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越剧,也许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越剧唱的就是“才子佳人”、“男欢女爱”这些戏码。
然而,根据《聊斋》同名故事创作的越剧《胭脂》,却是迥然不同。在这一出戏里,男女之情只是点缀,真正讲的,却是一出刑侦断案的故事。
1963年,周总理在杭州看完该剧,在接见演职人员时赞叹:“浙江又出了一个好戏,可以和《十五贯》媲美。”同年,省政法小组也将该剧剧本印发全省政法干部,作为学习资料。剧中身为知府的男主角“吴南岱”误判了冤案,经过一番思量后,又及时改正错误,昭雪无辜的曲折经历,从戏文中唱出的一些重要原则理念,对于从古至今的刑侦工作者,都具有启智明心的意义。
越剧《胭脂》
梳理案件原则:一丝不苟,明察秋毫。
故事开篇,书生鄂秋隼结识了牛医卞三的女儿胭脂,两人一见钟情。胭脂的邻居,热心肠的年轻寡妇王春兰见鄂秋隼是自己表哥宿介的同窗好友,便决定跟宿介一起给两人做媒,让两人当晚在胭脂家相会。
然而,鄂秋隼认为自己为父亲守孝还未期满,不宜考虑亲事,于是当晚留在姑母家中给姑母过寿,婉拒了宿介和王春兰。
当晚,宿介路过胭脂家,好奇之下从胭脂家后门进入,发现胭脂依然坐在门窗紧闭、烛影摇红的房内等候鄂秋隼。于是,一心想做成大媒的他假装成鄂秋隼,站在房外和胭脂表明心意。最后,欣喜的胭脂隔着纸窗递给宿介一只绣鞋,作为她和鄂秋隼的信物。
越剧《胭脂》:朱丹萍 饰 胭脂
越剧《胭脂》:李霄雯 饰 鄂秋隼
也是当晚,当地的无赖毛大,垂涎王春兰的美貌已久,便拔了一位欠他二百文钱的老妇人头上的银钗,打算去讨王春兰的欢心。但王春兰毫不客气地赶走了他。毛大刚走,宿介就回了家向表妹报喜,却不慎将绣鞋遗失在家门外。毛大在门外听见两人对话,就偷偷捡了绣鞋,冒充鄂秋隼去了胭脂家。
毛大翻墙进入胭脂家,却误入胭脂父亲卞三的房间,慌张之下杀死卞三逃走,却不料将老妇人的银钗落在了院中石缝内,也顾不得去捡被卞三抢走的绣鞋。
当地知县张宏,得知卞三手中的绣鞋是胭脂送给鄂秋隼的信物,便立刻判定鄂秋隼为凶手。眼见鄂秋隼被打入冤狱,王春兰和宿介召集了众多同窗秀才,联名上书给了上级知府吴南岱进行申诉。
越剧《胭脂》:魏春芳 饰 吴南岱
吴南岱到来后,重新审问胭脂和鄂秋隼,很快就理清了:
第一,鄂秋隼当晚在姑母家的寿宴上,一众亲朋好友可以给他做不在场证明。
第二,胭脂和当晚的来人隔窗相会,并未看清模样,因此来人一定是冒名顶替。
这个糊涂的县令张宏,仅仅得知绣鞋是胭脂送给鄂秋隼之物,就断定鄂秋隼是凶手,甚至都没有去核实鄂秋隼当晚的行踪、不在场证明、两人见面的经过,这些最起码的排查内容。这样的刑侦工作者,不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显然是玩忽职守、严重失职。
任何一桩案件的发生,一定有着诸多的铺垫。哪怕是犯人临时起意做的案,也必然有个起因、经过、结果。如果不好好梳理所有的情况,却断章取义、听风是雨,那必然会造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
幸而有吴南岱重新明察,梳理案件,才让蒙冤的鄂秋隼重获清白。
小有成就的吴南岱,自然要乘胜追击,既然案情关键在于那个冒名顶替的人,那就一定要找出来。
调查取证原则:切勿臆断,讲究凭据。
如果吴南岱这个角色在全剧只有正面行为,通篇讲述他如何断案如神、秉公执法,那么虽然故事是正能量的,但对于塑造人物和展开剧情,多少单薄了些。而且在创作上也会陷入老套,毕竟类似的故事,已经有包公、狄公等先例了。
该剧的精彩就在于奇峰突起,吴南岱刚通过认真梳理案情,做了一回清官,就又立刻翻了车,也让情节再度陷入曲折。
越剧《胭脂》:魏春芳 饰 吴南岱
吴南岱审问胭脂得知,是王春兰和宿介给她与鄂秋隼做媒。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乔装成一个卖货郎,在王春兰家门口探听消息。没想到,此时毛大路过,吴南岱便和毛大攀谈起来,毛大添油加醋地说王春兰一个寡妇不守妇道,和表哥宿介关系不正当。
毛大走后,吴南岱更坚定宿介和王春兰的嫌疑。于是,在宿介回家时,吴南岱偷偷把那只绣鞋丢在门口。宿介捡到绣鞋,和来开门的王春兰对话之中,吴南岱知道了当晚是宿介从胭脂手中拿到那只绣鞋,便立刻将宿介逮捕归案。
在这里,吴南岱失策的地方应该有两处:
首先,从听到毛大的话开始,他就已经主观臆断,宿介和王春兰有嫌疑,但这只是毛大的一面之词。好歹多找几个街坊邻居打听,才能知道更多。
其次,听到宿介拿了绣鞋,绣鞋又出现在死者卞三手上,便认定宿介是凶手,而没有去挖掘其他可能。比如,会不会凶手偷了绣鞋来嫁祸宿介?
也许是吴南岱还沉浸在给鄂秋隼洗刷冤屈的成就感中,也许是他当官的阅历终究还不够丰富。总之,吴南岱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调查得还不够,而宿介也禁不住拷打审讯,屈打成招。之后,吴南岱将此案上报刑部,等候批文。
越剧《胭脂》:魏春芳 饰 吴南岱
越剧《胭脂》:蔡浙飞 饰 宿介
此时,吴南岱的恩师、学台施愚山来视察工作,出狱的鄂秋隼连忙上书给施愚山,请求为宿介沉冤昭雪。
施愚山和得意门生吴南岱相会,见吴南岱对于此案的判定一意孤行,便带他再度前往案发现场,给他洗刷了三观:
第一,从现场痕迹看,凶手是从院子的高墙进出胭脂家。如果凶手是胭脂的熟人宿介,何需不走门而翻墙?
第二,同理,凶手如果是宿介,那么宿介来找胭脂,又怎会走错到卞三的房间?
第三,凶手逃走的地方,一处石缝中发现了一支银钗,此为谁人之物?为何落在这种地方?怎么会一直没有发现?
柯南道尔在他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就曾说过:在没有得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是不能进行推理的,那样的话,只能是误入歧途。
恩师对吴南岱提的几点疑问,恰恰说明,当初吴南岱在案发现场,勘察还不够仔细。
听信毛大之言,而给宿介贴上嫌疑人标签,又拿不出确凿的铁证,是主观臆断的一意孤行。
对案发现场缺乏全面细致的深入侦测,遗漏诸多不明疑点,显然是对案件证据的极大疏忽。
这些对于刑侦工作者,可谓是相当糟糕的歧途。若是没有恩师的提点,想必吴南岱也会像最初的糊涂县令张宏一样,冤枉清白之人,却将真凶漏网。如今自己经手的案件,发生如此巨大的翻转,吴南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越剧《胭脂》:魏春芳 饰 吴南岱
职业道德原则:还原真相,勇于承担。
吴南岱回府后,对于恩师的诸多疑点,正心烦意乱之时,又收到了刑部的批文。文中称赞他断案明智,升迁可待。而宿介即将被发往刑场听候问斩。
此时,吴南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可以假装恩师没和他谈过这个案子,安然等候宿介下黄泉、自己平步青云。一个平头百姓被处决,过段时间就会被大家遗忘。
但他想到,自己读书、考功名、走上仕途,是为了当个秉公执法、公正廉明的好官,做百姓可以依靠的青天。而不是当个昏聩愚昧、甚至为了升官不惜草菅人命的奸诈小人。
只是结案批文已下发,如果自己推翻自己的断案,必然也会遭受不小的惩罚和非议。
越剧《胭脂》:魏春芳 饰 吴南岱
然而,经过一番内心斗争,看着自己府中的牌匾上“慎思守志”四个大字,吴南岱还是决定,将案件推翻重审,还原真相,哪怕自己从此被罢免官场。
“慎思守志”四个字,是老恩师曾经的教诲,也是自己的初心。
如今,“慎思”,自己已经没能做好,“守志”,更不容再丢失。
吴南岱传唤了宿介和王春兰,从王春兰口中得知了毛大当晚用那支落在胭脂家院子里的银钗来纠缠她。又升堂审毛大,同时王春兰也带来了被毛大抢去银钗的那位老妇人。
人证物证皆在,毛大只得如实招供所有罪行:抢了老妇人的银钗、调戏王春兰、翻墙进胭脂家、误杀胭脂父。而宿介也终于沉冤得雪。
胭脂一案了结,吴南岱对恩师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但是,对于吴南岱悬崖勒马、知错能改的精神,恩师还是原谅了他。
越剧《胭脂》:魏春芳 饰 吴南岱
《礼记·中庸》有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教导一个人学任何本领、做任何事,都要博学多才、刨根问底,慎重思考,明辨是非,身体力行。
这也是吴南岱的恩师曾经训诫过他的,而吴南岱虽然险些酿成大错,好在最终也迷途知返,勇于承担错误,还原真相。
如果说本剧最有戏剧冲突的地方,是让吴南岱一度走入歧途,打破传统的清官断案如神、无案不破的完美人设。那么,最升华人性的地方,应该就是吴南岱得知自己判了错案后,宁愿冒着丢掉官职、多年寒窗毁于一旦的巨大风险,也要还原被遮蔽的真相,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而这,也是世上所有刑侦工作者,最起码的底线。
1963年,时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著名法学家谢觉哉,曾经为《胭脂》这出戏题诗:“一念之忽差毫厘,毫厘之差谬千里,胭脂一剧胜神针,启智纠偏观者喜。”
《胭脂》一剧,从内容创作来看,的确是环环相扣,没有一个细节多余。
如果把它当成一部司法刑侦作品来看,该剧也渗透了刑侦工作行业必须具备的一些原则,只有一丝不苟地完整梳理案情,细致入微地谨慎调查取证,面对任何变故与风险,都能勇于承担、坚持真相、不差一毫一厘,才能激浊扬清,惩恶扬善,从而保护整个社会的长治久安。
作者@幽兰妲,一个喜欢写点文字、喜欢戏曲的9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