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港剧圈都流传着一个神话:
丁蟹报仇,点到为止;
丁蟹报恩,全家死光。
丁蟹,1992年TVB台庆剧《大时代》中的主角兼大反派,以一己之力将一部普通的家族商战片成功逆转为神棍邪典的神人。
此人性情偏执狂躁,害人无数,但却高度自洽自律,且运气极好,对股票一窍不通却狂揽数十亿。最终遭遇股灾,携其子五人共赴天台,跳楼身亡……除了他自己。
至此,丁蟹堪称港剧一绝。
在该人物诞生后,“丁蟹效应”随之而来。江湖传言,此后每逢郑少秋主演的影视剧上线,或是《大时代》重播,股市都会有不同程度地下跌,股民损失惨重的现象。
不要来救命啊啊啊啊
华语商战片千千万,唯一突破重围,用自己名字命名社会现象的,仅此一人。
丁蟹凭什么?
凭他是千载难逢的神经病?凭他是吃人不眨眼的魔鬼?凭他是关二爷护体的钢铁神棍?
在很多评论中,丁蟹都是以“非人”的形象存在。因为无论是剧中人还观众,都无法认可丁蟹的所作所为,却又对其诡辩无可辩驳,于是将他供上“鬼”坛,认为他是“阴间产物”,阴魂不散,谁和他扯上关系非死即残。
但也有一类声音夹杂其中。有一小部分人说,自己童年时曾经十分认同丁蟹其人,甚至与之共情过。还有人说,我爸爸就是丁蟹,评论底下附和者众多。
丁蟹到底是人是鬼?为何他能引发如此广泛而持久的震动?为何他的可怜可恨让观众欲罢不能?
前段时间基金市场动荡,让我又想起了丁蟹这个人。
当我这次重温《大时代》时,猛然发现这位大哥一点也不神秘。
虽然有主角光环附体,打不死摔不烂,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但这一次,丁蟹越看越像一个普通人。
甚至,正如他的扮演者郑少秋所说,丁蟹是个好人。
编剧在创造这个人物时,抓住两种特质:
一种是作为中国人的特殊性,一种是作为人的普遍性。
将这两种特性中的阴暗面极端化,便形成了香港电视剧史上“前无古人,但后来者众多”的精神病患者。
其实丁蟹并不孤独。
在后来众多家庭/商业/战争类型的经典华语影视剧中,“丁蟹”不断变体,借尸还魂到各个时代,变成有人爱有人恨的大反派,甚至是大男主。
但如今,“丁蟹”式的反派变得越来越少。
一个无心作恶却又处处作恶的“中国好人”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01 “中国好人”
丁蟹这个人物原本意属万梓良,而非郑少秋。
后来误打误撞,让“大侠楚留香”郑少秋得到了这个角色。
郑少秋此前从未演过坏人,日后每次谈到接演丁蟹,言必称“冒险”。
为什么是冒险?
除去演员个人形象的考量外,丁蟹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在此前的港剧中绝无仅有,但凡理解有所偏差,表演上都会拿捏不准。
正如编剧曾谨昌所说,让人高马大的万梓良来演,一不小心就演成偏执暴力狂。但郑少秋一身儒雅正气的派头以及较为精瘦的体型,偏偏中和了丁蟹横行霸道的一面,让该人物多出了几分弱小和无辜。
剧中,丁蟹堪称“万恶之源”。
上世纪70年代,丁蟹失手打死自己“三十多年的好朋友”、香港股票界的青年才俊方进新,留下方家四个年幼子女艰难求生。多年后,丁蟹的四个黑社会儿子暗中操作,将丁蟹从狱中救出,为报复出庭指控父亲的方家姐弟,方家三姐妹被人从楼顶摔死,造成灭门惨案。
神奇的是,在这段纠缠三十年的恩怨中,丁蟹虽然是始作俑者,但却莫名其妙站在了道德高地上。
这是一个满嘴仁义道德的逻辑奇才。
比如,小女友惠玲(蓝洁瑛 饰)曾被他的执着打动,后又被他的偏执和暴力倾向吓跑,被方进新收留,与之相爱。方进新死后,惠玲照顾方家四姐弟,而丁蟹再遇见她问道:
你是不是为了替我赎罪,才帮方进新照顾他的儿女?
但比他的诡辩逻辑更加令人疑惑的是,他在很多时刻的确言行如一地践行着自己所秉持的“道德”。
甚至,从主观上讲,他比剧中任何一个都更注重“道德”二字,他更是时时刻刻坚守自己心中的“道德”。
这一时期的丁蟹非常具有迷惑特质,不少观众表示,童年时看到此时的丁蟹几乎可以自我代入。
为什么大家能够将自动代入一个恶人?
显然,丁蟹所奉行的“道德”是能够为观众所接受的。
这也是郑少秋在采访中直言“丁蟹是个好人,唯一失败的地方就是“太劲(力气太大)”的原因。
换言之,如果丁蟹不是被编剧开了金手指拥有一拳打死人的神力,如果他在体格上更弱小一点,运气更差一点,或许他就是一个脾气暴躁但又古道热肠的邻家大爷。
丁蟹具有小人物非常朴素的正义感,也承包了全剧的笑点
这样的人可能到处都是,甚至邻居还会说一句,真是个好人呐。
不信?
来看看丁蟹道德观的两大支柱——“道义”和“孝道”。
丁蟹家中贫穷,五个孩子不得不上街偷东西。丁蟹得知大儿子偷东西,本来非常恼火,但大儿子丁孝蟹说是为了偷给挨饿的弟弟吃,他立刻变脸,夸儿子做得对,懂得照顾兄弟。
这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港片中常常出现的“道义”:对亲人或者胜似亲人的人的帮助和保护可以凌驾于现代法律之上。
尤其在丁蟹成长的上世纪5、60年代的香港,社会秩序混乱,武侠小说盛行,其中所推崇的“江湖道义”正是对现实中无序社会的反叛。与庙堂王法相对的江湖道义,是底层民众为保证生存、抵制上层倾轧而自发形成的民间道德标准,而践行这种标准的,则被认为是“民间英雄”。
而早期的丁蟹,很显然是以这种传统“民间英雄”的反讽姿态出现的。
譬如,当方进新和丁蟹吵架,大儿子丁孝蟹立刻拿起凳子要砸方进新,丁蟹非常义正言辞地挡住,并说,方叔叔是我的朋友,就算他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我都不允许别人伤害他。
够义气。
然而,方进新最后是他亲手打死的。
后来他决心向当年追杀自己的华人探长和大毒枭报仇。眼见大毒枭堆在地上求自己放过自己的结发妻子,他顿时道义上头,认为对方念及亲情,是条汉子,于是放对方一条生路。
看到大毒枭在地上艰难爬行,他还要上前去帮其捡起拐棍。
他的行为荒诞到令人发笑,但却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一个沉浸在自己所谓“江湖道义”世界中的反英雄形象。
论孝,谁也不及丁家。
剧中对丁家人的相处着墨不多,但力道精准。
这是很多观众对丁家父子产生同理心的一大原因。
一些网友的观点
丁蟹成长时期的香港,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家庭观念。加上丁蟹读书少,未曾受过西式教育,因此,无论出于诡辩心理,还是本身观念所致,丁蟹心中没有现代社会秩序的概念,只有人伦概念。
家境贫苦时,丁蟹和四个孩子互相打气,一边教孩子做人要有骨气,一边讲出他的至理名言:
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
这一场景竟然无比凛然正气、父慈子孝,为丁家父子的性格上好了底色。
所以,在外逃亡十四年,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去看老母亲,真情实感地懊悔自己未能尽孝。
编剧还穿插了一段丁蟹母子日常相处的戏份。
两人一起买饼干,买橙子,黄澄澄的橙子掉了一地。
橙子,一个关于亲情的隐喻
丁蟹一次一次去捡,最后崩溃了,坐在台阶上,懊恼自己蹉跎人生。
母亲恨丁蟹杀了人,却依旧哭着说出“浪子回头金不换”……
法庭上,丁蟹试图以情动人
这些看似是闲笔,实则都是精明的编剧在敲打着中国观众的痛点——
丁蟹骨子里就是一个重亲情、重义气的传统中国男人。
你恨他吗?
可是他身上的闪光点,不正是我们熟悉并且赞同的吗?
这一底色为丁蟹后来的诡辩打好了基础。
在法庭对峙方家小女儿,他说跟方进新亲如兄弟,将其纳入到“家人”范畴,再亮出杀手锏——
清官难断家务事。
效果竟出奇地好。
后来,丁家父子在股票市场上遇佛杀佛,最终身败名裂,集体上天台跳楼,竟也看得人惊心动魄,痛快中可能还带着一丝敬佩。
这种荒诞感从何而来?
一群丧尽天良、贪生怕死的人,最终竟用跳楼这种方式践行了心中的最高标准——“孝”和“义”。
而这些又是根植于中国人集体心理的道德标准。
你说可不可笑?
02 人性之恶
深受传统观念影响,并不是丁蟹成为超级反派的根本原因。
使得丁蟹这个人物变得复杂多端的,是编剧同时放大了他身上人性普遍存在的恶的一面,并将他放置在香港一跃腾飞成为“亚洲四小龙”的社会环境中,任其恶的一面随着狂热的资本浪潮水涨船高,快速膨胀。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个由传统和现代共同缔造出的“怪物”。
豆瓣上有网友评价《大时代》:人人都是丁蟹。
因为丁蟹的许多神逻辑,是由普通人都可能会有的思维演化而来。所以当我们听这个疯子诡辩时,会产生瞬间的同理心,面对他会觉得有理说不清。
而这个思维就是——一切从自我感受出发。
丁蟹的诡辩逻辑在于,他引导人们从他所作所为的目的出发看问题,而非从结果看问题。
可以欣赏一下丁蟹为杀人罪自辩的片段,台词和表演相当精彩:
只要看某个行为的出发点,现实中许多给他人造成伤害的人都可以为自己辩解。
编剧抓住的正是人们内心深处渴望自辩,渴望通过解释自己“好心办坏事”给自己开脱的特点,塑造了丁蟹这个诡辩天才。
这种心理发展到极致,就是对自我感受的极度保护和对他人感受的全然漠视:
虽然我伤害了你,可我也很内疚啊,我也很痛苦啊!
这种人,我们当真没见过吗?
我们当然见过,不仅见过,还吃了她好多天的瓜。
没错,就是已经彻底凉透了的社会我爽姐。
这位大姐被爆代孕以及抛弃代孕的孩子,在人们的万众瞩目之下,她给出了一篇语无伦次的回应。
通篇一个意思:
虽然我代孕又弃子,但是我被渣男骗财骗情,我真的好可怜!
亲眼见证了爽姐的骚操作,你会发现丁蟹绝对是非常纯正的人间产物。
他说不定就潜藏在你身边,或者藏在你的内心,只不过编剧替你把它放大化、极致化,变成了我们看到的疯子丁蟹。
而后丁蟹在股市屡创奇迹、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经历,更加深了他对自我欲望的肯定,也让他越来越自私,越来越急于自我辩护。
从前身上残存的一点天真,被急速膨胀的自我挤压蚕食,逐渐由“人”,走向了“非人”。
丁蟹就这样走上了“鬼”坛。
然而扒下他的画皮,我们看到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03 “大时代”与“大人物”
在丁蟹身上,我们能看到非常明显的两面性:一方面强调传统道德,一方面物欲和自我都在急速膨胀。
一个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的人,被拖入一个资本操控一切的畸形社会,然后融合成了一个怪物。
但此人的疯癫程度以及传奇经历又展现出相当浓烈的地域特色。
丁蟹是一个疯狂年代疯狂地区的疯狂产物,这给予了他不可复制的经典性。
这就必须讲讲,何为“大时代”了。
韦家辉的“大时代”,是两层世界的叠加。
第一层世界讲的是两种意识形态激烈碰撞必然产生的新旧交替,第二层世界讲的是资本异化人性后必然导致的荒诞感。
但《大时代》中却处处是这两层世界的隐喻。
当年,丁蟹打死的人叫方进新,是上世纪6、70年代香港股市的新起之秀。为了反抗英国人对香港股票的控制,他成立了华人股票行,可以说是全剧唯一称得上理想主义的男性角色。
在香港社会逐步稳定,经济开始腾飞之初,他的名字代表的就是一股新兴力量。
但很快,这股力量被更传统、更蛮荒的拳头打死。
此后,各方力量登场,爱恨情仇齐上阵,却偏偏没人再提过当年方进新的理想:
社会公义。
方进新的儿子名为“展博”(刘青云 饰)。
展博子承父业,为父报仇。
剧中的他也展现出一种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
有一个细节是惠玲无意中听到展博决定振作起来后的录音。
“我要发财,我要成为亿万富翁”,展博兴奋的声音不断循环,与十年前其父掷地有声的社会理想遥相对比。
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方展博与丁蟹实际上是一组镜像关系。在表面上一正一邪的较量中,编剧用各种细节点明两人的关系——
两个立场不同,阶级出身不同的人,步入一个资本控制人心的世界之后,终究殊途同归。
自我与他人的关系统统异化,最后被堕入永恒孤寂的精神深渊。
方展博家人死了,爱人也死的死,走的走
但丁蟹这个人物显然比方展博更加出彩。
丁蟹看似疯癫,背后却有着极为缜密的肌理。
因为编剧抓住了丁蟹的成长环境和生存环境两种新旧社会的冲突。
成长于凡事讲究“孝”和“义”的传统中国社会,生存于“道义摆两边,利字摆中间”(丁蟹批评方进新的原话)的现代资本社会。
处于传统和现代相互碰撞又分裂的时代,才成就了这么一个疯子。
编剧抓住了丁蟹身上最传统最中国的“根”。
这个“根”我们都能够理解,也都对此抱有暧昧态度。
这给了丁蟹诡辩的机会,也给了观众阐释他的空间。
香港的编剧其实非常善于写丁蟹这样的反派人物,并且不惮以这种人物为主角。
这与香港一度作为东西方文化过渡区的历史地位不无关系。
这些人物可能是疯癫的,是暴力狂,但也可能很冷静,擅长步步为营。而他们相同的地方在于:
对金钱和暴力的渴望,与其对家庭的依恋程度成正比关系。
《我本善良》中的齐浩南(温兆伦 饰),同为韦家辉执导的港剧《马场大亨》中的李大有(黄日华 饰),甚至是《无间道2》中的倪永孝(吴镇宇 饰)……
但碍于篇幅与主题的限制(上世纪后半叶大起大落的股票市场无疑是最能反应香港时代风气的商业素材),在这种颇具时代意义的典型人物中,再也没有出现比丁蟹更鲜活更生动更具体的神经质形象。
十余年后的白景琦(陈宝国 饰)虽然是个正面人物,但还颇有几分“丁蟹”式的不疯魔不成活。
那么,如今这样个人气质与时代特征水乳交融,又难掩平庸之恶的枭雄,几乎销声匿迹了。
我们反复重看《大时代》,我们对丁蟹恨得牙痒痒,但又无比渴望能够看到丁蟹“借尸还魂”,在电视剧荧幕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是一个真正的大时代。
一个反派可以是一个相信“人善人欺天不欺”的诡辩奇才;
一个反派无需为主角的金手指而无限矮化,沦为推动剧情的工具人;
一个反派,可以成为主角,超越主角。
而我们现在还在等。
等下一个“丁蟹”成为电视剧主角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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