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武林外传》的,不会不知道闫妮和沙溢。看过《家有儿女》的,不会不知道张一山和杨紫。
但是看过《魔幻手机》的,不一定知道李滨——男主角陆小千的扮演者。
男演员李滨出生于1982年。
整个80年代的内地男演员,几乎无人拥有比他更漂亮的成绩单:19岁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新人奖;23岁获戛纳影帝提名;26岁主演国民爆剧《魔幻手机》,揽下当年收视冠军。
今年39岁,男演员的当打之年,他却几乎消失了。
上次大规模曝光,尚是2019年,他参加综艺《演员请就位》,奉献一段精湛表演后遭淘汰,引发众人打抱不平。
观众称他为“老戏骨”,而同岁的胡歌尚是“青年演员”。于世俗成功学的角度,演员李滨沉寂了,是一些人口中的“打坏一手好牌”,也被嵌套进“伤仲永”的叙事。
今年9月,《魔幻手机3》备案筹拍的消息传出,我们想起了李滨。我们想知道,这些年他去哪了,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于是找到他,与他进行了一场4小时的长谈。
出乎意料,我们并未从他那里听到一个怀才不遇的悲伤故事。
相反,这个故事轻盈而自由。
打坏一手好牌?
不,有的人活着就不是为了打牌。
李滨瘦了。这是见到他的第一感受。
他穿一件很潮的夹克,看上去十分年轻,跟“发福的中年男人”不沾边。他在努力靠近观众记忆中的陆小千,为了即将开拍的、集齐了原班人马的《魔幻手机3》。
2008年拍《魔幻手机》时,173公分的李滨只有110斤。
陆小千脸庞清俊,身板瘦削,微微驼背,是个吊儿郎当、窝窝囊囊的北京贫民小伙儿。
他的减肥目标是110斤。
接受采访时,他点了一份不浇汁的纯素沙拉,用手一片一片捻着菜叶吃。
他从小像竹竿,17岁被王小帅选中出演《十七岁的单车》时,只有92斤。
后来跟葛优拍《卡拉是条狗》,镜头扫过他赤裸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导演路学长感叹,“我就喜欢李滨这种骨感美”。
《卡拉是条狗》李滨
骨感美跟未经雕琢的纯天然表演一样,是天赋。
步入30岁,这个天赋被收回了。
他开始发福,观众开始认不出他。
减肥这件事,从网友到身边人,念叨了快十年。李滨不听。
“别的可以不在意,吃我必须在意,我是特别喜欢吃的一个人。”
为了工作,苦了自己,没必要。
别人说他胖,他听了也烦,吃不了亏,就跟网友对骂,这是他不把自己当明星的证据之一。
2019年的李滨
但是这回,耳根子很硬的李滨,正儿八经地开始减肥了。他甚至去医院咨询抽脂,听说要打肉毒素,怕了,还是回家节食吧。
两个月内,他从140斤瘦到120斤,方法无外乎不吃碳水,每天健身。
问他,他漫不经心地答:“没啥原因,就想再帅两年。”
聊到走心处,才承认:
“魔幻手机在我心里是不太一样的,想给那些十几年还惦记的观众一个交待。”
2021年 舒畅、李滨合影
这是李滨的脾气,一个颇典型的北京小爷。
懒,混不吝,仗义。
有些名利,别人当回事,他满不在乎。有些情意,别人不当回事,他揣在心里。
所谓的红,就和减肥一样,不一定是不能,也可以是不想;所谓沉寂,也和发福一样,不一定是挫败,也可以是选择。他从来不是勤奋励志的典范。
天赋、运气和放弃,这些看上去很轻易的东西,构成了他不落俗套的人生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
2001年,春节刚过,19岁的李滨接到通知,去德国参加电影节。他一头雾水,在此之前,他知道单车有比赛,不知道电影竟然也有比赛。
欧洲三大电影节,是什么啊?没听说过。
就像两年前,被选为《十七岁的单车》男主角时,他也不知道导演王小帅是谁,“就是一个白胖子。”虽然不知道去干嘛,但是出国玩,高兴。穷家富路,爸妈集结了家里全部现金,兑成3000美金,让李滨带着。
到了柏林,他手机不敢开,听别人说,出了国,就算不打电话,也要扣漫游费。(后来才知道是谣言。)
有天,制片人突然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边,“跟你说个事,你太小了,怕你顶不住。”李滨吓一跳,以为家里出事了。
“你得奖了,柏林电影节最佳新人奖。”这是什么奖啊,他完全没概念。
制片人紧接着补了一句,“有5万马克的奖金。”李滨一下就哭了。当确认5万马克约等于20万人民币后,他揣着从家带来的三千美金直奔商场,“crazy shopping”(疯狂购物),一口气给妈妈买了七瓶香水。
半夜,他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得奖了。母亲也哭了。他说还有钱呢。母亲从头到尾没问钱的事。她只知道,自己这个从小调皮捣蛋,注定考不上大学的儿子,拿了一个奖。
而年少的李滨也隐隐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就此改变。
李滨 & 崔林,第51届柏林电影节最佳新人奖“双黄蛋”
李滨出生于北京南二环里边的一条胡同,打小是个胡同串子,没让母亲省过心。到五年级,母亲就不打他了,拿他没辙,“考不上大学,去开出租也行”。
打架,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从小学打到中学。
傻玩,上学连书包都不背,却相继攻克了轮滑、滑板、花样单车、摩托,为此摔得遍体鳞伤。尽管母亲很早下岗,父亲是月薪两千的工薪族,但是作为独生子,李滨是被宠着、惯着长大的——小学就用上了BB机,初中就穿1280元的乔丹球鞋。当他把一万多的单车停在学校车棚里,校长急了,勒令明天不准再骑回来。
那是一个广场上可以玩单车、踢足球的年代,李滨的青春回忆比《阳光灿烂的日子》更加阳光灿烂。命运眷顾他。
玩着玩着,就碰到了王小帅。
1999年,33岁的王小帅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十年,已是“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
他拍的片子在北美、欧洲参展,收获了一些奖项和提名。但是对于家里有碟片机都没耐心看,只想跑出去玩的李滨来说,文艺电影是太遥远、太陌生的事物了。
他在单车改装店看到了王小帅散布的寻人启事。电影《十七岁的单车》,正在寻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北京男孩。他不知道自己要应征的是男主角,以为跑龙套,挣个几百块,能换套轴承。
第三轮面试的时候,冬天,结冰的后海,只剩三个候选人,任务是在两个女孩面前玩单车,那两个女孩,一个是刘希媛,一个是高圆圆。
前者是《魔幻手机》的女二号楚楚,后者是《单车》的女主角。
天不怕地不怕的“南城一霸”,一看见漂亮女孩就紧张得不行。李滨落选了。被导演挑中的,是当年花样单车比赛的全国冠军。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除了换不了轴承,没什么扫兴的。没想到过了小半年,李滨逃学在家睡觉,又接到剧组的电话,叫他再去试一次戏。
“我说我不去,都去三次了,大哥,你这戏怎么还没拍?”对方告诉他,那个全国冠军的男主角,为了参加比赛,连夜翻墙跑了。
试镜地在北四环,对二环里的孩子来说,都算出京了,李滨一边嘀咕着嫌远,一边跟邻居奶奶借了50块钱,打个起步价10公里的便宜“面的”,奔北新桥去了。那里等着他的,是一个新世界。
这一回,另一个男主角,也就是后来和李滨一起得奖的东北男孩崔林也在现场。
电影里,他演一个从外地进京的快递员少年,李滨则本色出演北京胡同少年。
《十七岁的单车》李滨和崔林导
演给了一个规定情境:他(崔林)偷了你的单车,你随意发挥,用自己的方法把车要回来。就这样,崔林在地上坐着,李滨冲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第二掌悬在半空,导演紧急喊停,“就他了。”
片酬是一个月4500元,顶老爸俩月工资。当晚的开机饭上李滨喝了瓶啤酒,脸蛋红了头也晕乎,打了奢侈的夏利出租车回家。还用王小帅的手机给老爸拨电话:“20分钟后到家,来门口帮我结车钱。”
李滨就是王小帅想找的那种天赋型选手。一张脆生生的白纸,能涂出最纯天然无污染的笔画来。他不知道怎么演戏,一看见高圆圆就脸红,但是他对镜头丝毫不怵,“打架都不怕,能怕这个?”电影学院解放天性的第一堂课,他在肆意妄为的青少年时期就已经无师自通。
清瘦而倔强,张扬而腼腆,浑然天成的少年感。
王小帅对他的评价是“灵”。“你以后就走这条路吧。”尽管恩师说了这样的话,李滨自己却没打算真走演戏这条路。
拍完《单车》后,他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他爱玩、好动,而拍戏要耐住性子,要等。
如果不是那座从天而降的奖杯,17岁的李滨更想当一个车手。
很多演员努力一辈子想得到的成绩,李滨在入行之初,就懵懵懂懂地得到了。
从胡同串子到电影新秀,社会身份的巨变并没有赶走他内心深处最顽固的原住民——那个爱玩、爱自由的小男孩。在柏林领奖时,谢飞导演问他,想不想上电影学院,想上,就去学校找他。李滨稀里糊涂地应下,后来没去。
凭借圈内导演的互相介绍,他一直有戏拍。拍戏,挣钱,玩车。潇洒快乐。从柏林回来,李滨就买了第一辆车,几乎花掉所有奖金。
他的玩具升级了,从单车,到汽车。
拍戏是营生,玩车是爱好,营生供养爱好。
除了在片场,他就泡在改装店里,和技工一起钻车底,改进气,改排气,改供油,多贵的车都要换零件。片酬拿到手,一半交给父母,一半交给改装店。
最多的时候,楼底下停的六辆车都是他的。
《青红》剧照
2005年,李滨和王小帅、高圆圆二度合作,拍摄电影《青红》。
在恩师王小帅面前,他也不老实。
晚上收工,就跑出去玩,制片主任满贵阳逮他。有一回深夜,同组人叫他出去K歌,说主任睡了。一进KTV的门,主任在里边坐着,正等着抓他。
第58届戛纳电影节,《青红》摘得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奖。
王小帅提名最佳导演,李滨也收获影帝提名。
截至目前,曾获得过该奖项的中国男演员,只有梁朝伟和葛优二人。
后来拍《魔幻手机》,说到底也是为了车。
《魔幻手机》是李滨的电视剧处女作,和电影处女作一样,纯属意外。
经纪人看中了剧本,叫他去拍,他一听是电视剧,断然拒绝。那时候,电影是用胶片拍的,电视剧是用录像带拍的。在文艺片演员心里的鄙视链上,《魔幻手机》无疑位于底部。
片酬说服了他。
“06年拍一部电影拿15万,不少了吧,拍《魔幻手机》能拿100万。”
后来这100万,往家里交了8万,剩下的都花在一台车上。他从台湾请了个技师,改装车上的电脑、涡轮套件、排气管等等。
李滨一度希望《魔幻手机》不要播出来。
“我觉得很丢人,我一个文艺片演员,拍了个这么无厘头的东西,播出来还不得声誉扫地?”他想着拿完片酬就跑,剧播的时候自己都没看,也没关心播得怎么样。
直到有一天,在《五颗子弹》剧组,他看见姜武坐在屋里看《魔幻手机》。姜武见他进来,咧嘴一笑,竖了个大拇指,“弟弟,你这戏演得真他妈逗。”
李滨红了。更准确地说,是陆小千红了。
那时候,不流行营销,演一个戏,火了,演员走在街上,能被叫出角色名来,已经是观众最大的认可。
作为大爆剧男主,李滨没有热搜要上,没有绯闻要炒,也没有借着剧的热度四处活动,制造话题,让所有观众记住自己的名字。他脸皮薄,甚至为“红”感到羞耻。
“你永远不知道观众喜欢什么,自以为一个戏拍得特好,得不到想要的反应。自己觉得这戏千万别放出去丢人,反而所有人喜欢你。他妈的,人生就是这样。”
他说的那部“特好”的戏,叫《鸽子哨》。
这部全员实力派的戏,让他唯一一次获得沉浸式的表演体验,可惜收视平平。
《魔幻手机》播出后,李滨跟朋友出去吃饭,看到他,服务员和食客都乐呵呵。吃完结账,发现钱已经被别人付过。他心里涌起一阵不适。
下一站 KTV,电梯进来几个纹花臂的大哥,他下意识缩在角落,没想到大哥看见他,惊喜又殷勤,“陆小千,我可喜欢你。”“陆小千”点头哈腰,“谢谢大哥”。
他很快敏锐地察觉到,“红”并不快乐,他的自由没了。他不能再自由自在地开着车去改装行,不能跟技师们一起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不能晚上开车去桥底下撸串。
“人生如果这么下去,就太没劲了。”
于是他给自己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不想干演员了,拒掉《魔幻手机》带来的所有邀约,两年没拍戏,跑去开餐厅,等着观众忘掉他。经纪人和公司想管也管不了,没人比他脾气大,“我妈都管不了我,你能管我?”
这些年来,常有不熟的同行提及此事,拐弯抹角,其实话里只有一个意思:滨哥,你怎么不好好把握机会?你怎么不红了?
每次碰上这个,李滨就笑呵呵地说,对,年轻不懂事,现在后悔了。
“我懒得解释,因为在很多人的人生观里,你不可能不想红。我的日子是自己过的,不能为了达到别人的期待,让自己不舒服。”
沉寂两年后,李滨重新回来拍戏,理由也很简单,餐厅赔了,他需要营生。但他似乎没有一分多余的事业心。
他从未主动争取一个角色。逢年过节不会给制片人和导演们发祝福短信刷存在感。其实很想和王小帅再合作一次,但不会主动提起。
“他需要我,自然会找我。这话我说不出口。”
近几年,李滨隐身在注意力之外,结婚生子。他的婚恋和孩子从未曝光于公众。这完全符合他对职业的定位,“明星是靠热度赚钱的,而演员只拿片酬。”
采访接近尾声时,工作人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北京电影节玩玩,李滨不假思索地反问:“干嘛去?蹭红毯啊?没作品去干嘛?”
其实近几年,李滨依然在不停地拍戏。2020年,他有两部主演电影上映,和冯远征搭档的《应承》,以及抗疫电影《一呼百应》。2021年,他主演的电影《危险记忆》上映,电视剧《安静》待映。
他首执导筒的《镇妖法师》也有望在今年上映。当导演是又一次“玩”的尝试,他玩得很开心。
采访时,李滨有些兴奋地说,十一假期后,他就要进入新剧组,与偶像刘德华拍戏,算是又圆了一个梦想。
2019年,李滨参加《演员请就位》,这是他唯一一次参加综艺节目。虽然很快就被淘汰,但是短短一个片段秀出了成熟演员的肌肉。这次综艺曝光给他带来了更多戏约。“可能好多人把我忘了,这回又想起来了,诶,还有李滨这么一号人。”
“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帮老家伙还能演。”
李滨抽完了半包烟,白色的万宝路,烟雾被巧妙地困在桌下,对面的人没怎么注意到,烟灰缸已经码满烟蒂。
当年,《十七岁的单车》上映后,张国荣看到这部片子。他去世前的几个月,到北京活动,特意抽出一小时,说要见见李滨。
20岁的李滨进门时腿有些发软,他记得张国荣说,喜欢他的表演风格,希望以后有机会合作。
哥哥递给他一支烟,是白色的万宝路。自此之后,他就只抽这一种烟了。
李滨从小就混不吝,好多事不在乎,如今39岁,出道22年,不在乎的事更多了。
但是总有些分量重的人和事,沉淀下来,印在那张脆生生的白纸上,成为底色,近乎图腾。
他记得在《单车》剧组,一个二十多岁的摄影大哥对他说:“你以后不许拍电视剧,你要记得你是个电影演员。”
第一次拍电视剧,他发现了电视剧和电影的不同。电影表演更讲究自然和内敛,电视剧则需要夸张和外放。
《青红》刚开拍的时候,他端着演戏,被王小帅骂,“拿了奖就以为自己是个演员了?端着干嘛呢?放下来。”
在《魔幻手机》片场,曾有人质疑他不会演戏,他要把放下的劲儿再端起来,才克服这种水土不服。
现在他不仅拍了电视剧,还拍了很多“商业的东西”。他穿西装打领带,演了霸道总裁。在女主角突然跑路的剧组帮导演改过本子。穿梭于各种各样的剧组,更多的是配角。
遇到接不住戏的年轻演员,也学会了躺平。但是,他仍然在坚持拍文艺片,每年至少一部,不管制作多小,片酬多低。在他的作品表上,罗列着很多票房只有一两百万的文艺片。
他心里的界限泾渭分明。
文艺片,可以不谈钱。商业片,要货比三家。李滨说他后悔没去上电影学院。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他说不清楚遗憾的到底是什么。
更多的人脉,更好的发展,更多的奖项,似乎都不是。只能姑且理解为一种情怀。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刚开始没走心,日久才生情。入行的前几年,他一直在跟最好的文艺片团队合作。
电影《蓝宇》,他演酒吧服务员小滨子;电影《卡拉是条狗》,他演葛优的儿子;电影《合同父子》,他演李雪健的儿子,并且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2005年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男演员。
颁奖人恰好是导演谢飞。在台上,老先生小声说:“臭小子,不错,继续努力。”
李滨说:“我很遗憾没去电影学院。”但其实那几年就是他的“电影学院”。
虽然他大部分心思都在“玩”上。选择当演员,是为了挣钱玩车,为了全国各地跑,为了剧组人多热闹。但启蒙已经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我现在依然认为我是一个文艺片演员。”文艺片成了他的第二种车,不再是营生,而是爱好。
他琢磨一场戏,好几个小时不挪窝,就像钻进车底捣鼓车的时候一样。
一个好动、爱热闹的人,偏偏喜欢上一门安静的艺术,喜欢走心的表演,他自己也说不清个中缘由。只是偶然想起拍《单车》时的一件往事。
那样的事情,在追求进度和效益的剧组,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
有天早起出工,崔林摔了个跟头,王小帅大手一挥,“出师不利,收工,回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