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严歌苓的《小姨多鹤》时,有一句话特别触动:“(他们)打打吵吵一辈子,但都吵闹成一块骨肉了”,多少少年夫妻,都在磕磕碰碰、争吵不休中过完了一生。很多时候,婚姻并不是完璧一块的岁月静好,像广告片里定格的温情脉脉,往往是在玻璃渣里找糖吃,用那点幸福容忍着生活无滋无味的盘剥。
初看《一个女人的史诗》时,觉得这个书名很宏大,这个女人必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然而书中的田苏菲就是一个浸在婚姻中的普通女人,她终其一生的伟大之处,就是在苦苦爱着一个“看不上”她的丈夫,并用她铁一般的坚韧不屈,换来了丈夫欧阳萸晚年的感恩,终得“白首不分离”。
苏菲可以是任何一个为了家庭默默付出、牺牲自我的传统女性,在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消耗自己的青春与人生,当以生命的长度去衡量这个女性的个人价值时,这种无私又决然的奉献无疑是伟大的,以妻子与母亲的身份去成就这份史诗性的悲壮。
比起爱和性,婚姻里最难获取的是理解
在理想的状态下,婚姻是让人感到安全的亲密关系。但不可避免的,婚姻有时就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对各种现实压力下的让渡妥协。
苏菲是一个充满了生命热情的女性,永远横冲直撞、简单直接。她生于市井,看寡母在物质上近乎自戕式的节俭,费尽心力用最少的钱粉饰看着体面的外表。少女小菲天然的对浪漫和美好的向往,被卑琐的现实挤兑的无处安放。
所以当十六岁的小菲,因为丢失毛衣而吓到和同学离家出走参加革命,就预示她一生都将填补这个精神缺口——逃离原生家庭。而这样为了几毛几分钱斤斤计较甚至大动干戈的成长环境,孕生了小菲骨子里的世俗,她所逃避的,其实是内在的自我。
小菲爱上书香世家、优雅博学的欧阳萸,几乎就是宿命式的。欧阳萸是她缺失的“理想自我”:脱离了一切世俗上的低级趣味,有着文人风骨的精神贵族。
欧阳萸是一个将精神与身体分开得很彻底的人,他知道自己出众的外貌与个人魅力,也乐于享受异性对他的示好与关照。他不动声色地接纳苏菲“送上门来”的热情,同时冷静清晰地知道,苏菲不会是他的人生伴侣。
在和苏菲交往的同时,欧阳萸遇到了孙百合,同样的家庭背景,同样爱好文学,同样对这个污淖世界出尘不染,这样的女性才是欧阳萸理想中的灵魂伴侣。当欧阳萸直言不讳地对苏菲提出他的新恋人时,小菲却怀孕了,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历史背景之下,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将面对怎样的风浪不言而喻。
为了孩子,欧阳萸与苏菲匆匆结婚,几乎没有蜜月期的缓冲,女儿欧阳雪就降生了。在婚后三十多年的漫长时间里,苏菲与欧阳萸的关系,就像是一个正方形非要融入圆形的缺口里,为引发欧阳萸的关注,苏菲背字典、看名著,把自己打扮成丈夫喜欢的女性形象,甚至和剧团的小年轻有一段婚外情……
苏菲过于满当的爱,被欧阳萸以性的方式回馈,因为除了不需要倾注情感的“性”,欧阳萸发自本能的“看不上”,让他吝啬以任何情感上的付出去回应苏菲的炽烈。“性”既是欧阳萸逃避面对的方式,亦是苏菲唯一掌控得住的情感归属。看似有爱亦有性的“美满”婚姻中,其实布满了外人看不见的裂痕。
欧阳萸从不去看苏菲的话剧演出,造作而夸张的表演令他如芒刺在背。苏菲花蝴蝶般的打扮毫无内涵只有审美的恶俗,苏菲一次次不依不饶的逼问和哭诉,令他追求精神纯净的理想堕入泥沼。
苏菲呢,为了爱欧阳萸,拒绝了真正欣赏并深爱她的首长都汉,和自己的母亲差点决裂,忍受丈夫一次又一次的情感背叛,为了满足欧阳萸对金钱“视若粪土”的挥霍,她拼了命加班挣钱,甚至母亲卖了几十年珍视的红木家具,借债供欧阳萸的“崇拜者”们每天上门吃喝,最后累死在灶台上……
为了让欧阳萸“开心”,苏菲被经济压力累得喘不上气,欧阳萸为了让妻子觉得他过得开心而天天饭局,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这场拧巴的婚姻关系里两个人都很痛苦。苏菲期翼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妻子从丈夫那该有的情感回馈,欧阳萸就想找个和他思想同频、有精神层面沟通的人。
本是物理距离上最亲近的夫妻,却在同个屋檐下各自活成了“孤岛”,沉浸在自己的“不可得”中如虬结的藤蔓互相绞杀。心理学家约翰·戈特曼在《幸福的婚姻》里提出:“每一桩婚姻都面临着一定的情感任务,需要夫妻共同完成。婚姻需要理解,因为这样才能让身处其中的夫妻双方感到安全和可靠”。
一段稳固的婚姻关系都是成长性的,只有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才能携手去面对一个个现实的困难,双方的情感才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深化。苏菲与欧阳萸,缺乏的就是这种共同性去抗击婚姻本身带来的风浪,这种被动的态度,最终只能交给漫长的时间去消解。
婚姻里所有的“我为你好”和“你不懂我”,都源自个人的主观幸福感
马歇尔·卢森堡提出“非暴力沟通”的四个要素:观察;感受;需要;请求。在婚姻关系里亦同样适用,在两性矛盾中,最难做到的就是不抱以主观意见的去观察和感受对方的情绪,真正聆听尊重对方的需求,并在对方接纳的前提下去施与受。
女儿欧阳雪十多岁的时候,就对苏菲说:“妈妈,你的爱很笨”。少年冷眼旁观的清醒,一如用第三视角看故事的你我。我们可以对别人的感情评头论足、理性分析,当自己置身其中时,却失去了这份通透笃定。当局者之所以迷,是不能够完全理性地摘出自己的个人情感。
苏菲的爱,就像她的母亲爱她那样,用物质上的满足和生活里的奉献,努力煨暖欧阳萸的心。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自己都饿得浮肿的情况下,她可以在夜里孤身去十几公里的乡下捉蛤蟆,炖汤给丈夫补身体。欧阳萸在饭厅对着一帮蹭饭的学生高谈阔论的时候,苏菲情愿每天啃馒头,把钱节约下来贴补丈夫的开支。她的爱是实惠的,嘘寒问暖,带着生活的油烟气息。
欧阳萸从来没考虑过家庭的开支是如何入不敷出,喝进肚子的是稀饭还是肉汤。他焦虑着时局,关心着文学的发展,为时代残苛而苦闷,为官场的浮夸而切齿,他身入农村,为那些劳动人民的苦难悲不自胜,为自己夹在历史缝隙中的孱弱而绝望。
当妻子对他个人作风疑神疑鬼,一再地想从他的感情中刨出确定的爱时,他愈加痛苦,他为时代而病弱流泪,苏菲为她想像中的“情敌”而争风吃醋,他们在各自的思维语言中,筑建起情感交流的鸿沟。
苏菲以“我是为了你好”的出发点,用她掏心掏肺的付出去表达对欧阳萸的爱,一股脑倾泻而出的笨拙。欧阳萸则半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灵魂伴侣”,从女学生到女护士再到孙百合,像沙漠里渴极了的旅人,期待那种一个眼神即可意会的思想碰撞。
从结识苏菲伊始,欧阳萸就给他们的关系设了限——“她不懂我”,即便苏菲愿意为爱去改变,希望真正走进他封闭的内心,但阶层差异的固化认知,促使他一直用冷暴力的方式彻底切断妻子试图沟通的途径。
欧阳萸视若敝履的苏菲,却是都汉心中无可比拟的白月光,都汉欣赏苏菲身上一切美好的闪光点,求而不得、爱慕一生。而这些优秀的特质,在欧阳萸眼中,只有上不得台面的世俗。爱情的不平等性,往往就没有道理可言,凡人多在这情感错位中兜转,将一生的遗憾泯然于命运的无常。
心理学家哈伊·奇凯岑特米哈伊说“幸福不是人们可遇的,而是人们自己创造的”,我们通常对幸福有一个构想阈值,比如对婚姻幸福有自限的条件,对方的家庭背景、个人条件、性格特质、情感表达方式等,如果伴侣都符合这个预设,那么这段婚姻的幸福感就会多一些。
这些主观的幸福感决定了我们在婚姻中汲取的满意度。但完全契合要求的另一半又有多少呢?所以婚姻的幸福感,更多在于共同经营。
苏菲的主观幸福就是嫁给像欧阳萸这样的丈夫,所以她以自己的方式肆意表达对丈夫的爱,这种太过虔诚的爱令欧阳萸倍感窒息。欧阳萸的主观幸福感是找到像他一样的灵魂伴侣,所以他用几十年的时间忽视妻子的付出,在得不到的失落中焦灼。
施与受背后,都没走出自我取悦的本质,如何走出这个心理区域,并愿意打破“自我幸福感”的设限,是我们很多身陷婚姻困境的人需要学习与面对的症结。
生活是残酷与温情并存的,婚姻不过是一面现实的镜子
看过一个外国作家谈到50年代到70年代的中国,大意说他身为文学创作者很艳羡,那段动乱的岁月简直是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文学的兴盛有时候就是带着血色的残酷,不可否认,八九十年代是现代文学井喷的鼎盛时期,崛起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像陈忠实、路遥、莫言、贾平凹、余华、格非、王安忆……成就他们作品的,难离那个复杂的时代。
严歌苓
严歌苓亦是如此,她擅于将各式各样的女性埋进那样的历史背景之下,大时代的复杂与荒蛮,塑就了人物动荡的命运,这些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是乱世开出的一朵鲜艳的花。田苏菲放诸于当下社会,她是难被看见的,因为平凡的生活有湮灭一切的力量。
时代的颠扑给田苏菲与欧阳萸的婚姻提供了最深刻的考验。欧阳萸知识份子的清高被摁进污泥中践踏,文人的羸弱是无以反抗的,唯有世俗泼辣的田苏菲,可以不要什么“脸面”,赶在丈夫被批斗挨打时,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撒泼喊口号,这么实在这么救急,这是那个跑遍整个城市就为了买一束睡莲的孙百合所不能给的。
欧阳萸被下放到农场,真正体会到饥饿和劳累的滋味,才明白苏菲用辛勤的工作换来的红糖与鸡蛋是多么珍贵,多么令他感激。也只有苏菲这样坚韧又乐观的女人,才熬得下那些生活的苦,替欧阳萸服侍年迈的老父,撑起风雨飘摇的一个家。苏菲的好,是埋在寻常日子里润物细无声的,是渴了要喝的那杯白开水。
苏菲在现实的苦难中乐此不疲,每一分辛劳都积蓄着更深沉的爱,缓慢却有力地输送进丈夫的心头。苏菲是欧阳萸能够活下去的拐杖,正是在苏菲走了形的身材里,长了皱纹的面庞上,他觉醒了那份迟来的爱,即便这份爱里,更多的是感激与敬佩。
王小波说得极好:“人在年轻的时候,觉得到处都是人,别人的事就是你的事。到了中年以后,才觉得世界上除了家人,已经一无所有了。”
在看书的过程中,我想到很多现实中的人。苏菲和欧阳萸不对等、不相称的婚姻,像极了许多老一辈的夫妇。为了活着,他们被时代的纷乱裹挟进了一个家庭,有很多的不得以、没办法,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硬凑成了夫妻,各自的委屈都在一辈子的争吵里了,而一生错失爱情的隐痛,最终会在相濡以沫中汪成一滩家的温暖。
生活是残酷与温情并存的,婚姻不过是一面现实的镜子,即便最灰暗的人生,它也是苦乐掺杂。“少年夫妻老来伴”,一个“伴”字浸透岁月风霜,让多少矛盾一笑泯恩仇。
这样的夫妻,可能是我们的祖父母,亦可能是我们的父母。
书中欧阳萸有几次病重,一度希望他结束生命让苏菲脱离无尽的磨难,但严歌苓让他一次次活了下来,让已经五十多岁的苏菲挽住欧阳萸的胳膊,在傍晚的护城河边散着步,说着从前受的苦,从前欧阳萸的知己,或许这才更贴近现实人生吧……
时间最无情,时间也最温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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