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上)
■上一回陈家洛率红花会群雄南下杭州,欲救文泰来而茫无头绪。与心砚游山玩水,在天竺峰上偶遇东方耳;夜探巡抚衙门而惊悉东方耳实乃当今天子乾隆之化名;更与乾隆约于西湖之上。两人评今论古,高谈阔论,总感格格不入,双方遂各遣高手,一较武技。心砚被逼上场,却遭暗算,危在旦夕,但总算夺得解药,化险为夷。乾隆一方高手,技不如人,大遭戏弄,令乾隆好生不快。乾隆以堂堂天子之尊,处处遭受压制,一直忍气吞声,以其刚愎狭隘的心性,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红花会。红花会面对乾隆的强势打击,将如何自保,令人期待。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乾隆上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地吹了三声,数百名御林军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右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喂,大胆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乾隆一入自家势力保护范围,便即翻脸,大摆皇帝威风。)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横过湖面,落入水中。(流星掠湖,湖光映照,煞是好看)蓦地里四下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人来,一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总舵主到了,大家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将过来。(红花会早有准备,声势亦众。若无徐天宏之前的筹备,此刻便已被清兵声势压下,红花会群雄万难脱身。)
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不许众人行近。双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驻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即动手捉拿。(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交上马缰。(陈家洛自有威慑之力)陈家洛跃上马背,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这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总舵主标志端的不凡,出于精工之手)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从未见过本会大首领,(此话未可全信,陈家洛初登大位,甫至杭州,大伙没有见过可以理解。但于万亭创会以来,杭州为其根本之地,大家难道也没有见过么?)登时人人振奋,呼声雷动,俯身致敬。(威势不让清兵。陈家洛亮明身份,那是公然与乾隆为敌了,殊不知这是手足相拼,相煎何急?)
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伍中蜂拥而出,统兵官佐大声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拜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清兵中居然有红花会众,实出人意料之外。这些人现身拜见总舵主,虽见精诚虔敬,但也是冒着极大风险。他们一旦暴露了身份,此后将如何在清营中立足?)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不少得人引荐入会,汉军旗营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红花会渗入清营,为数不少,这批人一旦阵前起义,力量足以颠倒形势,端的非同小可。可惜过早暴露了。)
乾隆见自己部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那也不一定)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还是自己性命要紧,若葬身于此天下风流之地,倒也不枉。)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得呆了,听得乾隆申斥,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李可秀御下不严,治军无方,得无成为第二个尹章垓?)乾隆道:“叫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退。
徐天宏见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位当家,再见!”呼声雷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不然,西湖之水,尽为赤染。)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慕当年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东征西讨,攻城掠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筚路蓝缕,打下江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旗统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交其余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战,所向克捷。(原来清兵之强,亦以利字当先)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家洛在湖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道:“今晚湖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乾隆追慕先祖尚可,甘冒矢石不能。但总算并不糊涂,不争一时之胜。清兵虽多,侍卫虽众,但混乱之间,未必护得了乾隆周全。)
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适才湖上刀光剑影,戾气弥漫,而此番聚众豪饮,酒肉熏腥,皆是大煞风景之事。西湖何辜,接连遭此践踏?)
红花会群雄将众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竟不敢下令攻击,陈家洛又探知了文泰来的下落,人人兴高采烈,欢呼畅饮。(只是表面风光而已,于事业何干?)
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吃了亏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旗营绿营里的兄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带了儿子即去部署。(徐天宏是清醒透砌之人,红花会不可或缺,故其武功虽不出众,而在会中排位甚高。)
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陈家洛继位以来,虽在营救文泰来之事上屡不见功,而此前劫粮赈灾,惊动天下,此次又威慑清酋,颇占上风,正当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之时。)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景色虽美,无人解赏)蓦地心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母生辰距中秋仅三日,故当陈家洛过中秋之时,自当忆及其母。而此番矍然而省,有些出人意料。)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前辈、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里静一静,要想想事情。”(支开众人,独处静想,不知所为何事。)
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须是此四人不可,亦为英雄本色)
陈家洛远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拨动木桨,小船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一番纷纷扰扰,西湖重归宁静)船到湖心,收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家十年,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此阴阳相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子欲养而亲不在,子远归而母已逝,真天下之大悲也。)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咯咯轻笑。(发笑之人,来得甚是蹊跷)陈家洛止哭回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灰长袍,拱手行礼,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竟是故人来访,令人讶异)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道:“李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李沅芷轻轻纵起,落在陈家洛船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众人皆知余鱼同曾与一女子在一起,未有一人联想到李沅芷身上。李沅芷独身前来告知余鱼同消息,其女儿身份,已昭然若揭。)
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下细谈。”李沅芷微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些小细节,非女子莫为)陈家洛问道:“你见到了我们余兄弟吗?请问他在哪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个刁蛮姑娘。(却不肯从女子身上着想,令人好生不解)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涌上心头,对她忽感说不出的厌恶。(陈家洛不奇怪其乾隆随从身份,而反纠咎于其与霍青桐亲热之行为。从一会之领袖而言是舍本逐末,从已生爱慕之心的青年而言无可厚非。)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陈家洛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李沅芷意态闲暇,陈家洛郁情难伸)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李沅芷莫非明知故问?)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甚感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文泰然与余鱼同消息,于红花会而言至为重要,虽千金莫换。李沅芷为送消息而来,陈家洛竟为一己之好恶而并不热心,大损其领袖形象。)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反是李沅芷牵记师父,发问打破僵默。可知如心有所障,男子心胸反不若女子。)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一起吗?”(陆菲青如在杭州,红花会此次闹出偌大动静,定然现身相见。)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到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吗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说得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在斗嘴上,陈家洛落于下风,只为女子嘴利而已。)
李沅芷隔了一会儿,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功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了不起的大高手,我就想拜他为师,他老人家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极好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使得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帖帖,比见了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赤套渡头,李沅芷是见过陈家洛武功的。能与其师叔张召重斗个旗鼓相当,武功岂是泛泛,纵在陆菲青之下,相去亦只一线,自远非李沅芷所及。李沅芷所不服者,不在陈家洛之武功,而在于陈家洛之风范,教余鱼同等拜服。)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说。”(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说上这些,确实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如不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对我,可不必这么骄傲!”(分明是女儿声口,奈何分辨不清?)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随即转念,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以大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拜了个好师父,自己武功不咋地,处处承受师父福荫。)李沅芷自小给人顺惯了的,见陈家洛脸色不善,对自己全不理睬,不由得气往上冲,闷在船头,一时下不了台。(李大小姐半夜前来,好心送消息给陈家洛。陈家洛却显得并不领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李大小姐岂不生气?)
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干吗独自偷偷地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一个冷嘲热讽,一个置之不理)
陈家洛呼了口气,侧目斜视,心想:“你这小子当真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师父自是师父,徒弟自是徒弟)李沅芷冷冷地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微扬,撇嘴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李沅芷之帮忙,只为传递内情,非为出手相助。陈家洛只向武功上着想,自然瞧她不起。)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画比画。”手腕翻处,从腰间拔出长剑。(李沅芷明知不是陈家洛对手,势当如此而拔剑动手,只为了争上一口气。)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到了这时,方虑及于此)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但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李沅芷女扮男装,红花会中当有人看得出来,如骆冰者。然而陈家洛先入为主,心障已生,不去主动询问,骆冰者自然也不会去嚼舌头。)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什么官职?”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内?”(李沅芷身份,陈家洛终究猜了出来,只要不涉及到男女情事,陈家洛倒也不笨。)
李沅芷一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挺剑便即刺出,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清廷走狗,陈家洛虽是泛指,但却异样刺耳,李沅芷怎能再忍?)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哇,我找你师父算账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虽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陈家洛任剑锋欺胸,虽然有点托大,但其实已算得极准,颇有轻视之意。)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急撑,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李大小姐轻身功夫不弱)
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眼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陈家洛可轻视李沅芷其人,却不敢轻视武当派功夫)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暗暗吃惊,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拼,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陈李二人势力悬殊,不斗可知。李沅芷虽知不敌,却已势成骑虎。)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西湖美景,着着在作者笔下展现,宛如亲见,令人心向往之。)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使招“玉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过数招,李沅芷便已吃亏)不暇思索,低头又蹿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接连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湖中。他左掌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陈家洛虽是躲避金针,亦显得挥洒自如,俊雅之极。)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自知不是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蹿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剑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不要脸,使这般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什么下流了?”(陈家洛单凭柳枝,便令李沅芷撒剑,当真可以做李沅芷的师父。二人皆师承高人,但陈家洛有十年之功,已浸浸然可与陆菲青并肩,而李沅芷学艺之时短,又是女子,尚未登堂入室。故知武学一道,殊无捷径可寻,日久尚可见功。▲李沅芷叱骂陈家洛招数下流,陈家洛居然不解其意,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作者只是要将陈家洛对李沅芷女儿身份的误判延续下去,不免降低了陈家洛的世故和精明。)
李沅芷心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这一招出于无心,当下更不打话,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剑插入剑鞘,掉头便走。陈家洛过招大占上风,极感快慰,忽地心头掠过了霍青桐的俏丽身影。(前者让乾隆刹羽而归,更得会中兄弟拥戴,风头一时无两,亦是心怀快慰,而得与众兄弟痛饮;此刻与李沅芷较技,赢得轻松平常,大扫“情敌”之颜面,可惜此等快慰,无人同赏。此句为作者新修所加,与李沅芷过招,不过是牛刀小试,胜之不武,快慰之余,却也错过了向李沅芷问取文余二人信息之良机。)
其时天已微明,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此时方将红花取下收放,意颇不信。陈家洛与众兄弟别后,自当掩饰身份,早将红花会放入怀中。)缓步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刻牵了一匹好马,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得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城门守门者居然是红花会中人,厉害厉害)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地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已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西门安戍门。(撇开会中兄弟,只为独回海宁)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物是人非,宁无感伤)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老的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初起疑窦)吃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
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此刻重见江水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十年归来,物是人非,且自身亦从少年书生摇变为万人拥戴的江湖豪客。)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上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陈家洛行径路线有些古怪,先是临西门而不入,向上去北郊休憩,不从西北两门入城,而直接来到南门。再从南门穿城而过,再到位于城西北的家中。)
陈家洛到得家门,大感诧异。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字,笔致圆柔,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数。愕然不解,跳进围墙。(父母故后,反受隆渥,透着古怪。)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原来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下读碑上御诗: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乾隆此诗,倒也有些胸怀)
心想:“皇帝说什么‘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倘若这真是心里话,那么他倒也关怀老百姓的安危苦乐。”又读下去: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适性惬林泉。是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有美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陈家眷隆圣恩,人子高兴,在情理之中。)
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爱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亲笔写在这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爱日”之典故,尽人皆知。乾隆书匾于此,虽有濡慕之情,但毕竟风险太大。清朝文网之密,胜过前朝,乾隆纵以天子之尊,岂不惧宗人府怀疑?)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经竹荫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园林雅致,而今在否?)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笔。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字,想起母亲的慈爱,又不禁掉下泪来。(母有育子之爱,子当报母之恩。读文至此,感触良深。)
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晖’二字,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我么?”(再生疑窦,已颇震惊。乾隆于典故上,决计不敢乱来,其中当有绝大隐情。)
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若母亲生时,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此情此景,宁不感伤?)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从小由她抚育,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陪嫁丫环犹在,而母已故去,心有戚戚焉。)
瑞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地逐一揩抹,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块绿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陈家洛儿时旧物,成了老婆婆的精神寄托)
陈家洛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嚷,是我。”瑞芳望着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志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气孩子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常时思念之人,突然出现眼前,宁不喜极而泣?)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芳道:“不碍事,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留在旧园的,也都是旧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旧宅之外,更造新园,且花费甚巨,大有蹊跷。)
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她生了什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陈母之死,非为体恙,实乃心殇。个中情由,后文有述。)说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大家富室小姐出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头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若陈家洛陪侍在侧,陈母未必便死)
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飞身出去。(陈家洛此番归来,家中变化甚大,新园新庙,且处处透着古怪,自然要弄个一清二楚。)
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径向庙门走去。(海神庙至今犹在,聆听风涛已300余年矣,可往一观。)
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他急忙后退,缩身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别蹿出两个黑衣人来,四人在庙门口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他甚觉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正想跟踪过去查察,忽然脚步声响起,又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惊异,待这四人交叉而过,便提气跃上庙门,横躺墙顶,俯首下视。(海宁海隅之地,居然来了不少武功不弱的江湖人士,古怪古怪。)
黑影起处,又有四人盘绕过去,纵目数去,总共约有四十人之谱。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贯注,默不作声,武功均非泛泛。难道是什么教派奉行拜神仪典?还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怕人抢夺,以致巡逻如此严密?(我亦有此一问,除此二者之外,也只有皇权贵胄有此排场了。)若非自己轻功了得,见机又快,早就给他们查觉了。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墙边,溜进大殿中查看。
东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吴越王钱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种。(皆是钱塘古时有名人物,然而只能配享东西偏殿,不知中殿供奉的是何等人物?)再到中殿,殿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心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看时,不禁惊得呆了。
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中殿供奉的居然是去世未久的陈世倌,试问陈阁老何德何能超迈前贤?古怪古怪。)
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一座寻常祠庙,防守巡查如是严密,古怪古怪。)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宏伟。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为人发觉,于是跃上甬道之顶,一溜烟般奔到甬道末端,眼见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闭,便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适才惊讶更甚。(更有惊奇出现)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海神庙供奉以陈阁老为主,钱伍等人为宾,已颇令人惊奇,而天后宫供奉的宛然便是陈母,文情愈来愈奇。陈父陈母皆为今人,想来陈家洛的两位哥哥也决不会冒天下之大韪修建宫庙供奉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何人所为?古怪古怪。)
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篷。(黄色概为皇权所用,似此初露端倪)当下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回巡视。今晚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帐篷,待两名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陈家洛确实艺高人胆大,他没有会中高手接应,闯入不测之地,可谓吉凶难卜。)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过头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得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这等排场,何人可及?让人眼界大开。)
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走去,当真如在梦中。(外紧内松。帐篷内空旷无人,又是一奇。)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微声息。(写得仔细,非高手莫办)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躲闪。隔了半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坟墓居然以帐篷围罩,大奇)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此处已然揭晓,之前庙宫之中供奉的果是陈父陈母。)
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酸痛,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见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在哭泣。(陈家洛进入帐篷,居然未让里面人惊觉,显见其人心思全在墓前凭吊跪拜上。)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陈父生前虽位极人臣,其门生故吏能有如此排场气派?)见他哭泣甚悲,(显见其悲也诚,只是没有大声哭号)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
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喝问:“谁?”
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们了。”(陈家洛是放出声来哭泣,与那人有所不同)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
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从匾额题词到黄布设篷,处处有皇帝身影,乾隆现身,则前此种种,毫不稀奇了。)
乾隆惊问:“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日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是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过。”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阁老的少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皆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反落个杀身之祸。(此处有个疑问。乾隆视陈父陈母为亲身,则自然知晓陈家三位公子其名。前番陈家洛邀乾隆西湖赏月,虽仍以陆嘉成之名相邀,然白振已知陈家洛红花会首领身份,向乾隆传话之时,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则乾隆已知陈家洛其名。两个一般无二的名字,难道乾隆不生丝毫疑窦?)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欲人知。然则皇帝何以前来偷祭大臣?皇帝纵然对大臣宠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令人费解。”(皇帝天生凉薄,且陈阁老主要活动在雍正一朝,乾隆纵然承父之情继续宠幸,也决不会深夜祭拜悲泣。)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神色变幻,(乾隆心中显然转过了无数念头,最大的可能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陈家洛,将他深夜祭拜之事遮瞒过去。)过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
两人今晚是第三次会面。(此句略有歧义,不若改为:今晚是两人第三次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此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乾隆已明陈家洛身份,而陈家洛也对乾隆苦心孤诣深夜祭拜父母心生感激)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当年我皇兄与我争位,阴谋加害,全仗令尊舍命保护。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巨,乘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若如乾隆所言,他大可光明正大地祭拜,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一声。(乾隆所言,只能自欺欺人,陈家洛如何肯信?)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此是关键所在。陈家洛若是换作他人,乾隆早已下令灭口了。)
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然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时放心,面露喜色。(乾隆相信陈家洛许诺,并非全系陈为武林领袖人物,而是自有其深层原因,不可不知。)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至尊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默默思索,一时都不说话。(兄弟二人,究有手中之情,此情此况,弥足珍贵。)
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乾隆敢于和陈家洛携手而出,大是不易,足见其尚念手中之情。)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因此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因此我母亲闺字‘潮生’。”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忍住了,握着陈家洛的手微微颤抖。(陈母闺名,他人不可听知,乾隆不可不知。)
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做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严密戒备之下,皇帝身边居然出现他人,如何不惊?若是乾隆心情不佳,一个个便要倒足大霉,脑袋搬家,那也是寻常之事。)侍卫牵过御马,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海潮远处奔来,眼前海面却无动荡,令人难以想像。)
乾隆望着海水出神,隔了一会儿,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令尊一般。”(乾隆向陈家洛通报行程,则相救文泰来只有三日之期了。)
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地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动了手中之情,若是陈家洛以后陪侍身侧,虽然不一定比得上福康安,但是平步青云、大富大贵那是不消说的了。)
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混迹江湖,又有什么不好?庄生曰: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皇帝这话,便是允许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必定喜出望外,叩头谢恩。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身离阁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许下空头支票,原是要将陈家洛羁勒身侧,红花会自然冰消瓦解,天下再无可抗之敌,算盘不可谓不精。可惜陈家洛本无富贵之望,全然不给面子。)
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这时,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吗?”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母亲之事,陈家洛并非全然不知,只是身为儿子,不便妄言母亲之隐私。)
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允了他。’”(读金庸小说,知历史之事,信然。)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为不同,用意则一。”(陈氏一脉,或在庙堂,或处江湖,皆能为百姓出力,令人钦敬。)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海潮已可遥遥望见,且看金庸先生绝妙文笔)
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自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大潮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月夜观潮,其势磅礴,金鼓交鸣,别开生面。)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海潮之威势不可挡,乾隆折扇受惊脱手,白振忠心为主,冒险拾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字逾千钧,恍如亲历,直欲退避三舍。)眼见白振就要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挂向白振头顶。(在此存疑:海潮卷来,迅若奔雷,还能容得陈家洛脱衣撕裂打结掷出?)白振奋力跃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一提,将他挥上石塘。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上一株柳树。(陈家洛救人一节,正为印证海潮奔来之雄浑气势,若平淡叙写,当难让人深入其心。)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绝妙文字,令人心折。这一长段叙写海潮之文字,他人如何写得如此生动?梁老《七剑下天山》有段钱塘潮的叙写,可以参看。)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他不识水性,只得屏住呼吸。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树身,(金爪铁钩,端的名不虚传)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得到一件黄马褂,白振这个险冒对了)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此是念着兄弟血脉之亲)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伤害于你。”(此是念着朋友缔交之谊)
附: 唐 李廓 忆钱塘
往岁东游鬓未凋,渡江曾驻木兰桡。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桂倚玉儿吟处雪,蓬遗苏丞舞时腰。仍闻江上春来柳,依旧参差拂寺桥。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内中情由,不可为外人道也)
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坟墓终究不免会给潮水卷去。我当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这是爱民大业,江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我决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传谕河道总督高晋、巡抚庄有恭,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应。(乾隆不忍“父母”之坟墓为潮水损坏,肯于拨发官帑,加固海塘,也算为当地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什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乾隆将陈家洛以兄弟相待,自当为其着想)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允。”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允可。”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终于归结到文泰来身上,陈家洛期盼乾隆主动释放文泰来,以免双方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允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乾隆不放文泰来之意甚坚,其中大有隐情,而红花会非文泰来不救,双方势成水火,必然刀枪相见。)
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我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以红花会之能,倒也不是虚言恫吓)乾隆冷冷地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可见文泰来身上担有重大干系,令乾隆如此忌惮)陈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却羡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于人皆有戚戚焉,而达官贵胄感慨尤甚)
两人又漫步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稀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前番霍青桐送剑,此处乾隆送玉,作者并非随意而写,而是为推演重大情节。)
玉色晶莹,在月光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人玉器,皆当温润可亲)
乾隆见陈家洛神情冷漠,殊无半点亲近之意,温言道:“我知你总是怪我们满洲人占了汉人的江山,以致心中怀恨,存有敌意。其实我和你虽族分满汉,但大可情若兄弟,亲如家人。(乾隆此言不假,只是此时陈家洛未明其意)圣祖皇帝遗训,满汉当为一家,不分畛域,他还立下重规,自今而后,决计不可加赋。今后我担当国事,自当爱民如子,这点你大可放心。”说着伸出右手,握住了陈家洛的左手。(话是说得漂亮,但不知几分知,几分假。)
陈家洛道:“今后倘若真能满汉一家,自是求之不得。汉朝匈奴为大敌,唐朝突厥残杀我汉人,今日岂不是都成一家人了?”乾隆欣然道:“这是我二人之愿,自当永久勿忘。”(乾隆陈家洛虽为血缘兄弟,亦不能成为一家之人,更遑论横亘千年沟壑的民族之间?)
陈家洛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感激之至,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是武林同道,缓急之际,出一把力何足道哉!”(白振虽久未在江湖,但也算重情重义之人,并非一般朝廷鹰犬可比。后文已表。)
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碌不堪,我待会再去找他。瑞姑,你有什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宝。”陈家洛笑道:“那只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儿便红了。
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吗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能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允许她赎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地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糟蹋了有什么法子,哪知她想不开,夜里偷偷地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
陈家洛听得目眦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现下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宣德门边,等天明了,我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下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腰。
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奔了一会,已无屋宇,才跳下地来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门畔。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将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
一丘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
晴画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做这等坏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抬头见明月西沉,繁星闪烁,说道:“我们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滋滋地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盘进来,盘上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
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汤喝,晴画已将他辫子打开,抹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
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儿,将就穿一穿吧。”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将长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长衫下摆,也觉心酸,将身边几锭金子都取出来,放在她手里,说道:“你拿去给你爹爹,叫他把你赎身回去。你好好嫁头人家。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以上一大段陈家洛与晴画相处的文字,于小说情节来说,并无多大关联。其脱胎于《红楼梦》的痕迹较为明显,晴画为陈家洛梳头一节,其情可感。欺凌女仆、强取豪夺之事,在权富豪门之家不绝上演,读之始令人心酸,继之以愤慨。)
■在中国漫漫历史长河中,可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陈家洛乾隆西湖赏月之会亦然。且不论湖上双方较技,乾隆随从虽然屡出下作手段,但仍处处受红花会压制,搞得乾隆大失脸面;而到得岸上,乾隆欲挽回颜面,早已预谋埋下重兵,欲将红花会一举成擒,亦为红花会针锋相对调遣人手轻松化解。更让乾隆惊骇恼羞的是,在清兵绿营、旗营中居然混杂了红花会员,且为数不少,让他一番图谋化为一江东流。
红花会与乾隆争胜,虽然保全了首领和众当家,但也暴露了在清营中的势力,实在得不偿失。聚而痛饮,高歌于市,殊为不取。
陈家洛为祭拜其母,独留湖上,李沅芷前来相会,欲以文余之近情相告。可惜陈家洛为一己之误会所障蔽,虽然轻松大败李沅芷,但也错过了探问文余二人近况之良机,对李沅芷之误会亦更深。
陈家洛阔别十年,再回陈府,发现府中变化不小。特别是有几处匾额居然是当今天子乾隆手书,且“爱日堂”、“春晖堂”之名称,皆有儿子孝敬父母、感念母恩的典故,实不能出于乾隆之手,却堂而皇之地悬挂堂上。此种种,让陈家洛疑窦丛生。
获悉母亲安葬在新造的海神庙之后,陈家洛前往一探。发现海神庙中配享的是三位古人,而主神之位的宛然便是其父陈世倌,而循往天后宫,则供奉的“天后”赫然是其母徐氏。在陈母灵位前,正有一人哭泣跪拜,及至晤面,则居然是二度相见的乾隆。凡此种种,已让陈家洛震骇莫名,但他怎样也想不到其中的绝大隐情。
其实,若乾隆真是陈家的儿子,在当时之清朝,文网甚密,他是要千方百计加以掩盖,而决计不会堂而皇之地在他人旧居之上留下“爱日”“春晖”如此并不晦涩、让人怀疑其身份的文字。作者于此有弄巧成拙之嫌。
海宁月夜观潮,奇妙壮观,在作者笔下更是气势如虹,让人眼界大开,有如亲临。如此绝妙文字,出自于武侠小说之中,宁不让人汗颜?
陈家洛求乾隆释放文泰来不得,则必然或豪夺或巧取,且看作者后文如何展现。
※金庸小说,博大精深,逐章逐句,含英咀华,收获颇丰。虽然无法写出颇有研究的文字,但也不无创见,不负一把辛酸。当然更希望大家给予关注,参与讨论,贡献心得,发现更多有价值有意义有噱头的文字、情节和人物,更多层次地展现金庸小说魅力,让金庸小说更好看,更耐看。本人这一抛砖引玉之举,冀望得到众多热爱金庸小说的同仁的认同和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