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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程雪 特约记者:蒋龙 通讯员:夏澎 王帅
有时,记住一个人是因为一个地方。
68年前,有这样一个连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45师134团3营8连,也因为一个地方被军史铭记。
在那场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中,八连官兵浴血奋战43天,坚守坑道14昼夜,那面布满381个弹孔的战旗最终飘扬在上甘岭主峰。
八连,一战成名。
战后,八连被志愿军第三兵团授予“英勇顽强,功勋卓著”锦旗,并荣立集体特等功。从那时起,他们拥有了一个英雄的名字——“上甘岭特功八连”。
同样因为那场战争,迄今为止,上甘岭仍是世界军事领域探讨的重要地标之一。
美国西点军校纪念馆内,至今摆放着上甘岭高地的模型。一届届学员学习研究这个战例,他们始终在探讨,“为什么7个营轮番攻打,却攻打不下只有2个连坚守的阵地”。
自上甘岭战役胜利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68年。
68年来,只要提起“上甘岭”这3个字,人们就会想起英勇顽强的“上甘岭特功八连”。
68年来,这面布满381个弹孔的战旗,伴随着八连官兵每一次出征。
战旗聆听着八连官兵的心声,注视着这个连队一路走来的成长蜕变。每一次,面向战旗宣誓,八连官兵都觉得先烈们“从未走远”……
一面战旗,一句连魂
鲜红的底色,明亮的橙黄。战旗上,“上甘岭特功八连”7个大字遒劲有力。
四级军士长袁王帅用手将战旗铺平整,对折成长方形,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每次看见这几个字,再累也觉得浑身充满力量。”他说。
在八连,每名官兵都有一面这样的战旗。
这面电脑屏幕大小的战旗,在他们首次执行任务时发到手中,随后陪伴他们整个军旅生涯。
袁王帅的战旗一直跟着他——
从鄂北山区到大漠腹地,从沿海边陲到内陆平原,一次次凌空而跃,一次次武装奔袭……战旗,见证了他的成长,见证了他作为一名空降尖兵的能力跨越。
这一次,战旗跟着袁王帅来到了海拔近3000米的西北高原。
沙尘暴袭来,黄沙漫天。官兵们鼻子里、眉毛里灌满沙子。
此刻,班战术考核即将开始。袁王帅像往常一样,提前将战旗放进背囊。
面对考核,本该应对自如的他,这一次有点犯难。
6年前的一次腰椎手术,让袁王帅的身体不再适合负重奔跑。但“高原武装奔袭”,是这次考核的课目之一。
必须跑!束腰一戴,装具一背,他朝着目标奔去。
其他队员向前跑去,很快超过了袁王帅。
高原上氧气稀薄,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在胸膛里蹦跳如击鼓。他知道,自己的体能已近极限。
此刻,已经跑到终点的战友们,冲着他齐声嘶吼:“只吹冲锋号,不打退堂鼓!”
这,是八连的连魂。
这句话直摄心魄。袁王帅咬牙坚持奔向终点。“就算倒,也要倒在终点。”他说。
68年来,在战火中培塑出的“只吹冲锋号,不打退堂鼓”的铁血战魂,已经融入一茬又一茬官兵的血液里。
八连官兵一路冲锋。今天,曾经的“尖刀”依然是“尖刀”——
20世纪60年代初,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在战功卓越的3个野战军中反复遴选,最终选中从朝鲜战场胜利归来的陆军第15军,改建为空降兵第15军。随后,八连正式编入空降兵序列。从此,年轻的中国空降兵开始起步。
今年,是空降兵成立70周年。现在,空降兵已实现从骡马化、半机械化到机械化、信息化转变的历史性跨越。在一次次转型关口,八连率先垂范,完成多项试训任务。
12年前,他们又立新功。汶川地震,为解救小木岭上被困洞中的百姓,袁王帅和另外5名突击队员,在近乎垂直的水泥壁上架设“生命天梯”。经过三天两夜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他们最终成功营救灾民。
前有上甘岭,后有小木岭!
今天,在废墟上重建并重新命名的校园里书声琅琅。当年,灾区人民为感恩八连官兵帮助他们重建学校,将四川省德阳市马祖镇5所中小学以“上甘岭”命名。
这次武装越野,袁王帅拼尽了全力。
他无法想象,八连战斗英雄柴云振,当年是如何只用20分钟时间,就带领全班攻占敌人3个山头,还击毙敌营长的。
69年前,朝鲜战场朴达峰阻击战中,柴云振和战友血战到底,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军人的血性。
当时战斗的激烈场景,被复制到现在连队的荣誉室中。
“八连班长柴云振带领全班仅剩的3名战士,攻占另一高地……”望着眼前展板上的文字,轮椅上的老人颤巍巍地将手指伸向展板,努力张嘴吐字:“敌兵个大力足,一口咬断了我的右手食指,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猛地向敌兵头部砸去,将敌砸晕。我全身24处受伤,筋疲力尽,昏了过去……”
这位讲解自己历史的老人,正是当时阻击战的亲历者——英雄柴云振。
9年前,柴云振老英雄再次回到老连队。每一次来到荣誉室,他都要给官兵讲述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袁王帅永远忘不了,老英雄讲到他与敌搏斗时,那发红的眼眶。那天,站在布满381个弹孔的战旗前,老英雄沉默着看了又看,迟迟不愿离去。
这一幕,定格在八连官兵的心中。
从战火中走出来的特功八连,用鲜血和牺牲铸就了胜利。
战旗的“红”,是烈士鲜血的“红”,也是每个八连官兵热血的“红”。
“信念给人战胜一切的勇气与力量。”这次班战术考核,袁王帅和队友们综合成绩全旅第一。驻训结束,他第一时间来到荣誉室,站在战旗前……
参加完国庆70周年阅兵,士兵黄士祥和唐旺从北京回到连队。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去荣誉室报喜,“我们想让先辈们知道,今天的八连官兵,没有给战旗抹黑”。
“八连的兵,从不缺少血性,因为八连就是一个血性修炼厂。”那天,在连队走完一圈下来,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英雄张计发感慨不已。
“还是当年那股‘气’!”老英雄赞叹道。
他们的名字,我们的阵地
荣誉室里,八连新兵杨昊罡放下手中的扫把,望着眼前的展板出神。
今年4月的一天,杨昊罡下连以来第一次打扫荣誉室。从小崇拜军人的他,大专毕业参军入伍,竟意外地来到当年父亲服役的连队。
“爸,我分到‘上甘岭特功八连’了。”电话里,杨昊罡对父亲说。
“太好了!一定要好好干。”父亲杨福勇难掩激动。
28年前,杨福勇新兵下连来到八连,在这里度过了他最怀念的5年军旅时光。
28年后,儿子杨昊罡新兵下连,即将在这里开始他的军旅生涯。
这是激动人心的一刻。父子两代人同在一个连队,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能传达梦想接力?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刻更能代表一个连队的基因传承?
此刻,站在荣誉室里,杨昊罡拼命回想着自己12岁那年跟父亲来到这里的情景。
2009年,杨福勇退伍12年后第一次回八连。
鼓足勇气,推开宿舍的门,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一切都没变,屋里的布局没变,杨福勇还能找到自己当年的床铺;一切好像又变了,床是新的,桌上的电脑透露着军队信息化建设的气息……
在屋里看了又看,杨福勇坐在床边,40多岁的山东汉子热泪盈眶:“真的特别留恋八连。”
12岁的杨昊罡跟着爸爸一起来到荣誉室,一眼就看到展板上爸爸的名字——“杨福勇”。他激动得又蹦又跳,“是爸爸”。
那时的杨昊罡并不理解展板上每个功臣名字背后的意义,只懵懂记得爸爸对自己说:“没有先辈的流血牺牲和坚守,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此刻,杨昊罡再次站到这块展板前——
“联合-96”大规模三军联合演习。八连官兵按协同计划,在预定空降区域内实施空降。
展板旁边荣誉墙上,二等功受奖名单里,杨福勇的名字赫然在目。
时光回到1996年,福建某地,演习突遇大风。士兵杨福勇遇到了最不适合跳伞的天气。
必须跳!这是任务。杨福勇纵身一跃,“屁股直接‘蹲’在地上”。强忍伤痛,他高举连旗向集结点跑去,将战旗插上阵地,出色完成任务。
退伍后,在地方劳务部门任职的杨福勇,依然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专门帮助农民工追缴拖欠工资。在他办公室里,一面面写有“一身正气,执法为民”“为民办实事,赢得百姓心”的锦旗挂满了墙壁。
杨福勇生于上世纪70年代,从小最爱看战争片。他喜欢电影《上甘岭》中最后一个画面:“中国军人誓死不退,战旗在阵地上高高飘扬。”
电影中那面战旗,八连指导员祝华峰小时候也看过。儿时,爷爷带他一起看《上甘岭》,他对电影中那面插到上甘岭主峰的战旗,同样印象深刻。
祝华峰想象过,自己未来会成为军人,但从没想过,会来到电影中的英雄连队当指导员。“我们眼前这面布满381个弹孔的战旗,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守护它而倒下。”来到八连后,他对“阵地”的内涵有了更深的理解。
今年五四青年节,连队组织“我给英雄写封信”活动。穿越历史的长河,官兵们通过一封封信,与英烈隔空对话。
走出荣誉室,杨昊罡心中有了一个小目标:“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要超过父亲。”
不同的青春,相同的样子
一个踉跄,新兵杨翰国跌坐在菠菜地里,浑身上下都是泥。
这是杨翰国第一次跳伞。虽然来了个“软着陆”,但这仍是一次成功的“首跳”。他解开伞具,拍拍身上的泥,黝黑的脸上露出微笑,“那一刻,特别有成就感”。
2分钟前,他还在轰鸣的运输机上。
那一刻,空气仿佛静止。杨翰国双腿不由自主地微颤,脑袋很空,全身的细胞只为等待那一个字出现——
绿灯亮,离机信号响起……
“跳!”投放员的口令响亮急促。
杨翰国纵身一跳,数秒后,一朵伞花在空中绽放……
从起跳时的紧张到平安着陆后的放松释然,此刻的杨翰国,再也不是入伍前那个连过山车都不敢坐的男孩了。
改变,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有迹可循。
今年4月22日,八连又一次组织入连仪式。
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杨翰国,既兴奋又紧张——他即将被授予只属于他自己的荣誉编号。
这是一枚小小的蓝底黄字名牌。八连每名官兵,都会在入连仪式上得到它。
当连长向东把名牌贴在杨翰国左胸前,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使命感从心底升腾:“我是‘上甘岭特功八连’第89代传人,编号89023!”
这个编号具有神奇的力量。这是专属于一群人的特殊烙印。
“我是89021!”新兵侯壮壮接过荣誉编号后,遇见新兵连的战友们,更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八连的兵,而不是“我是侯壮壮”。
“特功八连”,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标签,一旦“贴”上,官兵们就慢慢被塑造成了相同的样子——打不垮,拖不烂,百折不挠,不可战胜。
外国同行见过八连官兵这种样子。
去年9月,下士金天宇在俄罗斯参加多国联合演习。伞降着陆时,他头部撞在地上,几乎晕厥。然而,他坚持不下火线,“拼了命也要继续战斗”。
从八连走出去的现任旅教导队教员徐成,记得自己参加国际军事比赛“空降排”项目时,别国同行对他们的评价:“实力强、打不垮。”
穿越时空,68年前的八连官兵就是这种样子——为了胜利,一无所惜。
1952年10月19日,攻取9号阵地时,两次爆破均未成功。机枪手赖发均拿起手雷,匍匐到地堡旁,一跃而起,与地堡同归于尽。
上甘岭战役胜利后,《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祝贺上甘岭前线我军的伟大胜利:“侵朝美军在金化以北上甘岭发动的自认为‘一年来最猛烈的攻势’已被我英勇的朝、中人民军队彻底击碎了。”
进了八连门,一生八连人。
完成连队主官交接仪式后,上一任指导员雷晋武在朋友圈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回望在八连的1278天,“只吹冲锋号,不打退堂鼓”的连魂早已刻入骨髓,必将影响一生,我永远是“上甘岭特功八连”的“78002”!
刚来连队不久的新排长练荣觉得,来到八连后,“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自己往前走”。
士兵杨翰国把班长黄勇对他说过的话刻在心底:“一定要向前冲!八连没有怂的兵,永远不能落后。”
什么样的场面最动人?什么样的场景最震撼?
当历史的回忆与现实交汇重演,人们再次看见当年英雄的身影,看见昨日英烈之精神在今日后辈身上绽放,眼前这一幕一幕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是八连官兵的青春,也是他们共同的样子。
(采访中得到李杰、贺文、侯腾腾、陈凡、于东大力协助,特此致谢)
在你看不到的远方
记者:程雪
在“上甘岭特功八连”储藏室,一排行李箱在角落里安静放置。
这些箱子很普通,看起来和其他行李箱没什么两样。
但是,官兵们从不带走它们。这些箱子上写着每位官兵的“详细家庭地址”,箱子旁边的标注牌上,“后留”两字格外醒目。
何为“后留”?
“如果有一天,八连有战友牺牲了,这个行李箱会装着他的遗物,‘后留’给他的家人。”指导员祝华峰说。
记者愕然。他们中的每一位,都知道这个箱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异样,就像面对车站里寻常可见的行李箱。
在寻常人看不到的角落,这群年轻的官兵用淡定和平静,诠释着他们对使命的担当。
这份淡定平静,传承于68年前。那一年,八连的前辈们经历了一场闻名于世的战役。
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上甘岭战役,美军在我军两个连队3.7平方公里的阵地上,倾泄炮弹190多万发、航空炸弹5000多枚,阵地山头被削低近2米。在这样的环境下,中国志愿军坚守不退,打出了军威国威。
记忆飘远,未曾亲身经历那遥远过去的人们,今天或许还不能深刻体会这场战役胜利的背后,官兵们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空降兵军史馆里,有一张特殊的地图——指战员东传钧在日记本中手绘了大水洞战斗的整个经过。
这幅手绘地图旁,还有一幅志愿军缴获美军飞行员的丝绸地图。
一场战斗,两幅地图,对比明显。一张材质简单,手工绘制,线条只有红色和黑色,但内容精细、要点突出;一张价格高昂,正反两面、分层设色绘制,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图例。
在你看不到的远方,先烈们在综合国力极其薄弱的条件下,用自己的全部铺就了胜利之路。
“东传钧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多少次那片土地,才能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绘制出如此精确的地形图呢?”军史馆讲解员黄蒙蒙望着地图,在心里问自己。
日记本上,这幅地图的后一页,东传钧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当时的作战过程,总结经验教训。
一位解放军大校曾在这中外两幅地图前驻足良久。黄蒙蒙记得,大校眯着眼,看了又看,看罢感叹:“这得是付出多大的牺牲才取得的胜利!”
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高度评价这场战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我中国人民志愿军以一个团的兵力在穿插作战中消灭美军一个团的战斗,仅有十五军的大水洞战斗。”
现任八连连长向东看到这两幅地图后,更加感到昔日胜利来之不易,“志愿军指战员是靠着坚定的信念和无所畏惧的牺牲战胜强敌的”。
在你看不到的远方,这样的信念,存在于每一代八连官兵身上。
不敢想象,没有麻醉的手术,会有多疼。
6月高原,风沙弥漫。初上高原驻训,新兵侯壮壮高原反应强烈,脚后跟又不慎受伤。他忍住伤痛一声没吭,直到排长练荣发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怎么现在才过来?”医生说,“必须立刻治疗!”
高原医疗条件有限,缺少麻醉用品。“怕不怕?”医生问。侯壮壮摇了摇头。医生用刀片硬生生划开这名年轻士兵脚后跟的患处……
那天,侯壮壮伤口愈合,重新站到武装奔袭课目训练场上。他一脸轻松:“和战友一起训练,这种感觉,真好!”
一阵风吹过,吹走了藏在侯壮壮和战友们迷彩服上的些许黄沙,眼前这“荒漠”迷彩渐渐露出了本该拥有的“空军蓝”。
8月下旬,刚刚从西北高原驻训归来的八连官兵们,又将奔赴下一个战场。
在你看不到的远方,他们从先辈手中接过战旗,守护祖国山河,守护岁月静好。
图①:布满381个弹孔的战旗飘扬在上甘岭主峰。空降兵军史馆提供
图②:赴西北高原驻训前夕,“上甘岭特功八连”官兵面向战旗宣誓。陈立春摄
图③:八连官兵进行实战化训练。方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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