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作品说出来，都老掉牙了（笑）。年轻的小朋友们都没看过了。”
在接受新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73岁的潘嘉德在电话那边笑着调侃，声音中有岁月磨砺的痕迹。
对于内地观众而言，潘嘉德这个名字或许并不熟知，但他监制的作品，《刑事侦缉档案》《鉴证实录》《冲上云霄》《ON CALL 36小时》《三个女人一个‘因’》却封为经典港剧，给内地和香港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资深港剧监制潘嘉德。
自1974年考入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潘嘉德见证了TVB这所“港剧黄埔军校”四十年的潮起潮落。今年是他退休离开TVB的第三年，而由他“回巢”监制的电视短剧《荒诞剧团》于今年上半年在埋堆堆播出。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不曾想象过的作品：只有8集，短小精悍；剧情构建了一个荒诞的黑色幽默故事，让一群热爱电影的底层创作者以“诈骗”的方式圆梦。剧中充斥大量恶搞、喜剧元素，以此反衬的却是香港电影的失意，以及无数小人物的悲凉。
有人将《荒诞剧团》比作香港影视的时代挽歌，这个评价并不出人意料。近些年，关于香港影视落寞的言论甚嚣尘上，连两地合拍剧、IP剧、翻拍剧，也未能消弭这种被判定的颓势。但在潘嘉德看来，香港影视剧需要时间。从现实烟火气的《香港爱情故事》，短剧《荒诞剧团》，到TVB原汁原味的《星空下的仁医》，不可否认的是，在时代洪流之下，这个步入中年的先行者仍在和时代赛跑，以或成功或失败的改变和探索，捍卫港剧巅峰时期的尊严。时值TVB台庆，“我相信港剧在朝好的方向一直在努力，从未间断，这是肯定的。”潘嘉德坚定地说。
《荒诞剧团》展现了香港电影从业者的悲凉。
浸淫TVB四十年
第一次拍《荒诞剧团》这种题材
“我在TVB四十年，从来没有想过拍这种故事题材。”这是潘嘉德接到《荒诞剧团》剧本时的第一反应。
正如剧名而言，《荒诞剧团》讲述了一个极为“荒诞”的故事：导演陈志扬（敖嘉年饰演）因拍摄了一场不可挽回的戏，导致被业界封杀十年。十年后，监制郑国昌找到老板投资一部电影，召集陈志扬、女编剧莎莎、武术指导文师傅、美术指导邵贝怡、女明星嘉玲以及副导阿乐组成剧组。结果，投资方意外离世，面对酒楼的高价宴席，众人只能荒诞地上演了一出“神秘食家”戏码，成功骗了一顿“霸王餐”。自此，这七个走投无路的电影人为实现自己的电影梦，开始布局一个又一个精心的骗局……
《荒诞剧团》讲述了一个影视圈的“荒诞”故事。
但它的“荒诞”又远不止其浅表。剧中，无论是落魄导演，还是编剧、武指、女明星，都是影视工业上的一颗底层螺丝钉，是一群被遗忘在光鲜背后的无助可怜人。虚构出的“真实”残酷，才是其黑色幽默的本质。
“我从来没有想过拍这种题材，这是导演汤皓浚的点子。”潘嘉德重复强调。自1974年考入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潘嘉德从师傅那里学到的都是如何拍摄传统的TVB风格作品，比如家庭戏、职场戏、情感戏；剧情要更多满足“师奶”（广东话中指的是家庭主妇）的喜好。显而易见的，《荒诞剧团》跳脱出TVB过去的影子，甚至更倾向于网生时代的年轻人。
但参与到这部剧之中，潘嘉德并没有做任何前采工作。在训练班时，潘嘉德曾与杜琪峰、李国麟、黄杏秀、赖水清、刘仕裕、黄建勋是同期训练班同学，而周润发、林岭东、吴孟达、卢海鹏是他早一期训练班师兄。毕业后他也做过演员，饰演了诸多“衙差”、“路人甲”等龙套角色，还替前辈抄写过剧本赚外快。但在训练班毕业，签约当了演员三个月后，他便申请转战幕后，成为了一名制作人。在香港影视界打拼的这四十余年，潘嘉德见证了无数籍籍无名，却依然坚持在影视行业的普通人。据悉，该剧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故事，也是影视行业的戏剧化写照。例如，动作演员在拍戏中频繁受伤，编剧被黑心投资人拖欠工资，导演被迫把文艺片改编成玛丽苏偶像剧……
“我们TVB训练班出来的演员真的很多，但大家能叫上名字的，两只手的手指头都可能数不了。周润发、梁朝伟、刘德华他们的很多师兄弟师姐妹都默默无闻。但这也是这个行业奇妙的地方，一方面它多姿多彩，可以让你用无限的想象力去创作一些好的东西给观众看，但另一方面，有可能顺利拍出来就很高兴，也有时候拍出来又不尽如人意，不一定很多人都喜欢。”
除了另类地反讽现实，《荒诞剧团》的8集短剧形式也让潘嘉德耳目一新。细数潘嘉德参与制作的TVB电视剧，大多为传统的20集到40集连续剧；其中，《岁月风云》长达60集，而《刑事侦缉档案》系列四部甚至达到150集。“但《荒诞剧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点都不马虎。”
《刑事侦缉档案3》被很多内地观众津津乐道。
在潘嘉德看来，当下的香港剧集真的越来越多元化，短剧加上互联网传播，让观众不用再按时坐在电视机前等待，而是在上班坐车、中午休息，或者任意的时间，都可以随时随地观看，很适合现在年轻一代截然不同的观剧习惯。“《荒诞剧团》让我跟一些我没有接触过的TVB以外的工作人员一起工作，看看人家怎么拍的。让我做了40年的老人家，去试试看我没有想过的（形式），这个机会我就很幸运了。”
《鉴证实录》是《刑事侦缉档案》衍生品
剧中破案多为潘嘉德团队想象出来
1995年，TVB希望潘嘉德能想一部全新的作品出来。那时，潘嘉德正在对推理小说爱不释手。以往他读书很少一页一页把每个描写都浏览到，只想看剧情推进部分，但推理小说却吸引着他把每一个字，都仔细专心地读下来，生怕漏掉一个线索，“我忍着不看结尾谁是凶手。我就想，如果拍成戏，这种感觉应该也很吸引观众。”于是他请编剧写一部刑侦剧本，但不能只是推理，还要把警察查案的细节加进去，《刑事侦缉档案》便应运而生。
《刑事侦缉档案》系列是极其成功的刑侦题材港剧。
在为《刑事侦缉档案》采风的时候，潘嘉德拜访的一位朋友的亲戚在警局鉴证科工作，是一名验尸官。对方无意中和潘嘉德讲述了很多鉴证科的故事。“我是很怕血的人，但他说的事真的很有意思，因为他们是用一个科学的原理去查案。”就这样，《鉴证实录》作为《刑事侦缉档案》衍生出来的故事，开启了TVB剧对“法证”职业的挖掘。而后，梅小青拍摄《法证先锋》，还曾拿了《鉴证实录》的前两集去参考。
《鉴证实录》完美展现了鉴证科人员的职业精神。
“梅小青还问过我，拍《鉴证实录》，鉴证科有没有协助我们。他们不会的。”潘嘉德透露，虽然《鉴证实录》首次真实展现了鉴证科检验证据、验证线索，进而科学破案的过程，但实际上其中大部分细节都是潘嘉德和团队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那些真实的案子，鉴证科不会告诉我们的，他们的解释是，如果我们拍出来鉴证科如何查案，那些坏人就会学怎么去犯罪。所以全部细节都是我们自己根据已知资料去联想的。”
《鉴证实录》里，陈慧珊、林保怡、李珊珊等演员用精湛的演技塑造了经典角色。
能拍《冲上云霄》是幸运的
但“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鉴证实录》之后，潘嘉德并没有再延续悬疑侦缉题材，而是无意中打开职业剧的蓝海。1998年，香港国际机场正式建成通航；2001年起该机场曾连续获得国际上“最佳机场”的荣誉。而那时国泰航空希望能拍一部航空业相关的作品，于是与TVB一拍即合，合作了电视剧《冲上云霄》。＂我很幸运地接下了这光荣的任务！＂潘嘉德犹记，为了更精准地展现飞行员的状态，剧组和演员在拍摄前都要去训练飞机驾驶员的学校正式学习。“我是有点畏高的。所以每次训练小型飞机，我都不敢上去，机会就留给副导演们（笑）。我也不敢走那些玻璃的地方，（看着）我的脚都抖了。”
《冲上云霄》是出色的职业剧。
这部剧也得到了国泰航空有限公司和香港机场管理局的支持。最初按照不打扰乘客的规定，剧组只能晚上12点到早上七点可以在机场取景。但那时机场很小，潘嘉德只能搭部分布景，剩下的例如接送机、候机时的戏份还是要实景拍摄。“所以开机不到2、3天，我就跟机管局开会，说机场大玻璃的地方不给我们拍白天，只能拍夜戏，不行的。”于是在我们拍摄团队良好合作的表现下，机管局放心地将拍摄时间逐步延长至早上十点、十一点。后来剧中弹钢琴、结婚、求婚、生孩子等很多重头戏都成功在机场内大量取景。
这部戏播出后，潘嘉德的名字几乎在港剧圈家喻户晓。但在他看来，能拍到这样的作品是他的幸运，“真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他们的协助，没有好的剧本，没有好的演员，根本就拍不了这个戏。”
《ON CALL 36小时》创意来自侄孙女
拍摄费用其实很低
而在潘嘉德的作品中，同样遭遇考验的还有《ON CALL 36小时》。这部作品的创意来自于潘嘉德的侄孙女，一名骨科医生。当年她还在做实习医生的时候非常辛苦，每几个月就要换一家实习医院，潘嘉德和家人总是会去帮她搬宿舍。家庭聚会的时候，她也很少现身，总是在医院加班；偶尔一起吃个牛排，她也会有意无意地说起这块骨头是身体的哪个部位，“他们真的很不容易。”刚巧，那年香港医管局20周年的庆祝晚会，潘嘉德帮忙联络了灯光音响等工作人员，于是便顺势提议，能不能合作拍一部聚焦医疗工作的戏。
《ON CALL 36小时》系列取得了高收视和口碑双赢。
但医院是比机场还难取景的地方。一旦白天剧组把灯光、机器架在医院走廊，很多患者就会投诉“怎么医院这种地方要给这些人来拍！”所以《ON CALL 36小时》最终只在医院拍外貌，内景一部分租借了医院某一未开发完全的新楼，另一部分则是在TVB公司的某个角落搭了一个简易的布景，变成医院的通道。剧中大部分白墙背景的戏，护士推着轮椅走过的戏份，实际上都是在TVB公司内拍摄的。“所以《ON CALL 36小时》的拍摄费用是很低的，但这个故事写得很好。我们本来就想说‘医者不能自医’，像剧中马国明饰演的张一健，他的弟弟受伤了他都医治不了，最终弟弟遗憾离世，这个就很打动人。”据悉，《ON CALL 36小时》是2012年TVB第一季最高收视剧集，最高达到39点。
TVB好作品归根结底是“生活”
曾有人评价TVB剧的风格，无论是家族争斗、悬疑刑侦，还是职场群像，都可以把每一个故事都讲述得真实可信。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物也有血有肉、敢爱敢恨。在巧妙的精英感和烟火气的平衡之中，观众可以感悟生活的挣扎与幸福，观察到人性善恶背后的情感。例如《鉴证实录》中独当一面，不被感情困扰的法医聂宝言，至今仍被内地观众赞誉为“职场独立女性第一人”。《谈判专家》中以谈判专业拯救了诸多生命的谈判专家彭国栋，生活中却总是忽略身边人的感受，以至于婚姻失败，家庭关系破裂后，才明白“沟通”真正的意义所在。《妙手仁心》、《ON CALL 36小时》则从形形色色的病人和救死扶伤的医生背后，展现医疗对生命的关怀以及平凡人对生活的热爱……
在潘嘉德看来，TVB近四十年的优秀作品，归根结底都是想尽办法把“生活”放入戏剧，让故事、人物引起观众的共鸣，并引得他们投入其中，认为这些事情就是真实发生的，剧中人会和生活中的某个真实的人很像。“比如《刑事侦缉档案》我们把一个平平无常的推理小说，结合了香港以往报纸上报道过的案子，然后在细节上做一些贴合生活的设计。观众一开始可能也会有疑问，但随着看下去，他们可以跟着人物一点一点投入进去。其实这些年我们的创作也没有什么变化，都是这样，慢慢的一层一层去剥，一层一层去想。”
《ON CALL 36小时》等职业剧一直被内地观众认为无法超越。
接纳互联网为影视带来的变革
TVB捍卫与坚守港剧尊严
三年前，70岁的潘嘉德离开了奋斗四十余年的TVB，大部分时间回归为一名普通香港观众。他丛容地观察着、接纳着互联网为影视带来的快速变革与发展。比如，家里的孩子们已经不怎么看电视机了，而是玩手机、看电脑；电视剧需要面对的收视群体，也不再被刻板定义为固定时间守候在电视机前的“师奶”们，而是年轻一代的90后、00后。
而在此种翻天覆地的环境巨变中，一向以收视率见长的TVB剧自2013年后，已鲜少有超过30点的作品。近年和内地的合播剧《陀枪师姐2021》《法证先锋4》等，也未能延续经典IP的辉煌，反而被诟病失去了TVB原本的味道。
《法证先锋4》《陀枪师姐2021》虽然有童年滤镜，但仍然被认为丧失了TVB的韵味。
“现在确实选择太多了。所以有人说港剧反响没有那么好，但我不觉得不好，起码我还在看，我的亲戚他们也都在看，如今在香港你去问每一个家庭，电视机选择的第一个台肯定还是翡翠台。”在潘嘉德看来，香港观众对TVB的观看习惯还在，只是在时代的洪流下，不进则退，TVB也需要时间和空间，去尝试，去进步。转变的过程中，难免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就像我让一个年龄大的演员，戴上假发再演十几年前的自己，肯定不行啦。”
实际上，在港剧没落的论调之下，TVB还是让大众看到了老牌电视台对港剧尊严的捍卫与坚守。例如2020年，TVB将视角下移，关注底层生活，聚焦香港民众住房问题的《香港爱情故事》再次让香港观众感到强烈的现实映照。《荒诞剧团》则让观众荒诞地笑过，还能感知到社会残酷的落寞与悲凉。
《香港爱情故事》是去年的口碑好剧。
如果说二十年前TVB这所“黄埔军校”是为了与竞品拼收视率、争取广告，而昼夜不停地背负压力战斗，演员和剧组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就像一个从未停止转动的工业齿轮；那如今的TVB则是跟时代赛跑，跟时间赛跑。“现在的科技都是很先进的，这时候他们的压力是一定要拍好才行。”此次潘嘉德拍摄《荒诞剧团》便观察到年轻港剧创作者肩负的更大压力。过去，香港还没有高清电视，拍摄器材也没有现在那么先进，因此在很多地方都用土方法去处理，遮遮掩掩的，比如，布景板是用完再用，上面的钉钉洞就像苍蝇似的密麻麻，观众也不那么在意。现在时代不一样了，高清晰度下，小小瑕疵都表露无遗，所以制作者在拍摄时比以前要求都高，而在先进的拍摄器材运用上也有更大的发挥，满足现代观众的高要求。
退休后，潘嘉德得空也会研究内地电视剧。他很喜欢《破冰行动》，这部剧集用抽丝剥茧的案件与冲突，将潘嘉德完全拉入其中。最近他还追了张嘉益、闫妮主演的《装台》，讲的也是一个剧团幕后小人物的故事，以及《山海情》让他知道家乡福建原来曾经跑到很远的大西北去支援脱贫。
对于内地观众对港剧的推崇，潘嘉德反而认为，这更多源于不同生活、文化碰撞而产生的新鲜感。“香港地方小，我们身边真的有很多大律师、警察、老师，这些故事（在创作一部剧的时候）很容易接触到。内地其实很多戏也拍的不错。我们看内地的人和故事，也有新鲜感和一定吸引力。所以很难说我们有什么是比别人强的，也不一定。”
但潘嘉德能够肯定的是，香港电视剧并没有衰退。“我们的项目还是要自律地去做，但总的来说，港剧在转变，我们在摸索怎么可以保持自己的风格，还可以与时并进。”
新京报资深记者 张赫
编辑 佟娜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