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幅画,能让四季繁花在你眼前次第盛开,争奇斗妍,让你足不出户便尽览造化神妙,体验时序流转——这幅画,非明代画家周之冕的《百花图卷》莫属。
周之冕(明万历间 16-17 世纪初)
百花图卷
手卷 设色纸本
尺寸:31.90×1717cm
估价待询
题识:汝南周之冕。
钤印:服卿、周之冕
鉴藏印:石渠宝笈、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御书房鉴藏宝、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古燕张纯修见阳图书、纯修珍藏之印、张逸庵氏家藏、珍藏世玩、见阳子、子子孙孙其永保之
著录:《石渠宝笈初编·御书房》,《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合编》第二册,第1041页,上海书店,1988年版。
出版:
1.《国宝沉浮录——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考略》,杨仁恺著,第312、313、387 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
2.《徐邦达审定中国古代书画精品选集(壹)》,第174-185页,文物出版社,2010 年。
3. 《宋元明清中国古代书画选集(二)》,第265-268 页,2010年。
4. 《第二届北京中国文物艺术品国际博览会展览图录》(贰),第58-59 页,2010 年。
5. 《中国绘画史图鉴·花鸟卷》第122-147页,长江出版传媒、湖北美术出版社,2017年。
展览:
1.“宋元明清中国古代书画大展”, 2010 年10 月。
2.“第二届北京中国文物艺术品国际博览会”,主办单位:北京市文物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电视台,2010 年10月22 日-25 日。
春天的桃花、梨花、辛夷、丁香,夏季的荷花、牵牛、绣球、芍药,秋天的各色丛菊,冬季的水仙、灵芝、蜡梅……一路看过去暗香浮动,缤纷照眼。
更神奇的是,画家让不同季节的花卉在宣纸上同时绽放。于是,娇弱的花枝超越生死荣枯,凝为永恒的艺术之美。
这是周之冕传世最大规模的画作,也是中国花卉画史上一件光彩灼烁的重器。它的出现,让人遥想那个孜孜矻矻对景写生的落魄画家,以及当年在商品化推动下雅俗杂糅、革故鼎新的吴地画坛。
嗜酒落魄有画名
这是晚明。
吏治腐败、党争迭起,朝廷面临内忧外患,危机重生。另一方面,商品经济空前繁荣,市民社会正蓬勃兴起。阳明心学的流行,一反此前程朱理学的刻板繁缛,推崇本心与灵性,鼓励人们解放天性、追求尘世生活的幸福。
活泼、务实、崇尚享乐的市民趣味极大地影响了当时的文学艺术。这个时代产生了《金瓶梅》《牡丹亭》《剪灯新话》《三言二拍》,同样也产生了笔夺造化的周之冕《百花图卷》。
关于周之冕其人,知他是长洲人(今江苏苏州),与徐渭同时代生,活跃于明嘉靖、万历年间(1522-1620),字服卿,又字汝南,号少谷。他是一名花鸟画家,也擅古隶。因周之冕《花卉图卷》(现藏上海博物馆)中款题有“辛丑春三月既望,周之冕写于墨花馆中”,专家推测其斋号为“墨花馆”。周之冕一生未曾入仕,在今天看来是职业画家。他耽溺饮酒而个性放诞,与当地文人圈很少交游。明王世贞在《弇州续稿》中说他:“特以嗜酒落魄如李邈卓,不甚为世重耳。”
“不为世重”,大约仅指仕途方面。周之冕擅画花鸟画,自出一格,技艺精湛,在吴地甚有画名,且受市场追捧。在明末凌濛编撰的《初刻拍案惊奇》卷二里,描写一富庶之家屋宅陈设,便用了“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这样的句子。作者随后点明,此地“虽非富贵王侯宅”,“也异寻常百姓家”,可见在晚明,家中悬挂周之冕画作,是中产阶级家庭追逐的时尚。
钩花点叶,既真且妙
现代的美术史学者提起周之冕,自然地想到画史上由他揭櫫的“钩花点叶”派。
中国国家博物馆书画研究所所长、著名学者朱万章说:“‘钩花点叶’,又称‘勾花夹叶’,是指用勾染点簇描绘花鸟画的一种独特技法,既有工笔,也有写意。以前在绘画中有使用这种花鸟画技法,但其名称则源于周之冕。”
周之冕《百花图卷》设色纸本(局部)
五代时期,黄荃富贵、徐熙野逸,定下中国花鸟画两大主调。清张庚在《国朝画征录》里说:“周之冕略兼徐氏法,所谓钩花点叶是也”。意思是说,周之冕的画在钩斫敷彩之外,又带有徐氏的草草野逸之气,兼工带写。这是目前所能见到关于“钩花点叶”提法的最早的文献记载。
又有王世贞记录道:“胜国以来写花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之后无如陈道复、陆叔平,然道复妙而不真,叔平真而不妙,周之冕能兼撮二子之长。”明代的江苏是花鸟画的重镇。王世贞认为陈道复“妙而不真”,陆叔平“真而不妙”,周之冕“既妙且真”,是很恰切的评断。
“我们今天看他的画,确实也有这样的感觉。换句话说,他既有陈白阳、沈周式的笔墨,所画也形神兼备,没有写意画脱略形似的特点。”著名美术史学者汤哲明谈道。
周之冕《百花图卷》设色纸本(局部)
陈白阳即陈淳,字道复,明代著名画家。白阳画风深受沈周影响,属水墨写意一路,以狂草入画,讲究文人气韵,笔简形具,顿挫跌宕。恽寿平在《南田手稿》中写道:“白阳山人用笔隽快,实开后世率易径路,为周之冕诸人滥觞,不可不辨。”
汤哲明指出,周之冕钩花点叶的笔墨法正是继承自陈白阳。“他主要的变化是把陈白阳的笔墨色彩化了,这其中就有陆治的影响,也就形成了后来所谓的‘钩花点叶’派,继而启发了恽南田的没骨法。某种意义上,周之冕、恽南田合起来形成了江南设色花鸟画的传统,或者说是小写意花鸟画传统。”
迥异于由白阳、青藤而八大、石涛前赴后继推动,在明清两代臻至巅峰的大写意花鸟画传统,小写意花鸟画清淡雅致,深受民间喜爱,产生了一批十分精彩的传世佳构。
朱万章也表示,周之冕直接开启了以恽南田为代表的常州画派。清以后直至近现代,受周之冕影响的画家还包括王礼、任伯年、张书旂、王雪涛等。“如果我们把周之冕《百花图卷》放在明代花鸟画坛的大环境,以及中国美术史发展的语境中来看,它的意义很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绘画的本身。”
写生,但并非对花写照
除了嗜酒,周之冕还有一个爱好是蒔花养禽。他的“钩花点叶”技法是是重视写生的,日夕观摩,“详其饮啄飞止及各种情态”,落笔才能栩栩如生。
胸无百花,怎作《百花图卷》?《百花图卷》上的近八十种花卉,是画家“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常年在百花丛中细心留意, “耳鬓厮磨”的结果。著名书画家、鉴赏家萧平说:“他是真正的写生,但并非对花写照。他用着多年观察、写生的积累,重组着四季百花,有聚散、疏密,有节律、起伏,有情意、趣味,更重要的是具备着勃勃生机。”
这张画画在一张半生熟的纸上,不似徐渭完全用生纸,制造墨气淋漓的效果。萧平认为,在半生熟的纸上画小写意,更容易达到雅俗共赏的目标。
周之冕《百花图卷》设色纸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研究员杨丹霞指出,《百花图卷》不仅勾写得当,形象逼真,更是集中了花卉写生能够用到的所有色彩,“从最浅的白色、浅粉、浅黄,像蔷薇的颜色、桃花的颜色等等,一直过渡到红色、紫色,比如春兰的颜色,再到墨菊、黄菊这种浓丽的色彩,跨了很多色阶,连不太常见的墨紫色也都呈现得很好,说明周之冕在状物、写神两方面的功力是一般俗手不可企及的。”
周之冕《梧竹蕉石图》扇页, 金笺,设色,纵20厘米,横55.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卷轴之外,周之冕也画过不少扇面,其中一些是花石树木的题材。杨丹霞额外谈到,在这些作品上不难发现,周之冕在花鸟写生之余,非常注重呈现绘画对象所处的自然环境,与两宋以来的折枝花鸟的近距离“特写”手法不同,他更乐于拉远观察视角,表现景物更自然、与环境更协调的状态。
花鸟画的写生传统,肇始于西蜀黄荃,在两宋院体画家那里发扬光大。至元明以来,花鸟画由工笔向着写意演进,但写生传统不辍,只是不惟肖似形类,更讲究意趣精神。
吴门花鸟画鼻祖沈周曾有十六开《写生图》,被视为水墨花鸟畜兽画中的精品。沈石田在卷后自题:“我于蠢动兼生植,弄笔还能窃化机。明日小窗孤坐处,春风满面此心微。”又题:“此册随物赋形,聊自适闲居饱食之兴。若以画求我,我则在丹青之外矣。”
萧平指出,强调“丹青之外”,指画家在摹写形骸之外,有更高一层的意旨和追求。这种创作思想自沈周经陈道复而传至周之冕,开创出一种生气蓬勃的文人画新面貌。
迥异于贵族化趣味的艺术创新
《百花图卷》是周之冕传世手卷中最长的作品,画心纵32厘米,长达17.17米,堪称鸿篇巨制。该画应为定制之作,几百年来流传有绪,受到藏家珍爱。清初,《百花图卷》由著名书画家张纯修庋藏,后又纳入宫廷,从乾隆起一直被清内府宝有。该图卷被《石渠宝笈》著录,列为上等珍品:“周之冕百卉图一卷,上等,鳞一,贮御书房。”
《石渠宝笈》著录藏周之冕《百花图卷》
而周之冕画的百花图目前所知至少有三件。一件是即将在中国嘉德秋拍问世的《百花图卷》。另一件是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百花图》,还有一件是天津博物馆的《仿陈道复花卉图》,后两幅皆为水墨花卉。
周之冕《百花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周之冕《仿陈道复花卉卷》(局部)天津博物馆藏
百花图是画史上一个古老题材。据朱万章考察,较早的百花图,有宋代佚名百花图,还有一件传为杨婕妤的百花图。元朝基本没有,到了明代,百花图比较多,现在已知的就有王榖祥、徐渭、孙克弘、沈适、陆治、鲁治的百花图等等。
宋佚名《百花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后期以后,跟周之冕同时的百花图非常多,但没有太多人了解这些画的作者名字,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即当时的百花图很多出自职业画家之手,几乎没有什么文人画家参与。”
据朱万章统计,现存的公藏百花图,传下来的大概有一百多卷,有八十多卷集中在明代,其在晚明时期流行程度可见一斑。
明清时期,以花卉指代吉祥寓意,表达美好的理想、希望,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晚明气息强健的市民文化,偏重逸乐的审美趋向,以及更为重要的——民间艺术市场的振兴和成熟,为百花图的流行提供了现实土壤。
事实上,在明代江南地区,相当一部分无意仕途或仕途受挫的文人以卖书鬻画为业。唐寅在著名的《言志》诗里写道:“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而在市场影响下,来自传统和民间的多种力量在美学场域里角力、奔突、冲撞,文人、院体、市民趣味错相杂糅,最终结出丰美的果实。
汤哲明认为,周之冕的花卉画风格,实为明代商品化浪潮所锻造。百花图以及很多明朝时出现的鲜活题材,也都是商品化大时代的结果。“有要求以后就有了所谓的创新。明代社会商品化本质上就是平等化,推动了不同于传统贵族化趣味的艺术创新。”
而杨丹霞指出,周之冕的作品立足于对自然细致入微、长久不懈的观察,来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写意花鸟从沈周始,发展到陈白阳,更追求笔墨情趣,追求笔法的放达自由。陈白阳写生但要从形似的桎梏中跳出去,比沈周向前的跨度要大。而到了周之冕,他想往回拉一拉,把白阳那种脱略形似,甚至已经有些变形的花卉再拉近与现实物像间的联系,要找回写生所依托的‘形’。感觉他是这样一个很踏实、很认真的画者。”
采写:南都记者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