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出了四大奇案,都是很有名气的。但浙江德清的“笆斗冤”奇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般人并不知详,却也历尽曲折,催人泪下。笆斗是用柳条编成的圆球形大箩筐,米店用它畚米,药铺用它盛药,庄户人家也都少不了要备上一二只。这样一件普普通通的器具,竟也酿成一桩千古奇冤,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蔡母纵子
当年,浙江德清县城里开着一家药材店。老板姓蔡,生前发了一笔横财,万贯家私,好不威风。膝下两个儿子,都已成亲。老大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长大了又结交当地一群无赖,吃喝嫖赌,样样皆会,一支烟枪不离身,鸦片瘾头大得吓煞人,人称“乌烟鬼”。老二从小相帮父亲管管账房,算算写写都懂一点,倒也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所以,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再三关照老夫人:从今以后,每天只给老大两块银洋,让他到外面去闲逛吧,权当没生这个孽子;这爿药材店是祖上遗产,来之不易,千万不能让这个浪荡子沾手,大小钥匙,一应账簿,全由老二经管。说完,两脚一挺,去了西天。
老大是从小浪吃浪用惯了的,每天二块银洋哪够他开呢?再加旁人挑拨,更是火上浇油。一天夜里,他在外面赌输了钱,红着眼睛回到家中,向兄弟讨银子。老二堆起笑脸劝他:“阿哥,你要喝酒就在家里喝,岂不是一样的!到外面轧淘,三朋四友在一起瞎赌钱,传出去多少难听!”
老大哪里听得进,心想老头子传下的家产,本来应该二一添作五,两兄弟平分才是。今天被你阿弟一人独霸,尚且不算,倒还一本正经教训起阿哥来了,一时之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闷声不响,转身就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老二怎会料到阿哥这一手,还以为他已经回房去了呢,低着头自顾自“噼噼啪啪”在打算盘。说时迟,那时快,老大来到他身后,恶狠狠举起刀,劈头盖脑朝着老二砍下去,老二只喊一声“啊——”,就倒在血泊之中,气绝身死。
那边几个值夜的伙计、佣人,听见账房间一声惨叫,慌忙奔过来。只见大少爷手拿菜刀,满脸铁青,杀气腾腾,二少爷满身血污,倒在地上,都吓得傻了眼。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走进账房间。
有人连忙去报告蔡老太太。老太太颤巍巍地赶到账房间,但见小儿子浑身是血,早已断气。大儿子呢,一不逃,二不哭,一把菜刀放在账桌上,人直挺挺立在一边,头颈别转,眼珠弹出,动也不动,单等娘亲来处置。
蔡老太太抱着小儿子的尸体痛哭一场后,抬起头来,见这个宝贝大儿子还是站在那里,不觉气上加气,一声喊,吩咐佣人把他绳捆索绑,准备去报官。谁知这位大少爷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对老娘亲说出一番话来:
“娘,明天天一亮,你把儿子送进县衙门,准定是活去,死的出来。这样一来,我的一口恶气也出了,你的一口恶气也出了,一了百了。好倒是好,只可惜从此以后,蔡家就要断子绝孙,这万贯家产送给别人且不去说他,你老人家百年之后,竟连个披麻戴孝的人也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乌烟鬼的这番话,阴阳怪气,却着实厉害!要知道他今天持刀行凶,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和那班狐朋狗友在烟榻上横一个主意,竖一个主意,也不知商量了多少次,才决定铤而走险。蔡老夫人起初气势汹汹,非要为小儿子雪恨不可!等到听完这番话,却好比皮球钻了个洞,一下子瘪了气。嘴巴张了张,想骂,骂不出;手抬了抬,想打,又打不下去。是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小儿子,都是自己十月怀胎,一番心血养的。现在小儿子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复生,要是再把大儿子送进衙门,头颈里“嚓”一刀,真要落得个断子绝孙,连个披麻戴孝捧牌位的人也没有,岂不心酸!老年人怕就怕断子绝孙断香火,老夫人不由得两眼一闭,落下一串眼泪,罢罢罢,打落牙齿只好朝肚子里咽,这杯苦酒就她老太婆一个人吞了。大儿子虽然不孝,总还是蔡家一条烂芽根,还是先保一保吧。
蔡老太太打定主意,就吩咐给乌烟鬼松绑,一面让丫头把管家请来,将此事一五一十剖析清楚,要他赤胆忠心,相帮料理后事。商量结果,合家大小,上上下下,伙计佣人,每人发给五十块银洋,为的是堵住他们的嘴,对外只说二少爷暴病身亡。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采办棺材,匆匆入殓,装模作样办起了丧事来。
笆斗杀妻
宝贝大儿子闯下大祸,蔡老太太担足心事,她七想八想,各处漏洞都小心翼翼补好了,却猛地想起一个人,一颗心又差一点跳了出来。心想:万一此人一闹,岂不又要闹得六缸水七缸浑了!此人就是蔡家的二少奶奶。出事那天,二少奶奶正在娘家,今朝就要回来。她见此情景,能善罢甘休吗?所以,等二少奶奶一到家,老太太就赶紧把儿媳妇让进自己内房,关起房门劝说起来。
老太太是个能干人,自然不会把真相和盘托出的,只是说,昨天夜里两兄弟相吵,老二本来有心脏病,一时气急,回到房里就透不过气来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要儿媳妇看在婆婆和大伯面上,隐忍了这桩事端。老太太亲口许愿:蔡家这份家产,两兄弟一人一半,老二虽然死了,这一半家产仍旧归你二少奶奶,请你一百二十个放心。唯恐口说无凭,又当场请管家写下分家文书,一式三份,签字画押,手续齐全。
谁知这位二少奶奶也是个活宝,听说丈夫死了,只哭三声,到第四声上就只有声音没有眼泪,喊出的调头好比唱山歌了。原来,二少奶奶在娘家时就搭七搭八不正经,过门之后,又跟大伯这个乌烟鬼勾搭上了。两个人先是眉来眼去,以后胆子越来越大,干脆三天两头避开老二,偷偷摸摸在一起鬼混。如今她听说丈夫死了,又听说是跟老大有点瓜葛,自然是哑子吃馄饨,心中有数,哭也是装装门面的了
丧事已毕,乌烟鬼杀了个亲兄弟好比拍死一只苍蝇,一点震动也没有,胆子自然越来越大。在外头吃喝嫖赌,吆五喝六不算,一回到家,就一头钻进二少奶奶房里去了,连半点遮蔽也不要。起初老太太板起脸孔教训了几次,他还不得不收敛几分;到后来,他摸着了老母亲的脾性,无非也是嘴硬骨头酥,就死呀活呀地闹将起来。蔡老太太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长叹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关起门来吃素念佛混日子了。
那么乌烟鬼和弟媳妇轧姘头,他自己的老婆到哪里去了?喏,说到这里,才归了正传。这桩笆斗奇冤正是从乌烟鬼的老婆赵氏身上引出来的。
赵氏是崇德人,家中父母双亡,只剩下三个兄弟:大官、二官、三官。老家原是开布店的,十几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滑塌精光,从此家道衰落,见人矮三分。赵氏嫁到德清蔡家,只因娘家穷,嫁妆少,在公婆、男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丈夫对她不是骂就是打,作威作福,她不敢响;现在他又明目张胆和弟媳妇鬼混,她也不敢响,只好一个人躲在房里暗暗哭泣。
一天夜里,二少奶奶皱皱眉头,一个俏眼飞过去,对乌烟鬼说:“阿哥,你是有家小的人,总不能老是这样寻寻开心就算了。难道要我不明不白守一辈子寡吗?”
话里有音,乌烟鬼怎么听不出来?他一边搂着弟媳妇,一边轻飘飘地朝天发起誓来:“哼,这贱坯!迟早我要送她上西天的。到时候两房并一房,你总称心如意了吧?”
说巧也真巧,偏偏这时候赵氏从厨房里端了一碗莲子羹上楼来,听得自己丈夫正在弟媳妇房里说这番话,直吓得心惊肉跳,头一眩,脚下不稳,“哐当”一声跌倒在地,一碗莲子羹打得粉粉碎。
乌烟鬼吃了一惊,还以为赵氏要来捉奸,顿时火冒三丈冲出房门,一把揪住赵氏,“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赵氏吓得不敢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脚下一软,又要倒下。乌烟鬼随即飞起一脚,正好踢在赵氏的肋骨上。赵氏“喔哟”一声惨叫,往后倒去,正好身后就是楼梯,收脚不住,人就骨碌碌直朝楼梯下翻滚下去。
乌烟鬼一不做二不休,恶狠狠赶到楼下,怕赵氏再喊出声来,随手拿起边上一只空笆斗,朝躺在地上的赵氏头上扣去。笆斗边正好卡住赵氏的脖子,乌烟鬼又干脆一屁股坐在笆斗上,使劲往下按了几按。不一会,听得笆斗底下没有声响,掀开一看,可怜赵氏已一命呜呼了。
县官毒计
蔡家药店里,上至蔡老太太,下至丫头佣人,自从经历了阿哥杀阿弟的一场闹剧以后,也有点见多不怪了。这次又发生丈夫杀妻子的事,自然就没有引起多大风波。蔡老太太一见大房媳妇的尸体,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就挥挥手走开了。吩咐管家,仍旧是老办法,每人发五十块银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底下人连忙冲洗现场,销毁罪证,这才派人往崇德赵家报丧。
赵家三兄弟得着阿姐噩耗,大吃一惊,大官急忙雇了一只快船,飞也似地朝德清赶去,待到跨进蔡家大门,那里正匆匆忙忙要将赵氏入殓。
赵大官高喊一声:“慢!”就朝阿姐的尸体直扑过去。两旁有人来拖,却怎么也拖不住。乌烟鬼一看势头不好,只好亲自出马,一面假惺惺嚎啕大哭,一面迎上去把妻舅抱住,不让他再朝前走。
大官一见乌烟鬼,心里就气,开口便问:“姐夫,我姐姐得的是什么病?”
“喔,她,她不是得病,是……是一时想不开,上吊死的。”
“上吊死的?平白无故,她为何要上吊自杀呢?”
“咦,这我怎么知道?你要问她自己的呀。”乌烟鬼油腔滑调惯了,说着说着又犯了老毛病。赵大官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什么话?我怎么去问她?分明是你谋杀亲妻!”
“胡说八道,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是我谋杀亲妻的?”
乌烟鬼恶人自有蛮理,倒先一跳八丈高。合府的人都拿了老太太的银子,自然也是臂膊朝里弯。赵大官眼看势孤力单,有理讲不清,趁众人不备,猛一蹿,蹿到阿姐的尸体边上,人扑在阿姐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谁知这一扑,扑出了蹊跷。原来昨天夜里蔡府里收拾尸体,只知道把外面的伤口血迹擦洗干净,却忘了赵氏还有内伤。当时乌烟鬼飞起一脚,正好踢断赵氏一根肋骨,胸口淤塞了一口血,现在他兄弟扑过去,胸口被猛一压,那口淤血就从赵氏的嘴巴里直喷出来,溅在雪雪白的魂幡上,格外醒目。赵大官一见血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疑点,转身朝外走去,写了一张状子,送进德清县,一口咬定是蔡家毒死了他姐姐。
鸟烟鬼一看事情闹大,吓得六神无主,只好去找蔡老太太想办法。老太太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做铜钱银子的晦气了。哪个做官的不贪财?明天先送二千银子过去,要是填不饱,再来拿。”
德清知县姓张,是个两榜出身,原先办事倒也认真,只是做了十几年知县,没捞到半点油水,看看自己几个同年,不是飞黄腾达,就是大发其财,唯独自己,书卷气十足,一副寒酸相,眼看年近花甲,不想法捞一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这次蔡家托师爷送来二千银子的一张银票,他就老实不客气塞进了袖筒。
三天以后,德清县开堂。赵大官跪在堂下,上告蔡家仗势欺人,毒死亲妻。张知县却把脸一沉,打起了官腔:“赵大官听了,你姐姐三天前已入殓落葬。这开棺验尸,非同儿戏。当初汉朝萧相国定下刑律,开棺验尸之后,必杀一人。如果你姐夫果真毒死亲妻,当斩无疑;万一验尸无伤,你诬告之罪难逃,也要问斩!依本官看来,你们蔡、赵两姓,本来是亲家,而今已死一人,实属无奈。何必雪上加霜,再丧一命?死他死你,都是亲戚。见死不救,于心何忍!况且,令姐遗体入土为安,而今偏要翻将出来,露天露地,让仵作在大庭广众之下检验一番,确也有失体统,死者在九泉之下,也感不安。依本官之见,冤仇宜解不宜结,就让蔡家拿出一千银子作为抚恤金,你们赵家拿去,做个小本生意的本钱,岂不是好!”
张知县不愧是两榜出身、官场老手,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两旁刑书、执事人等听了,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不错,的确有道理。这样好的父母官,到哪里去寻?
谁知赵大官却是个硬头颈,心想,明明看见姐姐嘴里吐出血来,自然是服毒无疑。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就当场画下押,宁可抵死,也要开棺。张知县没办法,只好吩咐把赵大官押入牢房。又去传乌烟鬼,也押入牢房,然后派人到赵氏墓前搭起洗尸棚,择日开棺验尸。
验尸那天,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张知县轿子一到,在公案前坐定,吩咐开验。差役动手掘开坟墓,打开棺材,将尸体抬入洗尸棚。两个仵作上前,先用烧酒将尸体周身一喷,然后拿出一把铜尺、一支银针。铜尺量身长验伤痕;银针试体内有否中毒。但见银针从尸体的头部一处处插下去,一直插到脚上,仵作一声声报来,竟都是:“无毒无伤。”最后,仵作又报:“死者颈部有绳子勒痕,确系上吊自杀。”验尸结束,张知县当场宣布:“查蔡赵氏生前,夫妻不和,一时口角,自寻短见,与其夫无关。赵大官纯属诬告,以致开棺验尸,按刑律合当问斩!”掸掸袖子,上轿而去。
一出戏演得活灵活现,围观的百姓个个蒙在鼓里,乌烟鬼却心里明白。他想:自己老婆是笆斗卡死的,笆斗边是圆形的,与上吊时绳子勒痕相仿,一般人怎么看得出破绽来?赵大官一口咬定是我毒死亲妻,明明没有服毒,银针自然验不出来,这也是他活该倒楣。不过踢断一根助骨,照理验得出的。其实,也并非疏忽,有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应在这里了。前几天,家中老娘亲又派人给两个仵作一人送去五十两雪花银。银子到底是好东西,他们两人当场满脸堆笑,答应帮忙。管家来狱中早就给我打过招呼,所以我是稳如泰山,在牢房里也照样每天一斤烧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现在,验尸一结束,乌烟鬼当场被释放回家,更放胆和他的二少奶奶鬼混去了。
知府灭迹
崇德赵家人得着大官就要被绑赴刑场开斩的消息,好比晴天一个霹雳,顿时失声痛哭。当时三官还小,二官只好单身匹马,连夜搭上夜航船,赶往德清祭法场。
二官赶到法场,只见阿哥大官早已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斩条,跪在地上。兄弟俩抱头痛哭,好不心酸。二官亲手端上一酒,请阿哥喝下。大官哽咽着嘱咐弟弟道:“二弟,姐兄二人杀身之仇,就要靠你来报了。想这德清县瘟官,准定是受了蔡家的银子。蔡家有财有势,不好对付。你在这德清县里告不得了,还是打点上杭城去告吧。”说罢,又是一阵大哭。
大官死后,二官在德清为他草草料理了一下后事,就赶回崇德,把这桩官司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小弟三官,说道:“小弟,你年纪还小,就留在家中看守门户吧。我到杭城走一趟,多则三月,少则十天,就会回来的。”
小弟要跟去,二官硬是不许。接着变卖家中浮财,拼拼凑凑,又借了点银子做盘缠,赵二官才强忍悲痛赶到杭城,在杭州府告了一状。
杭州府接了状子,当即行文德清县,立时要调全部案卷复审,口气很严厉。这一下,德清县吓得非同小可,真正是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张知县想:我做官十几年,一直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为啥刚刚吃进二千银子,就被上司晓得了呢?老天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办法,倒楣啊倒楣。一夜工夫,心惊肉跳,七想八想,越想心里越虚,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就亲自带了那张二千银子的银票,赶进杭城。见了知府大人,两脚一软跪了下去:“大人,卑职一时糊涂,受了蔡家二千银子,实在该死!今天特地赶来,交出赃银,请大人从宽发落!”
谁知杭州府听了却毫不动气,一把将张知县拉起,吩咐一旁坐下,问了几句德清的民情,不痛不痒地安抚一番,送客时又不动声色地将那张银票塞还到他手里,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此案事关重大,再验一验尸也未尝不可。本府自有主张,贵县不必操心,回去吧。”
张知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到德清就把乌烟鬼请进县衙内堂密谈。这一谈,才恍然大悟。原来就在前二天,蔡家得知赵家已经告到杭州府,就雇了五只快船,连夜出发,给杭州知府送去四千银子,给浙江抚台送去六千银子。所以看见张知县一本正经去自首,杭州知府只觉得暗暗好笑。只是此人老奸巨猾,从来不在下属面前露出真情罢了。张知县一场虚惊,如梦初醒,前前后后一想,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叫做:“做官不贪财,铜钱哪里来?”从此是吃一堑长一智,手段越来越辣。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杭州府既然拿了蔡家的银子,自然要帮蔡家说话了。先是堂而皇之地劝赵二官收回状子。赵二官也是硬头颈,宁死不屈,非要验尸不可。于是再搭洗尸棚,第二次开棺。此时尸身已开始腐烂,照理更容易发现那根被踢断的肋骨,只是银子起了作用,验尸下来,自然与第一次一样的了。杭州府又当堂宣布,此案报抚台大人,赵二官合当问斩!
小弟赵三官得讯,心急如焚,慌慌张张赶进杭城,来到法场。这时已近深秋,但见寒风飒飒,落木萧萧,法场一派凄凉。二官含着眼泪对小弟说:“小弟,为了大姐的冤仇,我和你大哥先后屈死刀下。回想往事,令人发指,此仇不报,死不瞑目。不过,我们赵家就只留下你这根独苗了。你今年才只有十三岁,尚未成年,这报仇之事,就暂且隐忍了吧。古人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我死之后,你要善自珍重,切勿莽撞了。我看如今官场,官官相护,见钱眼开,你是再也告不得的了。”
小弟听罢二哥这番话,点点头,强忍着眼泪不哭出声,恭恭敬敬给二哥敬上一碗酒,双手瑟瑟发抖,酒已经泼掉了大半碗。二官一口喝下,眼一闭,不觉又是两行苦泪。小弟嘴一扁,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在法场上大哭起来。
夜船遇僧
小弟赵三官好比做了一场恶梦,顷刻之间,大姐、大哥、二哥都已不在人世,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只得哭哭啼啼回到崇德家中。为了这场官司,赵家的浮财早已变卖一空,只剩下一间屋壳子,满目凄凉,好不难过。先不说怎么去报这血海深仇,就是今后的日子又如何过呢?
幸亏几个邻居都是热心肠,亲帮亲,邻帮邻,全靠众位叔叔伯伯婆婆婶婶帮衬,小弟总算又苦苦熬过了三年。
过了年,赵三官满十六岁,到了成丁的年纪了。这一天,他向叔叔伯伯们一一叩头告别,打起一个背包,决计再去冒死告状。到哪里去告?大家一商量,杭州告不得,就朝北走吧,近一点先到苏州试试看;苏州不受,就到南京;南京不受,再到北京。小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生今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到了皇帝伯伯那里也还是要告的!
当时,从崇德到苏州是有夜航船的,傍晚光景上船,一夜工夫就到苏州。小弟背起背包上了船,一看,中舱是有钱的相公们坐的,就到头舱吧。那里已有六七个乘客坐着,三教九流都有。小弟闷声不响,悄悄地挨到一只角落里坐下。
酉时光景,船老大的海螺“呜—”的一声响,夜航船解掉缆绳开了航,一路顺风,倒也无话。亥时以后,更深人静,河面上起了风,吹在身上,瑟瑟发抖。小弟打开被包,在舱板上摊了开来。旁边一个胖和尚看见了,凑过来说:“小施主行行好事,让我两只脚伸进来暖和暖和吧。”
小弟点点头,答应了。谁知和尚的两只脚一伸进去,反而把被头掀起个空洞,冷风飕飕地朝被窝里灌,两个人都不暖和。小弟说:“师父,你要是不嫌我被头龌龊,就钻进来一道睡吧。”
和尚朝他看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轧了进来。睡了一会儿,和尚摸摸小弟的身上,吓了一跳,轻轻地问他:“小施主,你有啥心事吧?”
“没啥心事。”
“没啥心事为啥你身上的肉却在卜卜地乱跳呢?”
小弟叹了口气,接下去又没有声音了。和尚知道不便多问,也就不响了。
清晨寅时,船到苏州城外,乘客一个个上了岸。小弟打好铺盖,最后一个踏上跳板,到了河埠头。前面的人都走光了,正不知该朝哪里走,那个胖和尚却在前面转弯处等他。和尚问:“小施主是第一次出门吧?”
“嗯。”
“是来学生意的?”
“不是。”
“是投奔亲友?”
“不是。”
“喔……你不认得路,我来给你领路吧。小施主,我看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可要当心身体啊。”
几句话一说,小弟已经是眼泪汪汪了。和尚不再多问,径自把小弟带进一家茶馆,泡了一壶茶,买了几块糖方糕,两个人趁热吃下去,暖暖身体。和尚第三次又问了起来:“小施主,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说出来两人商量商量,也总比一个人闷在肚皮里好嘛。”
和尚的话,声声句句说到小弟心里,小弟想不到刚刚出门,就遇见这样一个好心人,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然后,就把蔡家如何霸道、谋害他的大姐、以后大哥告状被杀、二哥告状又被杀、赵家只剩下他一根嫩苗、浙江无处告状、他只好独自出来寻清官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给了和尚听。
和尚又问:“你带了状纸没有?”
小弟拿出状纸,递给和尚。和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道:“写得倒也详尽。我来替你加上四句,你看如何?”
小弟点点头。和尚吩咐茶博士取来文房四宝,当场在状纸后面题诗一首:
湖杭昏暗有年,姑苏尚留青天。
白骨炼成黑炭,黄金赛过神仙。
小弟一看,就说:“师父,前面二句,我能看懂。后面二句是什么意思啊?”
胖和尚笑了笑,轻轻地对小弟说:“老实告诉你吧,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存心帮你告状来的。一路上早就注意你了,有意试探之下,见你果然是好人,才下了决心,助你一臂之力。这首诗的后二句,关系重大,现在还不能点穿,到时候你自会明白。你此番到苏州,别的官不必去找,单找一个姓李的抚台大人李中丞。他是江苏巡抚,照理是管不到浙江的,只因此人耿直,容不得天下不平事,说一不二,当今皇上见了他也要让三分。只要他答应管这桩案子,自有办法一管到底。你一个小孩子家,轻易见不到他。我再教你一个办法:抚台大人每月的初一、月半都要到玄妙观进香。三天之后就是月半。你记牢,抚台大人乘坐的是八抬大轿,轿子到大圣桥的地方,轿夫“嗨”声,要一齐换肩,你就趁此机会,扑出去拦轿告状。我包你一告就准。”
小弟听了,喜出望外,趴下就要朝和尚磕头。和尚慌忙把他拉住。两人出了茶馆,天已大亮。和尚再三叮嘱小弟,将状纸小心藏好。
小弟碰到了这样的好人,心里很是感激。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和尚,去找一家客栈住下,就一心一意等着月半这一天了。
三弟告状
好不容易等到月半,小弟起了个五更,一早就来到大圣桥堍,两只眼睛睁得骨溜圆,单等抚院的八抬大轿。
不一会,远处嘡嘡嘡几声锣响,过来浩浩荡荡一支队伍。仪仗队的后面,第一顶轿子就是抚院的八抬大轿。抚院后面,还有潘台、臬台、首府、首县一大串,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好不威风。原来是江苏巡抚带领百官到玄妙观进香以后,正要打道回府。但等八抬大轿过大圣桥,轿夫正要换肩,这里小弟看得真切,一个箭步扑出,左手举着状纸,右手扳住轿杠,双膝跪下,大喊:“冤枉!”这一来,后面的轿子只好一概停下。抚院跟班过来,取过状纸,递进轿子。李中丞看过状纸,叠起来,放在袖筒里,又吩咐跟班把原告带回衙门。后面的百官也都各自打道回府,纷纷散去。
李中丞回到衙门,重又从袖筒里拿出那张状纸看了起来,心中暗暗思付:这桩案子发生在浙江德清,和江苏隔省,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再说,状纸上连浙江巡抚也都告了进去,牵连的官员一大串,更加难办,还是不受的好。可是细读案情,却又升起一肚子的无名火:杭州、德清官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简直是令人发指!而今赵氏孤儿又来拦轿告状,要是遇上个贪官、昏官,岂不要酿成四命沉冤,赵家从此断了香火,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吗?李中丞手里的状纸拿起放下,放下拿起,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只觉得一张状纸千斤重,赵家三条人命,一桩冤案,能否昭雪,千斤重担就压在自己肩上。这副担子要么不挑,一挑上就不能轻易卸下。怎么办?
忽然,他盯住状纸后面的那首诗不放了。这四句诗口气好大,恐怕还有些来历的呢。李中丞连忙传来赵三官。三官就把自己在夜航船上遇到一个胖和尚的事,如此这般讲了一遍。李中丞一听,顿时想起一个熟人来。再一细看状纸上诗的笔迹,果然不错。这才恍然大悟,立即吩咐备轿,直奔城外寒山寺而去。
原来,赵三官遇到的那个胖和尚,是李中丞的同年,曾经在京城里做过官的,后来看破红尘,才出家做了和尚,一直住在寒山寺。李中丞极尊重他的品格,有空总要到他那里去,品茶弈棋,叙谈一番。今天一听赵三官所说胖和尚的神态,李中丞自然想到了他,细看笔迹,丝毫不差,就愈发吃准了,所以吩咐备轿,要去当面请教。
和尚见了李中丞,哈哈大笑,说道:“我早知道你要来找我的。不过我倒要先问你:这桩案子,你究竟是管,还是不管?”
“不管怎样?管又怎样?”
“不管此案,江浙两省无日月,我就只好五湖四海寻青天去啰。”
“厉害,厉害,连我也骂了进去。你不是早已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吗,又何必自寻烦恼,多管闲事呢?”李中丞也半真半假地回敬了一句。
和尚叹了一口气,不觉感慨万千:“唉!我是想看破红尘,百事不管,晨钟暮鼓,了此残生。怎奈此案实在凄惨,天地为之震怒,石人也应落泪,不管不行哪!”
李中丞不禁肃然起敬,一时热血沸腾,冲口而出:“如此说来,我是非管不可了?”
“我料你是非管不可!”
“那么我来问你,你那后二句诗’白骨炼成黑炭,黄金赛过神仙’,又是何意?”
于是,和尚把三个月之前自己到浙江德清云游,四处打听,八方查访,得来的蛛丝马迹,种种线索,一一摆了出来:有人当年在杭州府开棺验尸的上一天半夜里,亲眼看见两个仵作打死一条狗,不吃狗肉,却当场扯去一根狗骨头,烧起一堆大火来熏烤,又将狗骨乘热掰直,藏入袖筒之内,扬长而去。和尚分析,狗骨要来何用!又为何必须掰直?十之八九,是为了调换人骨。此事发生在开棺验尸的前一天半夜,如此秘密,也估计与赵氏尸体育关。看来,两次验尸都有欺诈,尸骨大有蹊跷。当地老人说,蔡家自从打了这场官司,银子用得像水淌,如今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不久前乌烟鬼要续弦讨老婆,半路上跳出个二少奶奶来,大哭大闹,不可开交。真是十人见了九摇头,都在背后点点戳戳,议论蔡家的丑事。很明显,赵氏之死与乌烟鬼有关。李中丞听了和尚一番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桩案子已经有了眉目,看来还是要开棺验尸,才能拿到真凭实据。于是,起身告辞,对和尚说道:“世兄尽管放心,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一定弄个水落石出,你就等着我的佳音吧!”
凶犯伏法
江苏巡抚李中丞回到衙门,先把两个仵作请到内堂,说是不日即有重用,为了谨慎起见,先委屈两位一下,即日起不许出衙门半步,与我抚台老爷同吃同住。两个仵作被他说得稀里糊涂,只得照办。李中丞一面又马上行文申报刑部。刑部素知他的声望,很是放心,又立即依文上奏皇上。朝廷批复下来,委任李中丞为查办大臣,到浙江德清复查此案,便宜行事。所有浙江贪官污吏,均可据实严参,以儆效尤!
李中丞接到朝廷委任,腰板更硬了,当即行文浙江巡抚,要他调齐各署案卷备查,连同杭州知府,一并到德清县会同验尸,不得有误。
浙江巡抚接到公文,冷笑一声,毫不在乎。心想此案早已结了三四年了,赵氏的尸体也烂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还能验出点什么名堂来呢?不过,今天的江苏巡抚钦命在身,不比往日,凡事还得留神才是。所以连忙通知杭州知府、德清知县,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中有错。
那一边,蔡家也得着消息,想不到冷毛灰里爆出个火星来,又是一番忙乱,只好再用银子,上至抚台、知府、知县,下至刑事、差役、仵作,人人都塞到,唯恐漏掉一个。
三天以后,钦差的官船到了德清县,浙江巡抚早已带领众官员到接官亭迎接。随后,钦差上轿,直奔洗尸棚。
今天,只有李中丞和浙江抚台二人可以坐下,其余的藩台、臬台、道台、知府、知县,还有差役,五颜六色一大班,都只好立在下面。四周围观的人群更是成千上万,密密层层,都要来看看这桩案子到底是什么结局。
李中丞喝道:“开棺!”顿时有差役掘开坟墓。只见棺材上贴了两道封条,一道是德清县所封,一道是杭州府所封,手续倒也齐备。扯去封条,打开棺材,尸体已腐烂殆尽,只剩一副骨架子。早已候在一旁的德清县仵作正要上前验尸,只听得李中丞又一声断喝:“慢!”随即向浙江巡抚拱了拱手,泰然地说“抚台大人,本官带有仵作。”
浙江巡抚和立在下边的众官员一吓,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李中丞一挥手,从他的八抬大轿里蹿出两个仵作来,直奔洗尸棚而去。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李中丞分析:前二次验尸所以屈斩了赵家两兄弟,肯定是仵作也通通受了贿的。这次查究,仵作千万不能出事。他唯恐蔡家派人行贿,一开始就把两个仵作藏进了内堂,严加保护。昨天在他上轿之前,又把两个仵作塞进了八抬大轿,一起抬到官船上。上了官船,巡抚大人出轿散步,自由自在,两个仵作却好比关在笼子里的猢狲般,不准出来,憋得实在难过。船到德清,又如法炮制,将两人藏在轿中带到现场。
说时迟,那时快,在场的官员正在发愣,德清县的师爷却已发觉事态的严重,赶紧抢上前去。这时,走在前面的苏州仵作脚步急,已经来到尸体边上,没有办法补救了;走在后面的仵作只觉得大腿上被人一擦,袖筒里已经不知不觉多了十两银子,抬头一看,德清师爷朝他眨眨眼,早已走了过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德清师爷也可算得是机灵到家了。
受了银子的仵作赶紧上前,钻进洗尸棚,刚要跟眼前的朋友打招呼,却迟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那仵作高声报:“第三根肋骨比上下两根肋骨都要短,又有灼烧伤痕。”
李中丞顿时眉开眼笑,连忙吩咐:“仔细勘验下去”
不一会,仵作又禀报:“这根肋骨分量不对,轻了三两,是一根狗骨头。”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闷雷,顿时把在场的文武官员吓得一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原来,这根狗骨正是杭州府第二次开棺验尸时换上去的。杭州府老谋深算,唯恐日后再有人翻案,到时候皮肉已烂,骨骼尚存,万一发现被踢断了的肋骨,岂不前功尽弃,所以才想出妙计,打狗换骨,以假乱真。谁知当初仵作半夜打狗,算得机密,照样也会有人看见。后来此人告诉了寒山寺和尚,和尚又告诉了李中丞。弄巧成拙,如今反而成了罪证,实在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中丞一见把柄到手,冷笑一声,随即吩咐差役,将蔡家老太、乌烟鬼和二少奶奶一并带了上来,铁锁锒铛跪在案下。又传街坊邻舍,来作旁证。乌烟鬼一见人证物证俱在,大势已去,吓得浑身发抖,当场全部招供。一场笆斗奇案,历时四年,连丧三命,牵连大小官员十多人,至此才算了结。
李中丞回到苏州,当下拟定一份奏折,直送京城,陈奏请旨。不久批复下来:乌烟鬼立地正法,蔡老太、二少奶奶发配充军;浙江巡抚以下官员十余人,统统摘掉顶戴,撤职查办。消息传出,轰动江浙两省,德清县城里更是人声鼎沸,成了街头巷尾、酒后茶余的谈话资料。这个说:“蔡家老太怕只怕断子绝孙,以致宠子行凶,酿成惨案,到头来还是逃不脱断子绝孙。报应,报应!”那个讲:“赵家三兄弟就是有骨气,阿哥死了兄弟接上去,明知要死,拚死也要告。佩服,佩服!”
这真是:
鬼泣神悲笆斗冤,有理无钱告状难。
天网恢恢疏不漏,留下故事分忠奸!
蒋新福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