵感伤。中国古人写植物风景与内心都是完全融为一体的,既是比兴的手法,也讲外感内应,所以有“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草虫和阜螽自然地君子联系在一起。从多识草木虫鱼之名的角度说,《诗经》也是有益的,从古至今关于《诗经》植物的图谱也挺丰富,可是光看书还是不如亲身下地检视土地得好。
说到富于检视精神,可以讲讲梭罗,梭罗的自然描写有着与城市文明对抗的意味,也有一种要与野性与蛮荒融合的热望。去年秋天先是对应时节看了梭罗的《秋色》又去找来了梭罗的日记《四季之歌》,当然都是对梭罗所在的马萨诸塞州风貌的描写,可是有些感受是相通的,像是我们的食欲限制了对秋天的成熟以及其现象、色彩和香醇的果实;还有当树叶飘落,整个大地就成了墓园,在其中散步令人愉快,这里没有谎言也没有徒劳的墓志铭,“在你的骨头上面,珍珠菜会开放,越橘鸟将歌唱。” 这写法让我受到了深层的感动,所以说阅读与时令对应也是挺重要的。王维的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是时下适合读的。
03 地球和自然需要拯救吗,还是被拯救的终究是我们自己
徐鲁青:接受到植物的馈赠让我慢慢改变只是把植物当观赏客体的心态,与植物的关系从单向的我来照顾与观看你们,变成在互动和往来里我们关照彼此。之后出门时我会多走几步路看看家附近的果树,和它们的关系有些像楼上邻居:我攒着旧纸箱给她,她偶尔帮没在家的我收收快递。楼下的果树们也和人类似,下雨的夜晚我知道第二天会有掉落一地的果实,帮忙收拾残局后它们也让我吃上了室友祖传的苹果酱。后来读唐娜·哈拉维的When Species Meet,她在里面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反思当代生活中人与不同物种的接触、摩擦、陪伴或相互依赖,如何绵密地编织出此间的世界感与社会性?这也是近年和植物的相处让我一直思索的问题。
黄月:做一个大卫·爱登堡那样的人太好了。在《绿色星球》里看到他雪白的发丝、额头的皱纹,他与植物站在一起,大体标记着人类生命所能走到的长度,大体代言着人类对于自然最纯粹的好奇、情感与关照。也正因为此,他一声声对于关注气候变化、团结和行动起来的呼吁是如此真切,超越个人,超越当下,超越利益,是这一位白头发生物与身边绿色生物所共享的对未来世界的希望寄托。
我们认识大卫·爱登堡太迟了,虽然此前的纪录片《地球脉动》《蓝色星球》《植物王国》《我们的星球》已经让我们知道了这个名字,但他的传记和著作直到近几年才译介到中文世界,包括《大卫·爱登堡自传》(2020)、《生命的进化》(2020)、《大卫·爱登堡自然行记》(2021)和《我们星球上的生命》(2021)等。如果有越来越多人被这地球之美吸引和感动,如果有越来越多人了解爱登堡的故事,或许就有更多小朋友想成为这样的人,或许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出于共情和理性为地球而行动起来。
小时候我们曾那样相信“保护环境人人有责”这句话,记得小学时的黑板报和手抄报的主题总是保护树木、节约用水这类,即便无人督管,很多小孩也自觉践行着节约用纸、减少白色垃圾、电池分开回收……直到今天,我还能在很多同龄人家里见到存放废旧电池的小纸盒。可是,为什么在全球变暖在一天天、一遍遍讲述的当下,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反而感受不到迫切和行动的愿望呢?
去年中国多地饱受暴雨洪涝之苦时,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除了直接的气象预警、人员救援、财产损失、基础设施问责,接下来呢?当我们已经确定全球升温必然导致极端气象事件更加频繁、更加剧烈、更加失控,接下来呢?是近十年生态整体改善为我们提供了某种环境不错的错觉,还是当气候问题成为大国间的政治博弈,个体的人不再相信自己有必要、有力量扭转这一看似不可挽回的大势?是气候变化的阴谋论被多数人买单或者掀起了怀疑的巨浪,还是我们这代人谋生已然多艰、发展第一要务又怎能顾上后代的死活?是气候变化是如此宏大遥远、不可捉摸因而个体不知究竟该做出怎样的具体行动,还是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当下消费和浪费的根都斩不断,我们正被这样的资本逻辑甩出行动的轨道呢?发达国家要承担它的责任,发展中国家也有自己的责任;政治体要承担它的责任,个体也有自己的责任。地球和自然需要拯救吗,还是被拯救的终究是我们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