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23年后,2020年1月3日,《美丽人生》以4K高清修复的面貌与中国观众重逢。在戛纳电影节首映时,本片曾让全体观众含泪起立鼓掌长达12分钟之久。时至今日,在国内的豆瓣网上,本片仍以9.5分高居排行榜第五。
《美丽人生》在豆瓣上评分颇高
但将我们吸引进影院的,并不是本片响亮的名头和传奇的过往。一部作品是伟大还是平庸,就要看它能否让我们常看常新,回味无穷。《美丽人生》,无疑属于前者。
当年,本片为何让我们感动落泪?一是圭多对妻子真挚的爱情,对儿子伟大的父爱。二是圭多在最残酷的环境下,也不忘用游戏的名义,保卫儿子纯真的心灵。这种用微笑对抗苦难的精神,更让影片的结局变得催人泪下。
《美丽人生》4K版海报
这么多年来,上述要素几乎成为《美丽人生》的代名词。但是,一部伟大的文艺作品,不可能和一篇教科书上的课文一样,拥有所谓标准答案。进入新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后,除了眼泪,我们还能从《美丽人生》里,得到些什么?
纳粹和法西斯的罪恶,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看上去,我们至少应该庆幸,热爱生命的圭多如果生活在今天,就不会遭遇那些磨难。如此一来,我们倒可以把《美丽人生》看作“忆苦思甜”,感恩当下拥有的一切。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在影院里重温本片,比起主线剧情,反倒更关心起影片的细节。在圭多“抢婚”朵拉的那个晚宴上,朵拉的朋友在一旁议论一道数学题:跛子、疯子、癫痫等患者每天耗费政府数马克,如果把这些人都消灭掉,能帮国家省下多少钱?
《美丽人生》剧照
一位女士惊叫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数学题,实在太荒唐!当我们和朵拉一样,误以为她是对题干中的荒谬内容表示不满时,她话锋一转:7岁的同学怎么可能解得出这样的题目,他还需要学会很多相关的知识……
朵拉脸上惊讶的表情,证明了她和未婚夫以及这些同事并不是一路人。但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这道数学题,才是《美丽人生》的当代意义所在。
今天,我们有理由把纳粹和法西斯称之为“野蛮”和非人性的,就像圭多舅舅所说的那样。但我们也无法否认,法西斯的社会运行制度又是“高效”的。因为,他们对“技术理性”的信奉,已经到了几近疯狂的地步。若不是如此,他们又怎么会对弱势群体被消灭感到无动于衷呢?
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社会这个整体变得更强大,为此,部分人的“牺牲”就成了必然。跛子、瘸子是如此,犹太青年圭多,也是如此。
《美丽人生》剧照,主人公圭多以玩游戏为借口,让其子在集中营里的日子保有童真
理解了这样的逻辑,也就理解了本片另一个十分重要的配角——德国医生。在圭多担任服务生时,他对猜谜的热情让观众不禁会心一笑。而正是这份情谊,也会让观众对他多了一份期待,期待他会在圭多的危难时刻,伸出援手。
可是最终,他没有。医生对圭多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很重要。”可对医生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的那个未解开的谜题。而当圭多说起妻子也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医生也只是“啊”了一下,想到的,仍然是他的那个谜题。
圭多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我们也明白过来,最后的希望,也消逝了。但今天,我才明白过来,这个情节,不只是为了表现戏剧冲突。
《美丽人生》剧照
德国医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习惯于用道德评价一个人物,但在《美丽人生》里,他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为了猜谜,德国医生废寝忘食,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关心。这不正是以完成任务为最高目标的“技术理性”的最鲜明特征吗?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二战后,很多“艾希曼”们,并不认为,自己该为纳粹的罪恶负责。在他们看来,自己不过是忠实地“完成任务”。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今天真的已经消失了吗?
不如这样提问:那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步主义哲学,在今天还有没有市场呢?那些“狼性文化”、“被同龄人抛弃”的焦虑贩卖,和“技术理性”是不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很显然,德国医生不会觉得自己不帮助圭多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是忠于职守的。这不正是理性发展到极致后的表现?每一个个体都成了一个更大的整体中的“螺丝钉”。个人的喜怒哀乐,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让整体更完美。
《美丽人生》剧照
回过头来看圭多,恐怕时至今日,我们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这个无时无刻不自high的犹太青年。追求妻子时,他总是显得滑稽、搞笑。无论是冒充督学闯进学校,还是把车开到支离破碎,在这个极度崇尚“技术理性”的社会里,圭多的格格不入是显而易见的。
本片名为《美丽人生》,那么,美丽的人生到底该是什么样呢?看过本片的观众,一定会在感情上倾向于支持热爱生活、热爱他人的圭多。但是,即使是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异类”,真能战胜“技术理性”吗?
《美丽人生》剧照
在本片的开头,圭多和好友的车因为刹车失灵冲下山,车窗被植物挡住。圭多站起来挥手示意人群让开,谁能想到,他的手势却被误解为纳粹礼。圭多冒充督学的时候,也跳上桌子,围绕着“优越种族论”胡说八道。
这些,都是本片对只追求效率、进步而不知人性的“技术理性”的嘲弄。《美丽人生》用喜剧的形式表现了一出悲剧,也是对“技术理性”的一种反抗。圭多失败了,但他又没有失败。不仅是因为他保护了儿子,更是因为他在强大的外力面前从未屈服。
可是,我们能够比圭多做得更好吗?对机器的迷恋,对技术理性的笃信,会不会使我们成为又一个痴迷于解题而不关心他人的德国医生呢?
但愿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