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插图。
所谓黑暗少年,是许许多多人一种正常的生活经历,却又让遭受的人痛到彻骨,时隔多年仍半夜心惊:世上怎会有这么多的丑恶、不公、仗势欺人和背信弃义?无数所谓的成年人又怎能如此妥协、苟活甚至混迹其中丝毫不觉苦痛乃至主动作恶?友谊和爱情此间虽偶尔可见,但如同天上的北斗七星,刻骨铭心却总难能拥有,遑论久长。月移日易,人们不经意间多能于此黑暗少年走出,但结下的疤痕总是难以消退,偶尔触碰,仍有强烈的疼痛之感。黑色的记忆,往后自觉不自觉地会通过某种东西透露消息。
金庸先生不是喜好谈论自己平生的人。他的思想超越凡俗,无所拘束,为人却也和而不流,中而不依,“敏于事而慎可言”,其之谓乎?偶尔一作的自传体散文《月云》,写的是少年前的事,那是一个温情的、平静的故事。笔者忝为金庸先生的弟子,但也没有勇气叩问实际上也是无关大节的细琐杂事,只是深知一个道理:任何一位以作品名于世的大师,思想和行为深处都有未直接转化成作品的更多东西在,弗洛伊德称之为“冰山”,此见甚是。只是我觉得,金庸先生的黑暗少年,在他的一部不太成功的小说中倒也有所显示。
那就是《碧血剑》。
《碧血剑》写于1956年,是他继《书剑恩仇录》一举成名后的第二部武侠小说。小说叙述袁崇焕之子袁承志少负大志、练就武功、参加义军、挑战朝廷,最后失望于农民军的倒行逆施和惨败,守着“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诀,终于乘桴浮于海,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此书在金庸作品中绝算不上所谓“胜笔”,许多阅读排行榜经常将它排到最爱之末,我意略同,但于中却可一窥金庸的黑暗少年。
本文的故事始于2004年10月末。当时金庸回到阔别62年后的衢州,在就读过的衢州一中作了深情的讲演。陪同前往的时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的廖可斌教授后来说,先生那一次真的动了情。
现场的一个提问特别有穿透力,似乎是一个女中学生的提问:“金庸先生,你说衢州很好,你对衢州很有感情。但为什么你的武侠小说中,写到仅有的两个衢州武林帮派——‘龙游帮’和‘石梁派’,他们都不是好人呢?”
衢州本地人对这两处地名自是烂熟,但这里需要向外地人简要解释一下:龙游,县名,五代时即以此名设立,今有“龙游石窟”闻名于世。石梁,镇名,今属柯城区,距城区二十来里,金庸就读的衢州中学当年为避日机轰炸而迁到山边此处。金庸15部武侠小说,写到衢州的地名除《碧血剑》外,还有《笑傲江湖》中的仙霞岭。而作为痴迷金庸小说的衢州读者,问出这个问题自是顺理成章。当然,龙游帮在民国郑证因的武侠小说《女侠燕凌云》中也是坏人,不过这可能是小姑娘所不知道的了。
但据说金庸先生一下被问懵了。这种情形实属罕见。虽说他老人家敏于行而讷于言,但据我有限的所见,他通常是问不倒的。对任何问题,哪怕是有意刁难的问题,他都能片刻应对,语速不快,但回答合情合理,而且从不使气,让宾主双方都可体面下台。就说这一次他也受邀访问龙游石窟。此窟乃一串大石窟,1992年被当地农民抽干积水后发现,随之被辟为旅游景点。关于它的来源,言人人殊,殊难达成共识,因各有考虑故也。笔者有一同事,考古出身,坚称乃采石造成。因此说太过普通,不能唤起非常想象,屡遭鄙视。金庸先生往访时,主事者坚请先生题字,亦有借先生英名一锤定音并借机弘扬之意也。面对众多说法,先生亦非考古专家,如何应对?却见他挥笔写下十四字:“龙游石窟天下奇,千猜万猜总是谜。”没去指斥任何一家的说法,却揭出了一个猜谜的新局。今日的石窟宣传主题,用的就是这个——请大家猜谜!
但是小姑娘这个衢州武林无一好人的问题确不易应答。我应该是很早就听说这一场景的了,此次执笔,又专门打电话问了在场陪同的廖可斌兄。廖兄说:具体在哪里发生的实在是记不得了,但确实发生过。稍后金庸先生为衢州一中题字,也可以说由此触发而作。
这幅题字是:
温雅豪迈衢州人,同学少年若弟兄。
六十年中常入梦,石梁静岩夜夜心。
少年负笈衢中。师长教诲,同学勉励,常自怀念。今访母校,见规模大张,回思昔日,不禁悲喜交集也。
话说《碧血剑》中袁承志习得华山派正宗武功,又得金蛇郎君剑谱和宝剑,艺成出门赴江南寻觅师父。一段偶遇女扮男装意中人的故事便从江西东部的玉山开始:温青青劫得黄金两千两,乘船回衢州老家,路遇龙游帮,屡遭抢夺,赖袁承志帮助,涉险过关。温青青看上此少年,决意留千两黄金予袁。袁不肯受,遂到温家还钱。又遇龙游帮和方岩吕七先生重来夺金寻仇,温青青的女性真面目及其母为金蛇郎君恋人的秘密至此也一并揭开。这一段争端纷起,纵横交错,打斗激烈,扣人心弦,乃《碧血剑》中较为成功的部分。但是衢州读者读此书,心头确有一问:为何在此地待过一年多的大侠,笔下仅有的衢州武林帮派皆为坏人?
经此一问,连笔者心头也不免连带泛起一个疑问:金庸先生曾一历的永康,在他的作品中也仅见于《碧血剑》,但这个方岩吕七先生为何也同衢州帮一般同为坏人?(当然,将“吕”改为“程”或“应”,可能更加贴切,因为永康固多吕姓,但聚居于方岩附近的以程姓和应姓更多。)
再看下去,先生履及、南接永康的缙云仙都,在《碧血剑》中也有留痕,为仙都派,但也同是坏人……
金庸笔下的大侠纵横全国,足迹甚至远及北极冰火岛,韦小宝也曾策划莫斯科叛乱,但他哪怕在写完15部武侠时,大陆的大好河山,可以说泰半未曾涉足。1948年他入香港《大公报》前,所有的行踪只能说是为形势和生计所迫,历数大致有家乡长成、嘉兴求学、中学流亡、湘西务农、重庆就学和在沪杭工作,1950年曾往北京到外交部求职未果。
以上亲历之地,在他的小说中,海宁及嘉兴、杭州最为情深。海宁是家乡,他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即借故老相传的乾隆故事向盐官和钱塘江深深致意。《射雕英雄传》中初现嘉兴,即借北地雄杰完颜洪烈之眼,“见城中居民人物温雅,贩夫走卒,形貌亦多俊秀不俗”。“仗义每多屠狗辈”,江南七怪是也!而触及杭州,更是深情款款,难以自已,《书剑恩仇录》第七回写陈家洛初到湖畔,“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
1937年11月,日寇登陆杭州湾,金庸此时年方十三,在浙江省嘉兴中学读初二。全校风餐露宿,向南逃亡。抵於潜,历分水、桐庐、建德,住兰溪,经永康,过缙云,翌年一月到达丽水碧湖镇,在合并后的省立临时联合中学就读。1939年就地入联高,次年上半年在壁报上撰《阿丽丝漫游记》讽刺训育主任,险遭开除,赖校长百般回护,转至衢州的石梁中学。又次年,中学发起抗议该校训育主任的学潮,他又被列入“过激学生”名单,又是校长爱才,降低调门,金庸幸免于失学。
十三岁到十八岁,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欲主持正义,反屡次惨酷被伤。这般少年记忆,当然长留于人的心底。他曾说,当年的逃难,可说是一辈子最苦的日子:出生于鱼米之乡,突然缺粮少衣,无家可归,身未长成,终日跋涉,无药无医,忍冻挨饿,所历之处民风也甚剽悍,远不如家乡温文有礼。此语是他在六十来年后重返衢州时跟廖可斌亲口道出。至于在学校中的仗义执言乃其遭遇,虽皆经好校长化解,但黑暗的那一面,更深锁于金庸胸中,只于《碧血剑》中曲折流出,而竟为作者自己所难知。
请看被写进武侠作品的流亡所历诸地,第一站为於潜。此地于汉武帝时建县,民国时改镇。《书剑恩仇录》中群雄拘禁乾隆于杭州六和塔后,与其立誓为盟,同心兴汉。红花会去天目山看望文泰来等伤势,到了於潜,在此给徐天宏和周绮完婚。众人闹新房,而余鱼同与李沅芷乱中重聚,喜中有悲,悲中大喜。(桐庐、建德、兰溪,在金庸作品中均未出现)而继之的永康方岩、缙云仙都,皆为名胜之地,但可揣想当年颠沛流离之时,师生应均未前往一睹胜景,心中只有一地名而已。丽水碧湖,衢州石梁,虽有良师挚友相伴,但国民党“党化教育”的无理印象当更深刻。此类情景,金庸在作品中不愿写,也真没写,却在这些地名所系的武林人物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了。
但是经此一小女子一问,金庸虽颇具外交官风度,当时亦难以圆满应对。是啊,自己恐怕是得想一想,为何少年的那般颠沛路所历之地,在书中现出的皆为恶人呢?
《碧血剑》的“新修本”,看后记知是2002年7月改定。在此版本中,“龙游帮”变成了“游龙帮”,“石梁派”变成了“棋仙派”,隐去了衢州两个真实地名。而方岩、仙都两地,因无人请教,姑仍其旧了。
重思金庸笔下地名与帮派之关系,其实许多先生未曾去过的地方,作者均能保持平心。其地人物之善恶,亦多凭作品之合理想象和逻辑,并无固执的毁誉先天倾向。如华山派虽日后以《笑傲江湖》的岳不群闻名,但《碧血剑》中的华山派穆人清即为武功天下第一的正人君子。如此说来,衢州地名与帮派之关系,看成作家黑暗少年记忆的不经意流露,恐非过度阐释。
当然,如将自己的黑暗记忆大书特书,借以泄愤,终非大家气度,亦无以能成大家之可能。金庸按下碧血之剑,持弓射雕,“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从两浙西路临安府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村前村后的野草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残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一段“叶三姐节烈记”的得胜头回,开启了憨厚坚毅少年向绝顶武艺达致之旅,首部建立了现代新武侠小说宏大堂庑的正宗之作横空出世,江湖上从此又多了一个不朽的传说。
卢敦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