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04月06日,台北。
万物复苏的春日里,有人却提前离场。
台湾知名作家,男性杂志《FHM男人帮》总编辑袁哲生在办公室的后山自缢身亡,年仅39岁。
那个平时和同事朋友聊天说笑的编辑大人突如其来的离去,就像小说里的情节,匪夷所思。
许多年后,后浪出版公司文学部主编朱岳遇到了一本叫作《寂寞的游戏》的书,成为人生的转折点。
那本书的作者正是袁哲生。
那一年,朱岳正好也是39岁。
via.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对于《寂寞的游戏》,朱岳评价其“不亚于任何西方的哪个大师的作品”。
但当他向好友安利这本书时,朋友却直接表示没兴趣,气得朱岳直接拉黑。
via.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这当然不是一本讨好读者的书,读起来并不轻松。
其中收入的7篇中短篇小说,几乎篇篇都是对躲藏、消失、死亡的思索,那或许是袁哲生非常非常在意的生命议题。
小说人物各异,他们共同的情绪是“寂寞”,袁哲生写道:“人生就是一场寂寞的游戏。”
《寂寞的游戏》
袁哲生 著
·01·
关于这位年轻小说家的死,众说纷纭。
当我们去看他的作品时,多多少少有追问“为什么”的念头,但台湾作家张大春早就开诚布公:
“即使尽我余生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重读他所有的作品,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弃活着的原因。”
via.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据袁哲生的朋友们说,他生活中风趣幽默,创作的《倪亚达》系列,也总是透过文字提醒读者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正因如此,他的离去令人不解。
我第一次看袁哲生的书,就很被他的文笔所吸引,有点像汪曾祺,是很文人气质的。
笔下的世界充满了宁静的氛围,仿佛自带柔光,恍恍惚惚投来一束敏感的目光。他这样写道:
“人天生就爱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
可能39岁,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藏好了,好到谁都找不到他。
·02·
《寂寞的游戏》描写的是主人翁“我”十三到十四岁间的成长经历。
那时候,“我”喜欢玩捉迷藏,享受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然后轻轻地从裤袋里搜出一颗糖果剥进嘴里。
但在一次意外的捉迷藏中,“我”和伙伴们玩捉迷藏到天色渐暗,“我”的好友抬头突然看树,“我”以为他会发现“我”,但是并没有。
小伙伴对“我”视而不见。他转身走了。
于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via.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世间发出的残酷信号悄无声息,却能让涉世未深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大概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仓皇感。经由同伴的“看不见”,“我”所体会到的,却是“自我的不在”。
台湾媒体人陈文芬在参加蔡康永主持的老牌读书节目《今天不读书》时,曾追忆好友袁哲生。
她说:“哲生也许是一个很需要跟同伴有所互动的人,他跟人之间……即使是那么含蓄,那么默默地感情的承受,可是那个东西原来是这么多他想要的。”
·03·
袁哲生的小说非常“不小说,尤其是看完《送行》,你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短篇是写父亲与小儿子为逃兵哥哥送行,小儿子又为当海员的父亲送行,之后小儿子独自踏上返校之路。
与其他关注离别的小说不同,它既无煽情的告别场景,也没有家庭成员之间温馨的问候。
一个沉默的长镜头。一个港式的小镇。无数浮来游去的小人物。
他们无一例外哑然,言语失效如凝固的空气,通篇白描像是完成人生进度的规定动作。
直到结尾处,学校看门人一句“谁啊”,打破沉寂的同时戛然而止。
·04·
《密封罐子》被张大春评价为“一个温馨而恐怖的小品”。
夫妻约定玩一个游戏: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埋在土中,”过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七年后,妻子不幸离世,丈夫打算提前揭晓答案。意外的是,密封罐子里唯独剩下自己空无一言的白纸。
via.电影《乘风破浪》
事实上,妻子早已洞察一切,游戏开始她就失意离场了。
在埋完罐子后,妻子已经背着他挖出罐子,取出纸片来看。当妻子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就把她自己那张收走了。
时间丈量着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同时演绎着代际之间难以消解的隔阂。一场“及时的亡故”解决了一个妻子终身漫长的失落和痛苦。
·05·
父母是孩子的镜子,映射出年轻的他们;孩子是父母的影子,暗示了他们的未来。
《父亲的轮廓》只有三千多字,给人一种非小说的压迫感。
拙于言辞的父亲呵护着有自杀倾向的儿子,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儿子备受压力或斥责之后,来到他正在假寐的房间,拉开椅子坐一会儿,留下一点零用钱,以及不时会出现错字的勉励之语。
via.电影《银河补习班》
然而,当儿子从学业压力中解脱出来,考上大学后,父亲却带着祖父的遗产从这个不愉快的家庭中抽身引退。
很多年后,传来父亲车祸遇难的死讯,儿子在母亲面前未曾落泪,却偷偷到父亲出事的现场去了几次。儿子心中再次燃起了想死的念头。
父子的今天就是儿子的明天,缺席的爱终究不能拼凑一个完整的自我。
·06·
《木鱼》一篇则是关于中年男人王毅民的故事。
四十多岁的他,有着中年人难以言表的悲哀,世间找不到缓解烦恼的妙药,似乎只有一句可以疗伤寂寞,飘飘欲仙一小会儿:
“没什么大不了,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
每一年的母亲节,他都像个癌症病人那样整天想着自己的身体,想着去世的母亲可能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via.电影《囧妈》
他回味从前陪母亲上市场买菜的幸福感。
“他想,如果还能再陪母亲去买菜的话,他要走在母亲前面,为她排开拥挤的人潮;他不会抢着替母亲提菜篮,因为那会使母亲少去一些快乐;在母亲紧迫盯人似的问他想吃什么时,他也绝对不再沉默不语,即使他真的觉得吃什么并不重要,也不会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然而,现实中的王毅民只是短暂地探望了一下和前妻的儿子,一个人坐在回程的列车上,左手提着一袋小鱼,右手持着一串念珠。
小鱼是他买给儿子的,不经意间早已死去,就像还没来得及孝顺的母亲的离去一样,参透生命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
·07·
袁哲生被张大春赞誉为“撑起21世纪台湾小说江山的两位作家之一”。另一位是台湾作家黄国峻。如今两位都已逝世。
袁哲生的小说,或许在现今不会太有名,不能成为排行榜的常客,但我却相信它们可以流传很久,比现在很多畅销书都要久。
via.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因为文学是口口相传的,最后决定一部作品留下来的,往往不是它贴合了什么意识形态、它运用的理论多宏大,而是小说整体的美学,有没有超越单一意识形态的束缚。
小说仅凭它的语言,能不能触到你内心深处,令你感到,原来遥远的一方就有人在写你的内心,而且精准到令你诧异。
袁哲生就是这样的小说家。我们需要这样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