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学评论家陈世骧先生给金庸先生写信,用“有情皆孽,无人不冤”评说《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评价最高、最为独特的一部,金庸先生在“释名”中解释:“天龙八部”出自佛经,指八种各有其特个性和神通的神道怪物,小说虽与神道精怪无关,却是借用这个佛教名词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
朗朗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呱呱坠地来到世间,每个人都背负罪孽,每个人都不冤枉——这个“判词”过于冰冷暗黑,让人胆战心惊。最近重看滕华涛导演、六六编剧的《双面胶》,心里却不由自主冒出“有情皆孽,无人不冤”这八个字,仿佛被扼住喉咙。
《双面胶》是作家六六第一部被搬上小荧幕的小说。
虽然在六六的“影视履历表”里,《双面胶》的热度不如《蜗居》和《王贵与安娜》,但在被滕华涛拍成电视剧前,它已经火爆网络,话剧版也天天满场——在当时文学市场充斥着韩式浪漫、日式纯爱、欧美悬疑的风气下,它却以本土姿态火“出圈”,滕华涛导演偶然一瞥大为震惊,慧眼识珠将它拍成电视剧。
火有火的道理,火是一种偶然掩盖的必然。小说《双面胶》在网络上影响极大,剧集《双面胶》亦在万千观众心里扔下一颗惊雷:播出后反响热烈,婆媳关系、医患矛盾、家庭伦理、现代人压力......话题讨论度蹭蹭上涨,被无数观众奉为“经典婚姻教科书”。
看过《双面胶》的人普遍反映气短肝疼,已婚已育、正当儿媳的女性尤甚。六六幽默犀利的吐槽式金句,把“中国式婆媳关系”往最狠、最痛快了写,继《新时代结婚》之后,把“凤凰男”在全社会妖魔化印象的道路上猛推了一记。
《双面胶》其实应该叫做《上海两家人》,一个娇生惯养的上海女孩嫁给大男子观念深重的东北小伙,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外地媳妇嫁入偏宠小儿子的上海家庭,都是有悖于传统观念里“门当户对”的婚姻结合。
六六惯用密集的痛点,短短22集里,两家人轮番遭虐。但“低就式”婚姻越过越差,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破镜难圆;而“高攀式”婚姻虽磨难重重,但家人关系却反而得以缓和修补,最终呈现向好景象。
一主一辅两条线穿插并行,最终汇入同一个主题:婚姻生活里,幸福的家庭大体都有忍和让的相似,不幸的家庭也各有冲与撞的不同。而无论冲撞还是忍让,都避不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命运苦难,在命运的戏谑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人作孽?何人无辜?
深想这个问题,会发现,阶级关系和婆媳关系自古最为难解,当这“两大难”随着婚恋自由的开放越来越水乳交融,像一片无边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满身泥泞,忘了自己本来的面貌——没有绝对强势者和绝对弱势者,没有政治正确和意识错误,这是道难解的社会问题,人人背负着罪孽寻求救赎。
《双面胶》一开头,冰消雪融,雪白粉嫩的上海囡囡胡丽娟是爱笑的,笑起来连粉红的牙龈都看得到。
公婆从东北大老远跑来投奔儿子,丽娟心情骤然转阴——这个楔子引出一个错嫁“凤凰男”的悲剧,虽然在六六插科打诨、伶俐诙谐的语言风格下,《双面胶》呈现出的是比较轻松活泼的观感,这种观感一方面为灰冷的残酷现实添了一抹亮色,另一方面又把这种残酷感放得更大——以乐景写哀情,更见其哀。
《双面胶》时间跨度仅仅为一年多,但这个地球一公转、草木一枯荣的短短时间里,丽娟的家庭却经历了天崩地裂的变化:公婆来了,矛盾产生→初胎流产,夫妻生隙→非法集资,搭进娘家→公公绝症,家底重创→再度怀孕,曙光乍现→集资被骗,山穷水尽→孩子出生,勉强维稳→保姆入家,再起矛盾→婆媳激化,无可挽回——这一年,灾难集中爆发如同“雪崩”,摧毁了所有人间美好。
看完这部沉闷压抑的现实题材剧作,观众很难不义愤填膺,恨不得替天行道、手刃“凤凰男”亚平和恶婆婆。《双面胶》播出之时,女权思想正在向社会大众普及渗透,故它一播出就引起剧烈反响,舆论上形成了一种“政治正确”:婆婆 = 施害者,讨厌恶毒;媳妇 = 受害者,无辜可怜。
这种“正确”,随着国内女性地位不断上升、女权思想不断发展得以巩固加深。在《双面胶》的影响下,“孔雀女”和“凤凰男”的阶级歧视、东北和上海的地域歧视、北方和南方的地缘歧视,深入人心,俨然成了女性婚恋“避雷指南”。
但事实上,“政治正确”深入人心,但悲剧还是不断发生。不扩展到男权社会下女性地位的深层主题,我们只就《双面胶》来论事,里面没有绝对“光伟正”,按最近流行的“雪花论”: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双面胶》里的“雪崩”悲剧,围绕丽娟家的每个角色都是一片“雪花”。
丽娟和亚平的结合是因为爱情,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丽娟不屑多事婆妈的上海男人,和东北来上海求学的亚平陷入热恋,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给亚平这个无钱无势的“下等货色(丽娟妈语)”。
丽娟任性而莽撞,除了爱情冲昏头脑,更深层的原因是瞧不起、想摆脱自己的小市民家庭——势力、纷杂、嘴脏,街头巷尾,蜚短流长——原生家庭是丽娟的疮疤,她竭力去摆脱,但当婚姻生活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乱,丽娟蓦然发现原生家庭的烙印在她身上一一显现。
丽娟用怀孕逼家里同意她和亚平结婚,还给了他们十三万付婚房首付,而亚平家里只出了两万。为了安抚父母,亚平还时时提及这两万对他们安家置业多么重要——这在丽娟心里是一个结,她常用这件事调笑亚平,和《万箭穿心》里悲情的李宝莉一样,丽娟心不坏却总爱恶语伤人,对老公和婆婆从不给面儿,语带讽刺揶揄,她心底根本看不起老公。
亚平一开始也是“爱妻号”丈夫,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分担家务,宠着娇嗲任性的妻。但在和丽娟的婚恋里,亚平始终是被动避责方,他跟着丽娟的主见走,乐于过被领导的小日子。
亚平父母的到来,传统浓重的大男子观念动摇了亚平的被动,父母要求他拿出男子尊严、摆正家庭地位,面对父母特别是母亲和丽娟之间的“夺权之战”,亚平还是被动,变成被“孝”和“情”来回拉扯的墙头草。
都市家庭剧诞生的初期是迎合收视主力——女性观众的,所以,多数情况下,男性是作为当代都市家庭剧隐性叙事视角存在的,他们存在的价值是使矛盾产生并顺利发展,婆媳斗得轰轰烈烈,而丈夫却被动旁观无作为——亚平、亚平爸爸和丽娟爸爸都是这样的设置,他们的存在是为了激起广大女性观众的不满谴责。
另一对不兼容的矛盾体——丽娟妈妈和亚平妈妈,代表了完全两个世界的女性。
她们其实有共同点:作为母亲的角色,她们都护犊子,丽娟妈妈偏心丽娟,亚平妈妈偏心女儿冠华;作为婆婆角色,她们心里也都把儿媳当外人。《双面胶》聚焦丽娟和亚平妈的婆媳矛盾,并未过多描述丽娟妈和儿媳妇的状态,但从只言片语里,亦能感觉到丽娟妈对儿媳的排外。
很多观众认为亚平妈就是天生坏人,恶毒,心机重,教唆儿子,是毁了丽娟亚平婚姻的元凶。亚平妈确实是典型的传统男权社会的“帮凶”,女人为难女人的代表。她身上有被控数最多的婆婆之罪:偏心儿子,纵容大男子主义,不尊重儿媳隐私,对女儿和儿媳严重“双标”。
但另一面,她勤快,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儿媳的内衣裤都给洗;她省俭,怕弄坏了儿子家的好沙发,特意搭上毛巾被,被丽娟嫌弃难看,又熬夜缝了迎合儿媳审美的沙发套......这些北方传统观念里的妇女美德,到了上海这个现代前沿的大都市里,统统变成了过错。
但这些“过错”是否代表了个人品质的好坏?不同代际、不同生活环境和不同文化背景造成生活观念差异,恐怕不能简单归结于道德问题加以批判。
这些“雪花”,被世间情绑在一起。
丽娟对亚平的爱情,父母对子女的亲情,由情生忧生怖,情互相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于是人间有了种种罪孽。
为了促成这场“雪崩”,六六“空降”了接连灾难,把小家矛盾上升到社会矛盾,让丽娟家的小打小闹演变成了人性考验。如果没有接踵而来的打击,丽娟和亚平的婚姻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烦琐而庸常,床头打架床尾和,绝不至于闹到信任全无、剑拔弩张。疾病、无良医生、高额医疗费、卷款逃跑的厂长——雪上加霜再加霜,试问多少家庭经得起这样的严酷?
小说里,亚平在积怨已久的爆发中,丧失理智打死了丽娟;电视剧里,导演出于不忍,才用了一个“光明”结尾——丽娟和亚平分居,得知婆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带着儿子到婆婆病榻前,了却老人心愿,生死和亲情化解一切婆媳恩怨。
对于结局改动,观众褒贬不一。有人觉得改得好,给人性留有余地,留有曙光和希望;有人觉得是败笔,应该尊重小说对人性黑暗的揭露,不应该改成温情式结局。前者倾向于罪孽得以救赎,后者倾向于罪孽不可超度。
柴静在《看见》里写道:“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在这里人们如何相待,多少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目。”
而另一条线——丽娟的同事、上海外来媳妇蔡姐,虽然家里也连续遭遇打击,但她和丈夫、夫家的转变是明显的。蔡姐从不忿转为温和,婆婆从偏心转为体谅,丈夫从懦弱转为担当,小叔子从自私转为相助.....和丽娟一家相反,蔡姐一家经过了多年的磨合,矛盾得以循序释放,面对磨难,家人反而由“相杀”转为相守相爱。
丽娟一家的悲剧在于,夫妻还没磨合出信任理解,婆媳之道还未摸索出来,命运的灾难就排山倒海而来,每个人都自恃为受害者,钻进怨恨的牛角尖里,不惮以最大的恶意互相揣度。
六六借蔡姐之口对丽娟说,男人就是 “双面胶”,把婆婆和媳妇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粘连在一起。但其实,谁选择了不对等婚姻?谁该为婚姻之过买单?恐怕这个阶级固化的社会才是那个甩不掉的“双面胶”。
对于这个“雪崩式”的悲剧,如果把它当不婚不育宣传片或者媳妇智斗婆婆爽文看,而不思考它的现实意义,则会将家庭、婚姻、婆媳关系演变成充满硝烟的“战场”,导演“温情式”的结尾虽未能让所有观众满意,但起码给我们一种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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