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5-6期,原文标题《朱亚文:在舒适区的边缘试探》,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朱亚文在电视剧《大明风华》里饰演一个复杂的君王——朱瞻基。从少年时代的玩世王孙到中年的出征将帅,最终历尽千帆登上王位。这个复杂的角色吸引了朱亚文,他说这不仅是一次打破过往的“纯硬汉”式的表演,也是他在《闯关东》后遇到的第二个产生“共情”感的角色。朱亚文说自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这让他对于打破“舒适区”有着极强的渴望。
记者/卡生
演员朱亚文
演戏的滋味
《大明风华》刚上线的头几天,网上有许多评论说朱亚文的表演“厂里厂气”,做此评价的观众对朱亚文的印象还停留在《闯关东》时期的朱传武或者《红高粱》时期的余占鳌,他们希望在角色里看到他们所熟悉的“朱亚文式”表演,硬朗、质朴、担当。如果从“代入感”的角度来说,沿袭观众的期待是省事的,但作为一名演员,朱亚文更渴望的是要用自己的表演去成就一个角色的合理性。
《大明风华》这部剧讲述的是明朝朱棣到朱祁钰统治时期的故事。其中主要的线索是朱瞻基作为皇孙目睹了爷爷朱棣的靖南之役,以及父辈兄弟之间的皇位之争,待他登上帝位之后如何建立自己的帝国,在朱瞻基“下线”后则围绕着汤唯饰演的孙皇后如何辅佐儿子朱祁镇统治大明的故事。涉及的人物很多,时间跨度也很大。朱亚文在看过两集《大明风华》的剧本之后,他果断决定接这个戏,他说在剧本里看到了一种“展卷”式的故事形态:多数古装剧一看笔墨便是奔着男女主演去的,恨不得身边人都是一笔带过,但仅两集,他看到了时代的特征和人物的属性,况且他即将要饰演的朱瞻基的复杂多变让他看到一丝突破过往所有表演的可能性。
朱亚文在开机前和导演沟通,“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需要我储备上达到什么程度?”这不是朱亚文第一次演古装戏,但相对架空的历史剧,有真实历史可查的人物会有许多的局限性。导演告诉他,这部剧希望大家能够有一种推开门缝、撩开窗帘感受到的明朝第一家庭的生存现状。说白了,就是把一个人物当作一个“人”来演。
在过去的古装剧里,皇族之争多数讲述的是对权力的渴望,即使兄弟之间拔刀相向,终究还是以帝王家最终权力的归属作为最大的卖点,其间个人化的内心戏处理较少。朱亚文在这个剧本文字里,摸索到了各种人心的不安。“其实,剧中所有人物都在极度挣扎地生活,强如朱棣,在年老时依旧有对祖先的愧对,以及想要找到建文帝的杀意。仁慈如朱高炽,在临死前为了护住家庭也有曲线救国的手段,而朱瞻基更像是一个从小对皇权之争耳濡目染的人,他一路都在求认可。最终他的扭曲和自身无法隐藏的阴霾是这个人物最迷人的地方。”
《大明风华》里的朱瞻基(朱亚文 饰)和孙若微(汤唯 饰)
和朱亚文搭戏的都是老戏骨,“爷爷”王学圻、“父亲”梁冠华和“母亲”吴越,用朱亚文的玩笑话来形容,“这一家子都是会演戏的,有着各自的能量和表达。尤其是王学圻饰演的朱棣,他往那一站是属于‘提笼架鸟’的人,整个戏的家庭关系便立住了”。在朱亚文看来,只有对手,才能激发一种“共情”,这种共情感是演员心向往之的状态,“有了它,你会从自我意识的角色中跳脱出来,甚至为对手的角色考虑更多”。
这次拍摄时长超过八个月,对于一部电视剧可算是马拉松长跑,小半年的时间沉浸在一段人物关系和角色之中,这让朱亚文在后期感到了体力和精神的不支,每一天穿上盔甲的那一刻,想的都是卸下盔甲的那一刻。朱亚文在采访中聊起了两个词,“不适感”与“舒适区”。这一次超长时间的极限碰壁的感觉让朱亚文每天都处于一种“强刺激”中,他说:“无论是创作还是生活里面,会有一些痛感才是最真实的状态。只有在舒适区的边缘,才有可能是你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
我们聊起这八个月里相处过的演员,我发现朱亚文是一个擅长观察其他演员并从中学习的人。他说起在73岁的王学祈身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饱满创作欲望和精力,在他的人生经历中看到的所谓的焦虑,最终散去也不过是一粒沙;在梁冠华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得天独厚的包容感,所有事情到了他那弹射出去的都是一句玩笑话;在和比他小三岁、私下里喊他亚文哥的俞灏明相处时,他告诉戏里的对手“叔叔”,为了顺理成章地建立人物关系,私下里也要称呼他“小子”。在网络上对于这部剧最多的议论主要围绕着朱亚文的眼神和汤唯的演技,朱亚文在电视剧播出后做了反思,“如果说这部剧里的表演让我有遗憾的地方,就是在后期,我的眼神还不够圆滑”。聊起汤唯的表演,他直言不讳地说,汤唯确实没有太多拍摄古装电视剧的经验,不过好在她是率真的女演员,不懂的地方没有藏着掖着,会向剧组的同行请教。
《大明风华》是后期配音,这是朱亚文的擅长。细心的观众应该听出了些许不同,前期有些玩世不恭,中期比较接近朱亚文平日的表达,登上帝位后有了一丝狡黠和阴霾,40多集的配音体量,他花了12天时间完成。“配音就像是二度创作,首先你得熟悉这个声音,其次你得忘记‘熟悉’这个事情。”他说。
大家公认朱亚文有一副性感低沉的好嗓子。尤其是在大热节目《声临其境》第一季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之后,朱亚文被认为在声音上占尽优势。“那次获奖哪里是天赋的侥幸,每一场配音都在家练了上百次。”朱亚文回忆起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学时,老师对他嗓音的评价是,好听,但是太知识分子气。这意味着在遇到一些和嗓音不符的角色时,作为演员的朱亚文将吃大亏。自从他开始演戏之后,原本台词课轻松得第一的好嗓子果然是他做演员的短板。为了不同角色的塑造,台词老师告诉他:“你不用再练了,你得‘毁’嗓子!”所以朱亚文在《红高粱》里,戏里戏外,扯着嗓子喊了四个月,把嗓子毁得倒是有了辨识度。
许多演员对角色总会有出戏入戏的难。我问他:“《大明风华》既然是让你如此有‘共情’感的剧组,你会有对这个角色的眷恋吗?”朱亚文说:“应该说,那是一种挂念。杀青的那天,你开始感到害怕,害怕出去面对一个你不愿意面对的环境,就想和这帮人一直以这样的一个身份共识下去……”
“我是缺乏安全感的人”
朱亚文的父亲是一名检察官,母亲是一名教师,从小对朱亚文的教育属于军事化管理模式。父亲和身为军人的爷爷都会以个人英雄主义来要求小时候的朱亚文,从小要知道责任与担当,不能展露自己的软弱,只有往前走不能往后退。在这样极度正面的影响下,朱亚文一方面觉得这样坚毅的个性是他内心里崇拜的男性形象,但是他也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他开始渐渐意识到这种“不安全感”的副作用是在近些年,“这种不安全感对于塑造角色创作是有利的,因为你会比别人多一些未雨绸缪,但对于整个生活来说,过度的患得患失会传递给周边的人太多焦虑,会让在意你和爱你的人担心”。
“不安全感”很像是一种长久存在无法驱散的阴霾,在朱亚文的世界里,我们大多数人看到的是他硬朗的那面,并且已经将“硬朗”作为了这名演员的标签,但似乎没有人关注过他内心里的恐惧。有许多人说,原来的朱亚文多么刚,现在为什么开始要尝试一些和原来截然相反的角色了呢?在与朱亚文的采访中,我感到了他内在的矛盾和焦虑感。这种焦虑感的出口在哪里?在他一直要试图用反差的角色打破大家的印象。朱亚文太知道一个硬汉应该怎么演了,那么温柔呢?朱亚文坦诚地说:“我从小到大,没有机会撒娇。在我的世界里撒娇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当朱亚文在任何一个环境里,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应该是那个解决问题的人,而不应该是制造问题的人。
在27岁之前,朱亚文谁都瞧不上。演员这个身份给了他尝试不同角色的机会,他在角色中琢磨起个体复杂的“心性”,捉摸一个出色的表演是为了什么,而不是说堂吉诃德能演,哈姆雷特也可,钟楼怪人也不在话下那就是好。能演是一回事,能否演出价值又是另外一码事。过去,朱亚文的“硬”是从戏里到戏外,事儿不到眼前嘴也硬。过了28岁,朱亚文说,他突然转变了所有的看法,他竟然开始觉得很多人比他想象的要棒。
我很想知道,在这一年朱亚文发生了什么。他说这一年他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和在《爱在苍茫大地》合作的演员沈佳妮结婚了。一颗缺乏安全感的心安定了下来。两年后,沈佳妮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又两年后,生下了第二个女儿。有了孩子的朱亚文感觉自己渐渐多了些许柔软,“过去我把我的生活判定为是属于‘现场’的,所有事情的过程是在现场以及去现场的路上。看剧本、准备人物、开会……有了孩子之后我知道时间不再属于一个人,门内和门外的事情开始变得有了清晰的界限”。作为一名父亲,朱亚文也重新理解了父母,“当我感受到时光如梭的时候,我开始体会到父母对于时间的恐慌,我开始特别理解他们,在过去为什么会有那种特别的期盼”。
2018年,朱亚文和宋佳共同出演的电影《诗人》入围了东京电影节,朱亚文特意带上了父亲和母亲一同前往。他想把这个带有文艺属性的电影作为礼物送给父母,即使他内心里知道,也许父亲更喜欢看到他在荧屏上扮演硬汉,而不是一名诗人。但他想通过一部成熟内敛的电影告诉父母,“我已经长大并已成熟”。从小的家庭教育,让朱亚文很难用言语告诉父母自己的愿望。朱亚文在剧中的角色是一名80年代想当诗人的矿工,这是属于父母的年轻的时代。我问:“那么父母看到了这样的变化,他们什么反应”?朱亚文说:“很喜欢,但不high。”
去年,朱亚文收到了138个剧本,最终挑选了5个。在未来会希望能饰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他想了良久。“我挺想直面一次关于恐惧的表演。太多的人物在荧屏上是无所畏惧的。这是许多观众曾经从我的角色中获取的正能量。但我想要有一个角色可以嫁接恐惧,然后将它释放出来,让大家都能感受一份不安的共鸣。比如一些生存上的弱势群体,那些现实中与恐惧做伴的人。”朱亚文的表达里频繁出现“不安”与“恐惧”,这多少像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打败的对手。
把好的孤独借给你
演戏之余,朱亚文喜欢研究声音。2019年他开通了自己的音频节目《山海抒话间》,他在节目里的名字叫山海,他用声音记录过去的回忆。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是在认真地做一件“无用”的事情。有朋友问他:“你这么费劲地干一件事情,一期节目才2000多的点击量,你图啥?”朱亚文却不这么认为,至少有2000个人听到了这个故事也是好的。在早些年,朱亚文曾经有过一段情绪的淤积期,正是靠着自我对话的方式梳理清楚了千头万绪,才获得了重新出发的力量。他是自己声音的第一个获益者。“有人说孤独的下一步就是深渊,我用和自己说话的方式一次次给自己注入了新的可能和力量,到今天我希望这个声音能让那些孤独的人有一个好的睡眠。”
演员这个职业很特殊,外界看来这些在台上的演员极尽风光,但实则有无数和外人无法道明的苦楚。朱亚文深知,那些无尽时间里和孤独相处的难,“演员这个职业是用自己的身体在做创作的材料,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在角色中去开采新的可能性,这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朱亚文是演员里为数不多认真想要探讨孤独的人,所以他做了一期有关孤独的节目。他也想和自己的女儿聊聊,他写道:“我有一个愿望,作为父亲我愿意陪伴着你,我会把好的孤独借给你。”
我问朱亚文:“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我从小没有梦想。当老师问这个问题时,我觉得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我现在有梦想了,我希望,明天比今天更了解自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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