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 魏春亮
来源 l 亮见(ID:liangjian0624)
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经典影视作品亦然。
小时候不懂事,看98央视版《水浒传》电视剧,光顾着看武松景阳冈打虎了,最近重温,有了很多新发现,才逐渐明白这部剧有多经典。
比如,看潘金莲那段时,弹幕上飘过“怎么老是洗澡”、“都洗秃噜皮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导演让潘金莲洗了四次澡。
洗澡这个情节,原著《水浒传》里没有,编剧和导演在剧版《水浒传》里,特意新增了这一情节,而且是不厌其烦地让潘金莲洗了四次澡。
这就有意思了。
原著里,潘金莲一出场,就被简单粗暴、不由分说地定在了“荡妇”的耻辱柱上。
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
和武松初次见面,就急不可耐地动起了歪心思。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接下来的相处中,又时时处心积虑地勾引。
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那妇人一片引人的心。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
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仿佛潘金莲一出生就是个纯粹的“荡妇”,既然是“荡妇”,那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是罪证。
几百年前的小说可以这么写,但20世纪末的电视剧却绝不能这么拍。
传统男权社会贞节观对女性的贬低、物化和戕害,已经不符合现代人的观感。新的时代应该有新的视角去审视经典作品,做出新的阐释。
于是,就有了这四次洗澡。
先看第一次洗澡。
第一次洗澡发生在潘金莲刚出场时。
甫一出场,武大郎还在呼呼大睡,潘金莲就早起蒸炊饼,蒸好才喊武大郎起床。有个细节很动人,武大郎刚醒,潘金莲就把他的衣服递到跟前了。武大郎出门后,她就在家收拾屋子打扫卫生。而武大郎卖完炊饼早早回来,她立马欢喜地表示第二天多做一些,并且马上给武大郎倒水洗漱。当武大郎表示要自己动手时,潘金莲马上说:
伺候的是自家男人,这又何妨。
相比于自小卖给张大户做丫鬟受人摆布的命运吗,就算守着武大郎这样三寸丁枯树皮的男人,潘金莲也认为“总算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她认命,而且很知足。
一出场,寥寥几个镜头,一个迥异于原著的潘金莲形象就立住了:贤惠、知足、任劳任怨、安分守己,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娶妻当娶潘金莲”。
这样的翻案很大胆,因为六老师说得好,“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再怎么改编,最后的“诱叔鸩夫”的故事总归要演。从刚树立起来的“贤妻良母”,如何自然顺滑地过渡到大众熟知的“淫娃荡妇”,就极其考验功底。
编剧好手笔,故事一开始,草蛇灰线,早已伏脉千里,那就是:潘金莲爱洗澡。
洗澡,就代表爱美,爱干净,对生活品质有要求,同时也说明此时的潘金莲还是洁身自好的,当然还有点寂寞。
这和邋里邋遢且粗枝大叶的武大郎形成强烈反差,所以他们二人的差别不仅仅是外貌上的云泥之别,更有内心深处的不可沟通。潘金莲和武大郎是两个世界的人,二人的婚姻和感情,从外到内都隐藏着危机,一有风吹草动,注定不能长久。
武松带着那股风来了,于是就有了潘金莲的第二次洗澡。
初见武松,潘金莲就震惊于武松的魁梧身材和英朗样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武松身上,简直看愣了,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不过,面对这样雄壮英俊,且有打虎英雄光环加持的男人,潘金莲有这样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而一母兄弟二人在桌边一左一右坐着,鲜明的对比更让潘金莲怅然若失。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王思懿的演技真是好啊,眼神里全是戏,现在的影视剧里好久没见到这样动人的眼神了。
此时的潘金莲对武松肯定是有好感的,否则也不会在武大郎出门前特意叮嘱“叫叔叔回来一起吃饭”。
但你说此时的潘金莲有什么歪心思,倒也说不上,最起码她的言行举止还是得体的,符合长嫂如母的身份。就算是内心有什么悸动,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但有了武松这股风,潘金莲心中的火苗总算在暗中被撩拨起来了。所以,在第二次洗澡时,潘金莲从上往下把水浇在脸上,就像是在浇灭胸中的欲火。
虽然什么台词都没有,但是在沉默的寂寞中,潘金莲肯定有过憧憬,有过幻想,有过挣扎,最终却又不得不认命。隔着叔嫂这个障碍,那个男人注定不属于自己。
所以潘金莲轻轻抚摸自己的肩膀,情欲流动中就有了点伤感的意味。有自伤身世,又有点深闺幽怨,有了哀而不艳的惆怅。有了这些幽暗的内心刻画,之后潘金莲的所作所为虽然依旧可恨,但多多少少有了被理解和同情的基础。
继续看第三次洗澡。
在两人的相处中,武松的种种言行让潘金莲渐渐产生了误会,或者说重新点起了她的欲火。
“有了嫂嫂,家才像个家”,潘金莲让从小孤苦无依的武氏兄弟有了安稳的生活,对此武松表示出了极大的感激:
我哥哥为人老实厚道,如今有这么一个家,全得感谢嫂嫂一手操持。
第一次听到这么安慰人心的话,潘金莲怅然良久,眼含泪花:
就是你哥哥,也没说过像这样的话。
武松住进家里后,潘金莲像母亲一样为其铺床,武松不由地表示出了感激:
我们兄弟自小受苦,没有爹娘,如今多亏了嫂嫂,才有了这般福气。
武松每天回家,潘金莲都热酒热菜等待着。看武松没有换季的衣服,潘金莲给他量尺寸要做一件,再一次感动了武松:
武松自幼受苦,嫂嫂对我最好。
武松的这些话,只是出于对温馨的家庭生活的满足,对像母亲一样照顾自己兄弟的嫂嫂的感恩。对于潘金莲来说,自己的付出和牺牲,终于得到了理解和体谅,还是来自自己敬佩和喜欢的男人,潘金莲自然是感动的。但这份感动,却慢慢变了味。
终于,有一晚,武大郎和潘金莲躺在床上,武大郎握着她的手说“没想到你对我兄弟真好”。看着武大郎丑陋的脸,潘金莲推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这是潘金莲第一次对武大郎产生了嫌弃。
带着这样的嫌弃,潘金莲去给武松送炭,却看到浑身肌肉的武松,袒露着鼓鼓的胸肌躺在床上。两相对比,潘金莲的欲火立马熊熊燃烧,连呼吸声都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第二天,一向不施粉黛的潘金莲开始打扮了起来。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潘金莲彻底沦陷了。
直到这个时候,铺垫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远的心路历程,潘金莲才开始对武松展开试探。
武松给潘金莲买了一块衣料,接料子的时候,潘金莲顺手有意无意之间摸了一下武松的手,还说:
还是叔叔会疼人,叔叔真有眼力,这料子正合我心。
这样的言行已经非常暧昧了,而一而再再而三让武松在自己面前试穿新衣服,就更加超出了嫂子对小叔子的正常感情。幸好王婆送饭来了,才打破了尴尬。
可等武松穿好衣服从自己屋里出来,给潘金莲看时,她却黯然神伤地上楼去了。她刚燃起的欲火,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所以,当听武大说要给武松说亲后,潘金莲也许幻想自己是武松的新娘,或者明知自己永远不可能是武松的新娘。第三次洗澡时,她双手交叉抚摸自己的双肩,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和她拥抱;然后她抚摸自己的右肩,露出沉醉的笑容。可能只有在一个人任意驰骋的想象中,武松才属于她,她才能得到她想要的那种幸福。
不过是一个失意的女人寂寞的自我安慰罢了。
第四次洗澡就相对简单多了。
试探被拒绝,武松又要说亲,接连的打击,让潘金莲在等待武松的时候,都显得怏怏的。突然,她好像听到了声音,以为武松回来了,可打开门只看见茫茫大雪飘落,街上熙熙攘攘都是路人。
可这一开门却非常关键,有了这次开门,潘金莲心中的火,才会陡然燃起又悄然熄灭,有了这样的大起大落,心情才会郁闷到极致,才会有潘金莲忍着不适而自斟自酌。只有喝得满腹委屈,喝得面红耳热,喝得眼含热泪,她才有了敢要求武松喝交杯酒的勇气和胆量,她最后的试探才显得可信可悯可叹。
拒绝潘金莲后,武松找个借口搬回衙门去住,家里顿时冷清了下来,潘金莲后悔了,失魂落魄得连饭都忘了做。
武松回来辞行,潘金莲以为他回心转意,满脸欢喜相迎。可听到武松叫武大郎看好门户,潘金莲顿时变了脸色,尤其是那句“篱笆扎得牢,野狗不得入”,更让她怒不可遏。
武松走后,潘金莲的第四次澡洗得心烦意乱,洗得恼羞成怒,却又无处发泄,幽怨地甩手拍水也难以排解。她一片热心被辜负,又被羞辱,绝望之下,是又气又恨。
此时,虽然撩拨武松无望,可潘金莲胸中的烈火再也难捺不住,一发不可收拾了。此后,潘金莲和西门庆勾搭成奸,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所有的铺垫都已就位,潘金莲从剧中出场时的“贤妻良母”,终于回到了大众熟知的“淫娃荡妇”形象。
绕一大圈子又回到原点,多余吗?
当然不!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洗了四次澡,将潘金莲的寂寞和孤独、希望和绝望、压抑和欲望展现得淋漓尽致,将原著中扁平化的“歹毒残忍的荒淫荡妇”形象,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其情可悯的苦命人。
这个过程,就是深入潘金莲内心的过程,是一个试图理解她的过程。这是编剧和导演的苦心所在,用心所在,也是他们的温情所在。
早起蒸馒头,操持家务,端饭煮酒,失望开门,自斟自酌,以及四次洗澡,98版《水浒传》里这些在不违背原著剧情的狭小空间里,新增的动人小细节,都是编剧和导演吃透了原著,又拥有现代意识,带着敬畏与匠心,给剧中人物的温情,给场外观众的尊重。
正是这样的用心,才成就了98版《水浒传》电视剧的经典地位。难怪当年金庸看过《水浒传》后,愿意以 1 元钱的价格把《笑傲江湖》的版权卖给了央视,只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拍出《水浒传》的水准。
如今,我们的电视剧场面越来越宏大,特效越来越逼真,满屏大而化之的剧情,满屏粗制滥造的台词,满屏简单粗暴的“渣男”“绿茶”,没有回味,没有深度。好像我们再也雕琢不出四次洗澡这样动人的细节,也不愿意花心思去理解剧中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了。
有些能力,我们好像永远地失去了。
—The End—
作者:魏春亮,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中文系研究生,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南方都市报》前记者,参与翻译《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作品发表于《萌芽》《青年文学》《南方人物周刊》等刊物。现主理公众号“亮见(ID:liangjian0624)”,写真诚的文字,做通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