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于江
图:来自网络
我与淑蓉家同住一个院子,我家住三间“高房”,她家住“高房”旁边的两间茅屋。
她家原来是地主,我家是世代贫农,原来她家住“高房”,土改后翻了个个。
我家人口众多,兄弟姐妹六个,加父母、祖母九口人,她家只母女二人。
院落挺大,勤劳的父亲,在院里种些时令菜蔬,也分与淑蓉母女食用。虽然她家是地主,我家是贫农,却并无怨仇。我们一家对她们母女,从来是怀有同情和怜悯,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她们。
那时阶级对立,泾渭分明,村里成份高的人家,一般没人敢搭理她们,甚至连句话也没人跟她们讲,我们家这样待她们,淑蓉母亲常感动的一塌糊涂。
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虽然阶级斗争还是天天讲,可对农村地、富、反、坏、右已不象文革时的壮怀激烈了。对他们的斗争变成了常态,无非是让他们多干点活,不乱说乱动,重大的运动拉出来象征性地批斗一下,一般也不打他们。
其实,真正的“地富反坏右”已不太多,至多就是些子弟和子弟的子弟。
我与淑蓉生于同年,只是我生日比她大几个月。
因为一个院子住着,自小我与她一起玩耍,一起学上学,童年无忌,我可不管,也不懂什么是地主,什么是贫农。
放学后我就到淑蓉家去做作业,因为我家孩子太多、太闹。
淑蓉娘有时弄点稍好的饭,也会强行留下我在她家吃。
还叫淑蓉管我叫哥。我也亲切喊她一声婶。
淑蓉的娘可不是一般农村女人,她来自书香门第,通文墨,明事理,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不怨声载道,牢骚满腹,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一切。
丈夫因病去世后,话就更少了。
其实,对于处境不好的人来说,少言寡语可是一大优点。祸从口出这一俗语,可不是白说的。
村里当时有个成份高的人,因对自己处境的不满,曾说了这么一段顺口溜:“一等人倾吃坐穿,二等人跑跑颠颠,三等人牛马一般”。这可了不得,除了大会小会批斗,挂牌子游街外,还罚他天天正常下地劳动之余,给村里的五保户挑水、劈柴,干家务,最后实在受不了上吊自杀。
淑蓉娘这个地主婆一是因为没有民愤,二是言行谨慎,即使在批斗时,也没受到罪,多数人同情她,怜悯她,没有多少人难为她。只是挂个地主婆的牌子,走走过场而已。
但劳动管制是回避不了的。村里的街道卫生,都是成份高的人,在不影响下地正常出工的情况下打扫的。
村里有四五条官街,淑蓉娘负责我们大门前的一条街。她们都是在早上出工前,或下午收工后来打扫的。我与淑蓉放学后,也找把笤帚,小大人似得使劲地扫着。
要是碰上下雪天,淑蓉娘就累了。落一黑夜的雪,贫农社员可以不上工在家歇着,可就苦了她们这些人,她们常常要拼命地打扫一天才算完活。累还不是个事,主要是那种不平等,人间另类的屈辱感,深深刺痛着她们的心。
每当下雪的时候,我与淑蓉也不约而同地早早起床,一人拿一把比我们还高的铁锨,使劲地帮淑蓉娘铲雪,有时雪特别大,我爹就带领全家加入铲雪的队伍。这时的淑蓉母女俩,总是眼含着热泪,感激地望着我们。
村里也有一些人鄙视我们:闲着没事干,竟帮地主婆娘们干活。
我才不管哩,婶对我好,我就帮他们,你们管得着!我恨恨地想。
上学到五年级时,我与淑蓉已十五岁了(农村孩子上学晚)。
时代也进入了一九七五年,冬天里,学校搞助农活动,要求每个学生捡拾大粪(就是背着粪箕子捡拾牛、猪、狗在街上、路上的粪便),每人每天都有具体任务。
这下可愁坏了淑蓉,她不是怕脏,她是担心一个女孩子捡拾不到,这样会完不成任务。我主动担起了替淑蓉捡粪的任务,我明天就起床,背着粪箕子,亮着手电在村里转悠,天天把我与淑蓉的捡粪任务一并完成。淑蓉自然是感激得不行。
在五年级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学校要求搞两本帐活动:一个是血泪帐,一个是幸福帐。
血泪帐要求每个学生写出自己家,在万恶的旧社会,受地、富、反、坏的压迫剥削的历史,幸福帐自然是解放后,人民翻身解放,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的记录。写好后整整齐齐地贴在墙上,迎接上级的检查。
幸福帐写的自然皆大欢喜,可血泪帐却在班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一个学生在写血泪帐时,因实在写不出什么,便杜撰了一个,他奶奶被淑蓉的祖父逼债致死的故事,被学生们看到,引起一片哗然,一片仇恨,纷纷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淑蓉来。
淑蓉忍不住回了一句:你奶奶去年才去世,我祖父已死了多年了,怎么是他逼的呢?但那个学生却振振有词地说,他奶奶是多年前气出的病死的。
好几个男生围拢过来,把淑蓉的书包丢在地上,掉出来的书也被脚踩得稀烂,那个同学还使劲抓着淑蓉的小辫子,往墙上撞她的头,弄得淑蓉哇哇大哭。
我恰巧从外面赶到,看到此情此景,一股男子汉拯救弱者于水火的豪情充斥胸间,猛地抄起一只凳子,厉声喝道:“放手!要不然我砸死你”。
那个学生看我已暴怒到极点,便乖乖地放了手,“把她的书包捡起来”我又狂喝一声。那个学生只得惊恐的望着我,顺从的把淑蓉的书包捡起来放在桌子上。淑蓉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和欺负,爬在桌上大哭起来。
一九七六年,我们这里兴办戴帽学校,就是有条件的小学可以戴帽初中,初中也可戴帽高中班。我们是大村,自然就戴帽了一个初中班。
可升入初中班时,淑蓉遇到麻烦,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她已没有权利继续读下去,为此,我专门求了我爹。当时,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我爹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贫管组长。
我爹又找了大队的书记,书记也觉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在生产队劳动也起不了大作用,又是在本村办学,便同意了淑蓉上学的事。
淑蓉的母亲是识字的女人,她明白孩子读书的重要性。知道是我们父子帮忙,才使自已的女儿能继续读书时,由衷地感激我们,常常告诫女儿,要记住这恩德,永不相忘。
初中毕业后,政策已起了变化,一改原来的推荐制度,而是根据考试成绩择优录取。
我们,尤其淑蓉这类人,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好机会。
当时是中专和升高中一次考试,成绩好的且在自愿的情况下,上中专,余下的高中录取。
我被昌潍农校录取,学制两年,桑蚕专业。淑蓉上了县立第七中学。
我毕业后分配到所在镇蚕茧站工作。淑蓉又考上了渤海大学(现潍坊学院)专科。
暑假里我见到了淑蓉,她已从一个干柴棒似的瘦弱女孩,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大学生。
她高挑又略显丰满的身材,白的发光的皮肤,两个有神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灵气,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玲珑又可爱。长长的马尾在脑后甩来甩去,尽显青春活力,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悦耳动听。
我真是对我的蓉妹,打心里喜欢得不行。
看看自己(长大后才知自己长得丑陋),鼠眼、塌鼻、寡腮、暴牙,五短身材,又由于整天下乡,弄得灰头土脸,面色黑黄,在淑蓉面前真是自惭形秽。
后来淑蓉大学毕业后,分在市文化部门工作,我调到了县丝绸公司任副经理。
转眼,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虽长得不堪,可毕竟是公家的人,介绍对象的还是很多的。
由于我自小与淑蓉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后来她又出落得这么楚楚动人,确实让我内心无比喜爱。可自卑、怯懦的心理又不敢公开去追淑蓉。
我觉得自己长得丑陋,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又觉得自小兄妹相称,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玷污这段纯真的感情。
有淑蓉比着,心里只有淑蓉,什么样的女人我也没兴趣,什么样的女人,也走不进我心里。
我就这样苦苦煎熬着自己。
一天我接到了淑蓉的一封信说,一个副局长的儿子向她求爱,问我这个哥哥她该怎么办。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痛苦地祝福她。
一年后,我以淑蓉娘家哥的身份,五味杂陈地参加了淑蓉的婚礼。
新郎是位高大,白净,温文尔雅的文化人。
当天,不大喝酒的我喝得很多,回到县城后,昏睡了一天一夜,也算释然了。
我虽蚀骨地眷恋着淑蓉,可看到她有了好归宿,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可两年后,发生了一件事,又使我与淑蓉的关系出现了逆转。
她丈夫在一次出差中,不幸出了车祸,命丧黄泉。
我得悉后,马上赶到她家,发现淑蓉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见我进来,扑进我的怀里嘤嘤地哭泣。
自此后,我每逢周末,就到淑蓉家里,(县城离市里二十公里)帮她料理家务,陪着她聊天,以缓解她丧夫之痛。
一年后,一个北风呼啸,飘着雪花的冬日,我因惦记她家供暖情况来到她家。
自她丧夫后,身体消瘦了不少,爽朗的笑声没有了,挂在脸上的常是浅浅的笑容,和淡淡的忧伤。这反而更显出了她的端庄,娴静和雅致。更使我犹怜可见。
鹅毛般的雪片飘落下来,将大地装扮成银色的世界,使人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浮躁的心也得到了暂时的安放。
“雪太大了,哥,留下来吧,我去做晚饭”。淑蓉平静的对我说。我并没推辞,点了一下头,算同意了。
饭菜上了桌,淑蓉拿出一瓶酒,边给我倒边说“哥,天冷,今天我们兄妹喝点”。我酒量不行,只喝很少就有点飘飘然,淑蓉也象征性的陪我抿了几口,我俩就用了饭。
今天,淑蓉着一件纯白色高领羊绒毛衣,显得面容洁净、丰润,齿白唇红,身段也衬托出柔软可人。
我俩并肩坐在沙发上,都静静的沉默着。
我再也把持不住,声音顫颤地说:“蓉,我们在一起吧”。
淑蓉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句话不说。
“蓉,你知道这些年哥是怎么过来的,每夜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都是咱俩从小到大的画面,年年如此,天天如此。
什么样的女人我也看不上,什么样的女人也走不进我心里,哥的心里只装着你”。显然是酒精在起作用,我把平时不敢说的话倾泻出来。
我又乘着酒劲继续说:“当看到我的妹走进了幸福的婚姻殿堂,我心里是既酸楚,又高兴,高兴的是我苦命的妹子,终于有了归宿,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酸楚的是,我的爱在哪里,我的心就安放在那里”。我不太雅观的脸上充满了痛苦和忧伤。
淑蓉抺了一把眼上的泪,用低沉的声音说:“哥呀,难道我会忘了我是怎样有的今天,难道我忘了我苦难的童年,是谁呵护着我这个地主崽子,跟你一样,一幕幕的过往,几乎每天都在我的脑子里过一遍,我打心底里感激着你,及你的全家”。
随后,她顿了顿,又说:“哥啊,我多想咱们心贴心的成为一家人啊,难道我在乎你的容貌吗?我是有知识的女性,我可不像那些浅薄的女人,只注重外表,我明白,只有内心的水乳交融才是婚姻的本真,才能历久弥新”。
淑蓉已修炼成了知性、淡定的女人,她平和地跟我说了上面一段话。
其实,在她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后,一开始她是错愕的,她认为我是在同情她,没想到他的哥,这些年来竟这样刻骨铭心地爱怜着她,她终于意会了一切。
“哥,我给你那封信的意思,你至今明白了没有,我为什么不用电话,而用信,我多想你看到信后,大胆地表白出对我的爱啊,可你没有,只是祝福你的妹子。我一个姑娘,你能让我怎么样啊,我只认为你工作好几年了,已有了心上人,我才走到了这一步”。淑蓉有点如释重负地说。
一抺阴郁的乌云飘过淑蓉俏丽的面庞。她继续说:“哥,现在还可能吗?我已做过了一次新娘,正成了残枝败柳,我怎忍心让你在婚姻上蒙上阴影”。
我急急地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什么“破处”二婚什么的,我只在乎我们的心是相通相连的。
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都是我的自卑和怯懦造成的,既伤害了你,也害了我,如果这样算是代价的话,我愿意无怨无悔的承担”。感情的波澜汹湧着我,我已语无伦次。
“妹,现在我已明白,我的一生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是活不成的,你也深入了我的血液,我的骨髓,上天给了这个机会,我是决不放过你的”。我紧攥着我的蓉的手已是泪流满面。
知性的我的蓉也已泪水涟涟,她轻轻点了点头,忘情的依偎到我的怀里,任用两人的泪水尽情地流在一起,任由我紧紧地拥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