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初,在大牙湾矿区的宿舍中,本该下井工作的孙少平,正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湛蓝的天空发呆。此时,他的思绪仿佛随着天空的白云,随风飘回到了两年前的黄原:
古塔山,杜梨树下,他心爱的晓霞,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深情地对他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
与晓霞的两年之约越来越临近了。这两天,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下井工作,置办好了回家的东西。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他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准备了礼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两个外甥。
吃过早点,他背了个大挂包,带了那把新买的黑色自动伞,带了足够的钱,走出单身宿舍,踏入了茫茫的雨雾之中。
自从高中认识田晓霞以来,在她的影响下,少平就一直保持着每天看报纸的习惯。所以,走到矿部前的阅报栏前,他就立着看起了张贴在报栏上的省报。
很快,少平就被省报上头版头条的大黑体字标题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没了!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记者田晓霞”这几个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
“啊?她已经在那里了?那么,她还能按时如约赶到黄原吗?”少平一边看田晓霞的这条惊人消息,一边在想她能不能赶回黄原的问题。他用这双重思维读完了这条简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后的几天才会有大量详细的背景新闻……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真正爆炸性的新闻是紧接着这条消息的另外几行字——……又讯: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
“牺牲?我的晓霞……”
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
我相信,很多读者在读到这里时,都会跟我一样有些愤恨,甚至想质问路遥——这么好的田晓霞,为啥你非得给她安排这样的一个结局啊?为什么一定要将她给写死了啊?
总之,田晓霞的意外死亡,让千千万万的读者们意难平。
为什么路遥要安排田晓霞意外死亡?她必须死吗?
初读《平凡的世界》的时候,由于对路遥把晓霞给写死,我甚至对这部小说有了弃读的念头。
多年以后,再读过路遥的《人生》等其他作品后,再次认真、理性地阅读《平凡世界》后我才发现,其实,田晓霞的死,哪里是意外啊?早在大牙湾煤矿的矿井下,路遥就已经暗示了她的死亡。
怎么回事儿呢?
这还得从《平凡的世界》小说中,田晓霞第一次到大牙湾煤矿时的场面说起……
那是六月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和往常一样,孙少平和工友们在矿井中已经工作了一夜,由于发生了冒顶(指矿井采掘时,通风道坍塌所产生的事故),直到上午十点,他们才把活干完。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作为班长,孙少平总是高风亮节,乘最后一罐笼上井。当他随着缓缓上升的罐笼到达地面后,他竟然看见身着一袭白衣蓝裙的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
孙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自己的眼,产生了幻觉。所以他又使劲儿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当他确认这是真的后,呆立在原地。
此时的晓霞正将脑袋转来转去,努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少平。很显然,想要从这群身着统一制服,浑身上下一团黑的煤炭工人中找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最熟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孙少平还没从精神恍惚之中反应过来,他就被工友们给挤出了罐笼。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
是啊,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在这样一个女人从不涉足的特殊的环境里。
此时,对于大牙湾煤矿上的矿工们来说,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煤矿上的田晓霞,仿佛是突然降临在地狱中的一个仙女。
在我年轻时,当小说读到这里,我是真的替少平高兴,并且认为,此时的少平也一定是非常的高兴。
是啊,对孙少平这样一个煤矿工人来说,能跟田晓霞这样一个在社会阶层上高出自己N个等级的省报女记者谈恋爱,就已经跟做梦一样了。
更何况现在,田晓霞还不远千里,来到大牙湾煤矿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地方,来找孙少平。以一个普通的矿工视角看来,此时的孙少平没有理由不高兴,也没有理由不骄傲啊?
然而,真的如此吗?
以前,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理所应当地认为孙少平会非常高兴,非常骄傲。但成年后,再读《平凡的世界》,读到这里时,我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我认为,此刻的孙少平与爱人久别重逢,他当然高兴。但是,他心里最强烈的感受,并不是这些。恰恰相反,在短暂的喜悦过后,他感受到的应该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分裂——他和田晓霞之间的分裂,爱情与婚姻的分裂,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同社会阶层的分裂。
一个“煤黑子”,女朋友却是个省报的记者!在当时,这件事儿是多么的梦幻啊?关于这一点,路遥也通过对少平的心理描写交待了: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幻。
其实认真一想,也许这的确是一场梦幻。
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又是什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蒂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最终的关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剧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
可悲的是:悲剧,其开头往往是喜剧。这喜剧在发展,剧中人喜形于色,沉湎于绚丽的梦幻中。可是突然……
由此可见,在孙少平的心里,能跟晓霞成为恋人,他感到无比的骄傲。但同时,理性却也告诉他,正如晓霞那洁白无瑕的衣服与大牙湾到处黑色的对比一样,她跟这个地方是格格不入的,她的归宿是绝不可能在这个地方的。
因此,少平和晓霞谈恋爱可以,但结婚生子,在这到处是黑色的矿区过日子,是绝无可能。
这时候,你也许会说,晓霞她爸爸——田福军是省委副书记兼省城市委书记,把少平调回省城,安排个工作,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如果要是这么想,那么《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你可就算是白读了。
若故事真的是按照那样发展,田福军使用了权力把孙少平调离大牙湾煤矿,最后他跟田晓霞结婚。这样的故事还有意思吗?还能叫做《平凡的世界》吗?
《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之所以它如此地打动人,恰恰是因为孙少平的故事没有按照上面那么发展。
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不仅仅有一条从煤矿工人到省报记者的鸿沟,还有一条更大的鸿沟摆在他的面前——一个普通工人到省委副书记的女儿。所以,田晓霞对孙少平来说,还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恋人,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权力关系网。
当然,孙少平只要征服田晓霞,就可以通过田晓霞,跻身到这权力关系的网络中。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可以说很常见。甚至可以说,没去这样做,才不常见。
孙少平还真就没这么做。所以,《平凡的世界》才没变成《权力的世界》。
孙少平知道,他一旦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动用田晓霞背后的关系网络,他必将成为这关系网络中的一份子,彻底被权力的逻辑所支配,要么顺从,要么滚蛋。从此以后,他也就不可能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思想者。
因此,无论如何,孙少平是不会,也不能够去要求,或者接受权力的帮助。他追求的是独立、自强。
《平凡的世界》之所以打动人,就是因为我们从这个青年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一种追求独立,尤其身陷囹圄也要追求人身独立、思想独立的那种奋斗精神。
孙少平信奉这样的人生观,这一点,在他给妹妹孙兰香的信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亲爱的妹妹,关于你,说心里话,是出乎我意料的。因为我原来对你不抱什么大的希望。我想你一生能有个温暖的家庭,生儿育女,有吃有穿,不要像姐姐那样恓惶和屈辱就行了。现在我越来越看得出,实际上你的天资比我和大哥都高。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而且我从你的来信中,看出你已经对人生在较高的层次上有了觉悟。这使我非常激动!我感到,人的一生总应有个觉悟时期(当然也有人终生不悟)。但这个觉悟时期的早晚,对我们的一生将起决定性的作用。实际上就是说我们应该做什么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
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
要知道,对于我们这样出身农民家庭的人来说,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啊!
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亲爱的妹妹,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充满欢乐。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给妹妹的信
可以看到,孙少平绝不想,也不可能成为高加林(路遥《人生》中的角色)。而田晓霞之所以会爱上他,也正是因为他这种对命运不屈不挠,追求独立自主的精神。
试想一下,为了和田晓霞结婚,如果孙少平请求或者接受田福军,去动用关系帮他安排工作,那他摧毁的就不仅仅是他做人的根基和信仰,田晓霞跟他之间爱情的基础,也将被连根拔起。
因此,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的爱情,注定不会有结果。为了保住“平凡人的不平凡的精神”,路遥只能安排孙少平回归到那个平凡人的世界。
因而,在孙少平归隐于大牙湾煤矿这个“平凡的世界”之前,路遥必须为他清除掉他所面临的最后一个障碍——近乎完美的田晓霞。
这时候问题又来了,既然他俩没有可能,安排他们分手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把田晓霞给写死了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这次田晓霞来到大牙湾煤矿,对孙少平说的一句话中,就能找到答案:
“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像个女人。”
少平说:“你本来就是女人啊!”
还记得晓霞是怎么回答的吗?
她说:
“可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像个女人。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格。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自己像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
确实,少平刚认识晓霞时,晓霞也是以“大哥”的形象面对他的。而且,对于孙少平来说,田晓霞不仅仅是“大哥”,还是他思想上的启蒙者。
那么,为什么田晓霞在别人面前仍旧像个男人,但在孙少平面前却“像”个女人呢?
显然,在孙少平面前,田晓霞以前的“启蒙老师”形象已经丧失了,回归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份。
之所以田晓霞会拜倒在自己的“学生”孙少平面前,那是因为她被孙少平独立的精神给折服了。这也意味着她那个孙少平的思想启蒙者的身份,终结了。
与此同时,一个全新的,独立的孙少平诞生了。
因此,从文学属性上来说,田晓霞这个“启蒙者”形象,从她彻底被孙少平的精神所折服,成为他的恋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在文学上,主人公的精神蜕变,也往往伴随着“献祭”。“祭品”,通常是主人公过去最珍视的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显得深刻,才可以刻骨铭心。
此时此刻,能作为孙少平蜕变的祭品的,非田晓霞莫属了。只有通过对田晓霞死亡的祭祀,孙少平才能够埋葬那虚幻的梦想——他们之间那不可能有结果的恋情。
所以,在晓霞死后,孙少平依然回到了黄原,去履行晓霞生前和他定下的那个约定。他要奔赴那个约定,完成一次祭奠。祭奠晓霞的亡灵,祭奠他们之间那美好的过去,然后,迎接全新的孙少平的诞生——平凡的世界之中,一个不平凡的普通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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