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祎
直到电视剧《叛逆者》收官，20万网友打出的豆瓣评分依然保持在8.3的高分。印象中，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过瘾的谍战剧了，因“明家三兄弟”出圈的《伪装者》已经过去6年，群英荟萃的史诗大戏《北平无战事》已经过去7年，至今豆瓣评分第一的谍战剧《潜伏》更是12年前的作品了。
《叛逆者》剧照
从1981年第一部现代谍战剧《敌营十八年》诞生至今，40年里谍战剧既经历了炙手可热、佳作不断的时期，也遭遇过收视惨败、口碑下滑。在“后谍战剧”时代，流量明星的加入，更让这种类型剧前景未明。但无论如何，观众们需要谍战片，因为它描摹的正是我们目前所处时代十分缺失又极其宝贵的价值观——一种叫信仰的东西。
尊重观众智商的谍战剧又回来了？
自《叛逆者》开播后，关于剧情走向、演技，尤其是细节的讨论一直霸占着热搜：人物姓名的隐喻——林楠笙（临难生）、朱怡贞（主义真）、陈默群（沉默群）、王志（亡志）；陈默群送给孟安南用于接头的手表，时间永远停留在四点十二分，暗指“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隔着玻璃刺杀叛徒时，玻璃上会贴上封条以防止玻璃破碎……许多细节甚至要二刷才能恍然大悟，草蛇灰线处处伏笔。总之，从剧情设计、悬念逻辑、演员表演，到服化道、画面构图、后期剪辑、中心立意，没有一个环节掉链子。
许多人高呼：“尊重观众智商的谍战剧又回来了”。而这部剧，也被很多业内人士视为将拉开新一波“谍战热”的序幕。
今年待播的谍战剧保守估计还有《叱咤之城》《对手》《无间》《信仰》《风起陇西》《宿命之敌》《迷局破之深潜》《蜂巢》《没有硝烟的战线》《猎隼》等10部。其中很可能有能超越《叛逆者》的作品。
《叱咤之城》集结了“谍战剧之父”柳云龙，演技派于和伟、张嘉益、王志文，无论剧本如何，这样的“王炸”阵容已经成功了一半。《对手》和《无间》的主演分别是郭京飞、谭卓和靳东、王志文，他们挑剧本的眼光和演技，在一定程度上提前为观众“排了雷”。《风起陇西》请到了现在已鲜少拍戏的陈坤，搭档近两年话题度颇高的白宇、聂远，加之独辟蹊径以“三国”为背景，又有马伯庸的原著小说保底，胜算也不小。
而其他的剧依然是“流量生花”担纲主演：《迷局破之深潜》中的成毅凭借《琉璃美人煞》成为新晋偶像，《信仰》的主演是秦俊杰、阚清子，《宿命之敌》的四位主演全部是因参加综艺节目《演员请就位》而获得关注的青年演员，《猎隼》的主演张翰是国产偶像剧催生的第一批“霸总”。这类剧播出时，会自带一批粉丝的关注，但不意味着普通观众也会买账。
与数量形成对比的，是近些年谍战剧口碑的不温不火。无论是流量小生任嘉伦主演的《秋蝉》，还是实力派潘粤明、张一山领衔的《局中人》，最终的豆瓣评分都只有5.7。时隔3年，柳云龙推出的谍战大作《胜算》，海报上的那句话“这一战，几无胜算”，像是一语成谶。虽然这部剧的失利原因有许多，诸如压了5年才播出、女主角因“限韩令”被AI换脸等客观因素，但依然不能为弱逻辑和不连贯的剧情挽尊。该剧在豆瓣上只收获了约8000人评价，
2020年底，电视剧版《风声》开播，一下把人拉回了10年前电影版《风声》横扫台湾金马奖、香港金像奖、大众电影百花奖、亚洲电影大奖、中国电影金鸡奖的日子，剧版的评分虽然不低，但却输在收视率和传播度。
谍战这种类型片在影市上也未再现《风声》的辉煌。这部电影的海报上曾打出过这样一句宣传语：“风声之后，再无传奇”。影片里封闭空间营造的压抑感、猎奇心理对酷刑的窥探、不停反转带来的悬念丛生、用残酷丈量出的个人信念，的确做到了在之后的几年，市场上跟风拍摄的《秋喜》《东风雨》《听风者》等谍战片，没有一部口碑可与其相提并论。
尤其是2017年，郭富城、赵丽颖主演的《密战》遭遇票房惨败，并创下4.3的低分后，市面上这种类型片几乎绝迹。直到时隔12年，张艺谋的《悬崖之上》上映时，观众才盼来了一部高分谍战影片。
微热点大数据研究院每年都会发布国产电视剧分析报告，以2020年度为例，410部电视剧中，排名第一的古装剧占到了24.53%，战争题材（包含谍战）只有不到1.5%的占比。在市场被都市言情剧、古装偶像剧、仙侠剧、校园剧霸屏的当下，谈“谍战剧翻红”还为时过早。即便是像《叛逆者》这样的佳作，根据“骨朵热度指数排行榜”，热度也只能排在言情剧《变成你的那一天》、仙侠剧《千古玦尘》、古偶剧《雁归西窗月》等之后。
从反特片到谍战剧
前段时间由孙红雷、杨紫等人常驻的综艺《萌探探探案》上线，第一集便穿越回了《潜伏》的故事里，熟悉的场景、剧情和当年的演员，给观众狠狠来了波“回忆杀”。
其实，谍战剧和谍战片并非这几年才火起来的，第一部现代谍战剧至今恰好40年。如果把谍战剧的前身反特剧算在内，它的历史还会更长。
1949年，东北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中国第一部反特片《无形的战线》，影片讲述了东北解放后，公安人员与潜伏在内部的国民党特务之间的暗战。影片结尾打出了一句毛主席语录：“在拿枪的敌人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绝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这句话激励文艺战线创作出了更多的反特片。1950年代陆续上映的《人民的巨掌》《羊城暗哨》《永不消逝的电波》《英雄虎胆》《前哨》算是建国后的第一代反特剧，也奠定了当时反特片的主要风格。
1978年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主旋律影片在创作时也不避讳兼具更强的娱乐属性。反特影片和剧集的风格也从政治宣讲色彩浓重，慢慢融入了悬疑、推理、惊悚，甚至爱情元素。这一年还是公认的“反特年”，《东港谍影》《猎字99号》《暗礁》《黑三角》《斗鲨》……令人印象深刻的反特片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风格也随着时代发生了变化，除了敌方间谍，也开始展示我方谍报人员；除了紧张的敌我对峙，还有更接地气的生活片段；人物也从脸谱化转变为拥有更多面的情感。
一直到1980年代，反特片这一类型电影都保持着数量和质量上的稳定输出：1979年《保密局的枪声》在北京30多家影院上映时，24小时不间断播放，全国共卖出了1000多个拷贝；1980年的《雾都茫茫》（原著为《一双绣花鞋》）恐怖氛围拉满，第一次采用了多线叙事的方式。但另一方面，数量上的“井喷”也催生了一批粗制滥造、脱离实际的烂片，国产反特片在口碑上反倒进入了低谷。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谍战剧也是在这时诞生的——1981年的《敌营十八年》。该剧讲述了地下党员江波潜伏于国民党军队内部，在不同历史时期与各方周旋输送情报的故事。虽然只有10集，却在播出后大获好评。
谍战剧的数量开始上升，从反特到谍战，表面看是词语的转变，实质上是进一步弱化了宣教色彩，开始向强文本转变。
2004年国家广电总局发文禁止在黄金时段播放暴力失度的涉案剧，这让以“暗战”代替“明战”的谍战剧更受投资方欢迎。
尤其是真正意义上的谍战剧开山之作《暗算》在2005年播出后，反特剧全部转为谍战剧。在这部剧中，现在已用烂的“揪内鬼梗”，在当年对观众而言却是新鲜的。观众有上帝视觉，看着剧中人，也是局中人相互猜忌、拉帮结派十分紧张刺激。加之这部剧第一次展示了摩斯密码、代号暗语这些谍战技术，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更让追剧的人有了谈资。柳云龙也凭借此剧成为“谍战剧之父”。就在这一年，还有《国家机密》《误入军统的女人》《密令1949》等近20部谍战剧播出。
当谍战剧只剩下“颜值在线”
至今还被奉为“神作”的《潜伏》是在2009年播出的。这部剧在当年有多火？不仅将主演孙红雷、姚晨捧为一线明星，连剧中人用的那款复古绿色台灯都卖断货了，其后更是在白玉兰奖评选中，以压倒性优势击败当年的另一大热门剧《我的团长我的团》。直到今天，这部剧的豆瓣评分都稳居谍战类榜首（9.4分）。
《潜伏》的成功绝非偶然，首先是选角精准，自带“黑帮大佬”气质，也是演“黑帮人物”出身的孙红雷，转而去诠释一个韬光养晦、逢场作戏，甚至有点窝囊的小男人，凭情景喜剧《武林外传》中“郭芙蓉”一角爆红的姚晨，首次接触正剧，足以靠反差吊起观众的胃口；其次是人设上的势均力敌，反派不再脸谱化，或锋芒毕露或老谋深算，且拥有了与正派相当的智力和心机；再次是悬念设计巧妙、环环相扣，穿插的喜剧元素也很好地中和了紧张的节奏和气氛。
除了《潜伏》，2009年还贡献了包括《身份的证明》《延安锄奸》《谍变1939》《秘密列车》等20余部谍战剧，但直到2010年《黎明之前》播出，才证明了谍战剧风潮不是昙花一现。这部剧借鉴了美剧风格，比《潜伏》的悬疑感更强。此前已默默演了12年戏的吴秀波凭借此剧爆红，成为当时的剧圈一哥，林永健因成功塑造了颇有城府的“谭忠恕”一角，向观众证明了自己不是只能演喜剧。
之后的几年，荧屏上的谍战剧数量未减，但却少有爆款。直到2015年，正午出品的谍战剧《伪装者》赢得了收视和口碑的双丰收。凭借此剧，受车祸影响事业不温不火的胡歌再度翻红，和同为主演的靳东、王凯，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一线男星，它不仅开启了“后谍战剧时代”，也引领了“偶像+谍战”的风潮。
式微的类型剧，需要借助粉丝经济的东风。而“小鲜肉们”想证明演技，自然不能靠拍偶像剧，但大制作、好班底的正剧和主旋律剧也很少冒险起用偶像明星挑大梁，谍战剧和悬疑剧变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近年来，为了保证剧集质量，制作方往往会采用“流量明星+实力派”的组合：李易峰、张鲁一主演的《麻雀》，陈学冬、郭京飞搭档的《解密》，《胭脂》里陆毅搭赵丽颖，《黎明决战》中王千源配刘诗诗，《局中人》双男主是张一山和潘粤明……
这些明星中不乏名气超过“明家三兄弟”的，但却鲜有像《伪装者》一样收获高分口碑和全民关注的。好像如今谈起曾经辉煌的谍战剧，只剩下了“颜值在线”。
强文本+好演员，才能成就谍战剧
好的谍战剧长什么样子？首先当然是需要有强文本。
在创作新中国第一部反特片《无形的战线》时，导演兼编剧伊明深入东北战犯管理所，采访被关押的国民党高官、收集一手资料，这才在影片中真实地呈现了特务的生活；2010年的《隐形将军》则以真实人物、潜伏在蒋介石身边时间最长的“隐形将军”韩练成为原型；电影《风声》的导演及团队在拍摄前做了大量调研，里面的针刑就是根据中国传统经脉学创造的。
迄今为止，《北平无战事》都可算得上谍战剧中格局最宏大的一部。虽然该剧聚焦的时间段只是1948年至1949年的短短几个月，但明线反腐、暗线谍战的设置，以及环环相扣的故事，还是牢牢抓住了观众。《北平无战事》的总编剧是国家一级编剧、创作过《雍正王朝》《李卫当官》《大明王朝1566》的刘和平，这个剧本刘和平写了整整七年。我曾参加过编剧史航主持的《北平无战事》剧本研讨会，“一次文学跟史学的对接”是对这部剧最精准的评价。
但《北平无战事》并不是那年得分最高的谍战剧（豆瓣8.9分），它惜败给了另一部以小人物为视角，描摹底层人民群像的谍战剧《红色》。超过10万人打出的9.1分颇有含金量，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豆瓣上撰写观后感。
比起《北平无战事》，《红色》更接地气，里面的小人物的命运被时代裹挟、被迫成长，从单打独斗到志同道合，从明哲保身到义无反顾，从个人复仇到建立信仰，与其说是与反派较量，不如说是一场与自我的博弈，最终，每个人都完成了蜕变。如果看过导演兼编剧徐兵的分镜头脚本，就知道这部剧的火是必然的。
其次是人设或时空维度上的突破，多点思路少点套路。
此前，大部分谍战剧的主角都是智商、洞察力超高的“天才”，凭一己之力拆穿阴谋。直到2012年播出的《悬崖》，摒弃了此前谍战剧“猜凶解谜、剑拔弩张”的主要风格，转而呈现人物内心情感，主角不再有无所不能的光环，比起紧张的剧情，观众感触更多的是泪点。对谍战剧而言，这种尝试是突破，即便它的收视和口碑远远不及《潜伏》《黎明之前》。
《暗算》的原著由作家麦家撰写，小说还曾获得过茅盾文学奖。从这部剧开始，反派的性格变得更立体，哪怕他们的信仰与正派的背道而驰，也不妨碍依然可能是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父亲；《无悔追踪》的潜伏无关惊天动地的大行动，也没有正邪不两立的殊死较量，特务可以是忍辱负重的，也可以是被逐步感化的。
2018年的最佳谍战剧应该授予《和平饭店》，它的突破不在于剧情烧脑或是人设新颖，而是第一次把舞台剧的方式搬到了中国谍战剧里：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和平饭店”的封闭空间，作为革命党的女主角阴差阳错与身为土匪的男主角假扮夫妇入住了酒店，恰好遇到宪兵队封锁调查。酒店里住了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秘密、过往和算计，几方角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全部故事只发生在10天内。虽然后期剧情略有拖沓注水的嫌疑，但将谍战戏剧化的方式，也算“后谍战剧时代”的一大创新了。
有了强文本，还需要适当的演员来呈现故事。
原著作者麦家曾说过，《解密》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但却在2016年被拍成了5.0分的烂剧。主演陈学冬彼时靠出演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成名，人气与演技并不匹配，他“成功”把一个天才演成了智障——主角容金珍只是有交流障碍、性格孤僻，而非生理层面的低智。而他表现人物时，只会瞪眼噘嘴大叫“三板斧”，每次看的时候都会心疼和他对戏的老戏骨们。
同样的问题在同年播出的《麻雀》上重现。那时正是主演李易峰炙手可热的时候，该剧未播就创下了13亿的微博话题量，但首日收视率仅排在同时段电视剧的第五名。该剧的编剧正是原著作者海飞，原著曾被评为“谍战剧里味道最好的”。但因李易峰和周冬雨在剧中演技不在线，围绕该剧的讨论大多是吐槽。
每个时期都需要不同的谍战剧
满足了“好剧本+好演员”条件，足以成为一部合格的谍战剧。但若想被时代记住，这种类型片需要在不同年代，提供给观众不同的释读空间、方式和外延。
当年的反特剧也在一直寻找突破，像1995年播出的《无悔追踪》，表面是寻找国民党特务，内核还是以一个特务的视角，讲述建国40余年变化的年代剧；《誓言无声》算是反特剧转型谍战剧的最后一部力作，故事采用内地和香港双线并行，1960年代的反特战比起解放前，多了一些更生活化的轻松时刻。
到了《潜伏》，还能在故事里咂摸出“办公室政治”的味道；去年另一部年代剧《隐秘而伟大》被划分到谍战剧可能有些牵强，但李易峰饰演的顾耀东初出茅庐，像职场菜鸟一样过关斩将，在迷茫中寻找信仰之光，意外契合“打工人”的心境。
在今年的《叛逆者》获好评之前， 2017年的《风筝》一度被评价为“最后一部制作精良的谍战剧”。虽然它的讨论度和豆瓣评分远远比不上柳云龙之前的作品，但却不妨碍它成为“后谍战时代”的精品。
《风筝》从解放前讲述到建国后，时间跨度长达30年，主要人物就有十余个，群戏更是多达上百人，在空间、时间和人物的丰富程度上几乎达到了极限。相比于险象环生的猜谜，剧中的谍战人员更多时候要面对的是孤独、隐忍、坚持。《风筝》在很大程度上既突破了当时谍战剧的瓶颈，同时也创造了一个高峰——从信仰和家国情感的诠释上，也许短期很难再有一部谍战剧能超过它了。
但无论是否有后继者，谍战片都将作为一种特殊的类型片出现在荧屏上，因为它描摹的正是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极其缺失又极其宝贵的价值观，一种叫信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