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这样一个小丫环,出场次数并不多,却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印象,而是让人诧异和唏嘘,底层人的争斗与互相倾轧,从不会分年龄和性别。有的人,看着像是贾宝玉嘴里的“水做的骨肉”,实则底下是另一副面孔,而最丑恶的样子,往往又在与自己同一阶层的人面前,暴露无遗。
这个小丫环叫作莲花儿,是迎春房里的小丫环,只在《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出现过。莲花儿奉了司棋之命,前来小厨房传话,要蒸一碗鸡蛋羹,且要蒸得嫩嫩的。这碗鸡蛋羹是给谁吃的,当然不是懦弱怕事的小姐迎春,而是素来张狂惯了的副小姐司棋吃的。莲花儿在这里只是负责传话的。
但掌管小厨房的柳嫂子,并不买账,理论上也确实说得过去。小厨房是为了方便园子里的小姐公子,又不是单为谁而设的,更不是一个丫环就可以随便点菜的。不过在实际操作中,柳嫂子为了将自己女儿弄进怡红院,想方设法地讨好怡红院的大丫环,就连芳官,才到怡红院不久,因为深得宝玉看重,柳嫂子也和芳官打得火热,不时给她开小灶。
总之,柳嫂子是看人下菜碟,假公济私,讨好自己想讨好的人,对不受宠,也无利用价值的大房却是过于严苛地“秉公办事”,给迎春房里送去的豆腐竟然是馊的,已然得罪了脾气火爆的司棋。
果然这一次,一碗鸡蛋羹,仍然让柳嫂子肉痛,直接就拒绝了莲花儿,并且哭穷,说没有鸡蛋了,叫司棋改日吃。其实,改日只是推口话,不过是想将对方打发走。
如果是别的丫不,可能也就算了,既然柳嫂子说没有,那就走了。就算知道对方是糊弄自己,也不好怎样的。但莲花儿并没有走的意思,柳嫂子的态度,让她十分气愤,她不能走。如果就这样回去了,可能会被司棋责骂,再说,这莲花儿年纪虽小,干着给大丫头跑腿的事,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司棋才会派她过来,她怎能灰溜溜地回去?
柳嫂子虽满嘴开火车,都是敷衍的话,但并不想和对方撕破脸,只想拿着长辈和过来人的架子,让莲花儿知难而退。可莲花儿不依不饶,直接动起手来,果然在厨房里翻出十来个鸡蛋,这下铁证如山,莲花儿嗓门更大了,怒怼柳嫂子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可以看出,这莲花儿是很有胆量,也不怕事的,不是自己的地盘,也毫无怯意,面对年纪可以当自己母亲的柳嫂子,她也没有半分哪怕表面上的客套。柳嫂子却仍将她当小孩子一般,对她进行忆苦思甜教育,一会儿说艰道难,一会儿又讲小姐都是添了钱才另做菜的。但这些说辞,和她平时的操作有出入,明显站不住脚,被莲花儿三言两语顶回去,是的,莲花儿才不是三岁小孩呢!
最终,司棋又派人来催,莲花儿赌气回去后,又添了一篇话,引得司棋火起,带领众人来,不由分说将小厨房一通乱砸,旁人拉了半天才拉劝住。为了息事宁人,司棋要的那碗鸡蛋羹还是蒸上了。其实,若不是莲花儿一番添油加醋,未必司棋就那样犯浑,而在大闹小厨房的队伍中,不必说莲花儿也是砸得很欢的一个。
小小年纪的莲花儿,有着这样美的名字,但一点儿也没有莲花的美好和清宁啊,她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哪里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当然,她的这种做派,出自迎春房里,也不奇怪,迎春太软弱,也嫌麻烦,从来辖治不了底下人,由着他们胡闹,甚至欺负到自己头上,也不出气吭声。有了这样的主子,那些下人们自然无法无天,刁钻古怪起来。迎春房里的风气是最糟糕的,加上司棋这个副小姐带头胡闹,底下的丫环们也有样学样,干事不行,却个个是惹事精。
莲花儿只是迎春房里众丫环的一个特写,迎春房里,又何止一个莲花儿!她哪里有一个妙龄少女的无邪与单纯,身上分明有着赵姨娘般的市侩和泼辣气息。可见贾宝玉所说,女儿未出嫁前是无价之宝,这话也是绝对了。
有的人,不论年纪几何,在现实的大染缸里,过早被染得面目全非。而且,迎春房里的丫环,即使是对自己人,也很少有温情和客气的。比如来催莲花儿回去的人,说的是“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
由此可见,莲花儿所面对的环境和人事是复杂的,弱肉强食,而耳濡目染之下,她学到的,也就是这些。她有一张伶俐的嘴,还有一颗不平衡的心,这就是她在底层生存的武器。但这样的武器,其实也没多少作用,她还是年龄小,人微言轻,谁听她的呢?所以她倚仗着司棋的势力,撺掇着司棋打砸小厨房,也算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当莲花儿偶然和林之孝家的相遇,又听说王夫人房里丢失了东西时,她马上想起翻厨房时发现了一个露瓶子,立马给林之孝家的汇报,只为了报复柳嫂子。于是,来给芳官送东西的柳五儿被扣下盘问,关了一整夜。莲花儿的检举,弄得柳嫂子差点丢了工作,柳五儿险些被发卖,此事虽因平儿的公正,宝玉的顶锅而结了案,柳嫂子的宝贝女儿却大病了一场,后来死掉了,算是让柳嫂子彻底心灰意冷了。
也许莲花儿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毕竟她的年龄才那么大,能力和力量也实在有限。但她也真算不得什么好人,睚眦必报,间接害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她的心很不好。真应了那一句“宁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莲花儿虽微不足道,但当她逮着了机会时,她随意的一句话,就能将柳嫂子母女置于死地,真是杀人不用刀。这与二小姐迎春凡事无所谓,得过且过的态度,真是差距千里啊。迎春虽然懦弱,却是善良,莲花儿心中却充盈着一股恶气。
迎春房里的丫环、婆子个个生事。就连邢岫烟暂住时,她们也打起了邢岫烟的主意,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小姐不小姐的。只要不出大事,谁会来管呢?而且邢岫烟又是一个不得青眼的穷小姐,可能连那些丫环都瞧不上的。邢岫烟不得不典当了衣服,给她们打酒买点心。想必也是有莲花儿一份的。
莲花儿资历并不深,但在她身上,却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可怕,现实的可悲。古语赞美莲花高贵的品质,所谓“出淤泥而不染”,但是这位莲花儿姑娘,分明是被环境熏染,失去良善之心,也没有恻隐之情的人!为了生存,她像一只刺猬,在可以扎别人一下时,绝不留情,虽然这样,她也并不能过得更好些,可是不这样做,她又不自在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可悲之处,虽然都是最底层的人,却彼此轻视,争斗不休。明明都不易,却还不忘随时踩践他人。
迎春房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莲花儿?而贾府里,又有多少个这样的莲花儿?在最美好的年纪,出落得面目可憎,吃相难看,或者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被欺负或者欺负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就是她们的日常。她们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却唯独心中没有恻隐和怜悯,可能对于她们来说,生存才永远排在第一位,别的也实在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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