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爱武
平大爷走了,在初秋里的一天。具体是几点走的,没人知道。平大娘吃了早饭去赶集,赶集的路上又顺路看了个亲戚,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平大爷早已浑身冰凉了。
想来,我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平大爷了。我想象不出二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之后,平大爷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平大爷是我四奶奶的大儿子。我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平大爷还孑然一身。平大爷和本家的那几个叔叔哥哥们一样,是我家的常客。那时,我父亲在外地上班,做村支书的母亲常出去开会,那几个叔叔哥哥去我家,是帮着我奶奶干活。他们要么拎起担杖去村南头的辘轳井里打水,要么就拿起扫帚帮我们扫院子,平大爷啥也不干,就坐在迎门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里外外的一切。偶尔,奶奶会递给他几支烟抽。看到那些叔叔哥哥们先后成家立业,我曾经好奇地问奶奶,“大爷咋没有老婆孩子呢?”奶奶用她惯有的对小屁孩不屑的语气说:“小小孩家别那么多事。”
记忆中,平大爷不像一般的农村男人那样不修边幅,他穿戴的很整洁,梳着大背头,只是常常沉默着。多年之后,回想起大爷,一个细节在我的记忆中凸显出来:平大爷的小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他常常于有意无意间用大拇指轻弹那长长的指甲。
小时候的我更像个男孩子,我最喜欢和小伙伴一起在坡地里撒欢。长在庄稼地里的我对村子里一百多户人家地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我知道谁家的地里种着什么作物,知道谁家的男人或女人能干,但我从没在地里见过平大爷,倒是常常见他拿着一把瓦刀在村里走来串去。按奶奶的话说,平大爷算是个手艺人呢。
平大爷三十五岁那年,在我母亲的撮合下,娶了平大娘。平大娘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怎么说呢,尽管平大娘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挺好看,在很多人眼里,平大娘是那种心眼不多的女人。结了婚的平大爷仍然没有下地干活的习惯,平大娘自己操持着家里的地,伺候着平大爷吃喝,还给平大爷生了一双儿女。心高气傲的平大爷好像压根就没喜欢过平大娘,平大娘动辄就会遭到平大爷的打骂。
平大娘常常一路高哭着从村东头来到我家找母亲评理。她第一次哭着来的时候,哭声震动了半个村庄,在村子里,如果听到这样的哭声,多半是谁家里死了人。平大娘一次次找到我母亲要求离婚,母亲多次试着说服平大爷,每次都以平大爷的一声不吭而结束。就在我母亲犹豫着帮不帮他们办理离婚的时候,平大爷的亲大娘——我的奶奶拼命反对,她说要给他们办理离婚,除非她死了。
这段一开始就不被人们看好的婚姻,终于在我奶奶去世那年走到了尽头。平大娘离婚后,很快有人撮合,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平大爷却始终没有再娶。
离婚后的平大爷,把土地转租给村里的邻居,靠从邻居那里得来的几百斤粮食维持生活。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事情在平大爷的儿子结婚前夕有了转机。那个从小随娘改嫁的孩子,在结婚前夕突然打伤了继父,要求回家。视儿子如生命的平大娘,为了儿子,毅然决然地和那个对她疼爱有加的男人离了婚,陪儿子一起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家。
沉寂了多年的院落一时又热闹起来。平大娘忙前忙后,把媳妇娶进了家。娶媳妇的时候,我母亲赶回去祝贺。回来后,忍不住唏嘘不已,她一遍一遍地说:没想到你平大爷这么多年一直过着那么凄凉的生活,冷锅冷灶不说,干了大半辈子瓦工,自家房子漏了都懒得修理。唏嘘之后,又不由地感叹:也是活该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又那么懒!感叹完,又自顾自地说:你平大娘他们回来,也算是老天爷有眼,希望他好好珍惜吧。
平大爷的儿子从小不是跟着平大爷长大,却得了平大爷的真传,新婚不久,他就对新娘子拳脚有加,一度还发生了流血事件。
当事态进一步扩大的时候,有人给我母亲捎信让她回去看看。热心的母亲在第一时间赶了回去,她没有想到的是,平大爷的儿子比平大爷更加倔强。
也许是平大爷无福消受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大娘回来不久,平大爷被查出患了脑瘤。大娘不计前嫌,殷勤地伺候他,可惜因为钱的原因,大爷一直没有得到及时治疗…..
参加完平大爷的葬礼,母亲回来告诉我:给平大爷送行的时候,他的儿子不在。那孩子回来不久,就和老婆打架离了婚,离婚后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倒是平大爷的女儿女婿,把他们的家修缮一新,还给平大爷办了个算是比较体面的葬礼。
平大爷在走过人生的六十八个春秋之后,在落叶的季节,像一片叶子一样默默地回归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平大爷走后,再和母亲谈起大爷的一生,我问母亲:小时候的记忆中,好像听说大爷坐过牢。妈妈还想像应付小孩子一样敷衍我,她嗨了一声,欲言又止。或许是她不想再提那尘封已久的往事,或许是她怕平大爷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再次受损。
我装作无所谓地说,怕什么呢?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也已经是成年人了。母亲终于含糊着告诉我们:大爷早先结过婚,不幸老婆早死了;他迷恋上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小媳妇,多次骚扰人家,虽然未遂,他却因此被判了刑。
妈妈的话让我对冷若冰霜的平大爷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平大爷也爱过人。如果碰巧他爱的人也爱他,也许大爷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可惜他爱错了人,并因此付出了代价。
我忽然想到,人充其量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过客,你风光或者不风光,得意或者不得意,爱或者不爱,终有一天,都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失去存在的意义。
作者简介:杨爱武,笔名阿弥。农工民主党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省青年作协会员,市青年作协常务副主席,《淄博晚报》专栏作家。文章散见于《淄博财经新报》《文学现场十年》《淄博声屏报》《青岛早报》《北京青年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山东画报》《农村大众》等省内外报刊,多次在各级征文中获奖,有散文集《石榴花开》出版。多年来喜欢在名著里徜徉流连,以文字记录生活,在写作里不断修行,希望逐步完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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