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汪佳佳
《人世间》开播,梁晓声每天也在追剧,拨通电话后,他从铺天盖地的邀约中,特地划出一个时间段接受钱江晚报▪小时新闻的专访。
去年,他的新书《我和我的命》出版时,我们曾经有过一次对话。
那时他说,自己的写作都是从自己的经历开始,写《年轮》,写《今夜有暴风雪》,写《人世间》,都是写知识青年,“知青返城,我就写他们返城,他们40多岁,我就写他们40多岁,《人世间》实际上也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感受青年一代。”
对好人的尊重,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一直贯穿在他的作品中。这一次采访,也可以说是我们话题的延续。
梁晓声
角色身上的影子
记者:听说您自己也在看剧,感觉如何?
梁晓声:播出之前,导演请我看过一个版本,有68集。现在是58集,很多桥段都重新编辑过了,跟第一次看还是有很大不同。我觉得这部剧的导演、编剧和演员都是怀着对“民间”很深厚的感情去创作的。我说的“民间”主要指那些最平凡、最普通,走在马路上没有回头率的劳动大众,但是依旧可以看到他们身上那种坚韧的精神,这是中国人的主要精神之一。
记者:听说这部作品很多都取材于您自己的生活,很多角色都有原型是吗?
梁晓声:我个人的情感确实比较集中倾注在这部作品里。我父亲就是大三线的工人,和周父一样。从我一二年级开始,他就在外面工作。有记忆以后,我与父亲真正相处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就只有两年左右。我的小弟弟是酱油厂工人,和周秉昆(雷佳音饰)一样,所以我对酱油厂特别熟悉,对于那些哥哥姐姐下乡、自己留城的小青年特别熟悉,我就特别想给他们写一部书。
在我们家,是我和大弟弟下乡,小弟弟留城,他在家承受的压力比周秉昆更大,因为还要照顾一个患精神病的哥哥。而我的小弟弟和同事的关系,像极了“六小君子”,他不少同事都是我妈的干儿子、干女儿。母亲过世,我从北京回去参加丧事,发现有很多比我小的青年我都不认识,都在帮忙,他们给我母亲的暖意远超过我这个亲生儿子。
但我的家庭没有那样复杂,比如秉昆和郑娟(殷桃饰)这样的爱情关系是没有的。我们所有人都是互相体谅,争着要承担家庭责任。比如我下乡的时候,就省吃俭用,把大部分钱寄回家,我大弟弟也是。
还有,杂志主编邵敬文出于对秉昆人品的看重和信任,不遗余力地在事业上帮助他。这样的人,我也遇到过很多。可以说,我们全家人都受到过这样的帮助。
去年,我的小弟弟去世。我把我母亲的照片和他的照片放在我的写字桌上。写作的时候,可以看着他们,通过文字把他们的人生记录下来。
记者:周秉昆觉得父亲更喜欢考上北大的哥哥姐姐,对自己不满意,因此父子之间有几年的心结,这也来源于您的生活嘛?
梁晓声:其实,正是因为跟父亲相处得少,所以我们会更加珍惜,相处得也很贴心。我记得父亲来北京看我,筒子楼住不下,他就睡我办公室,住了三四个月,再回老家。后来又来住了一次。第三次来,就是看病,然后就在北京去世了。这是难得的我们之间的长时间相处。
我们没有过那样的误解。父亲是典型的老工人,他经常会义务打扫公共厕所、走廊,不仅我,邻居们也都很尊敬他。
记者:这部作品里的哪些人物,有您的影子?
梁晓声:周秉昆和他的发小身上,有我下乡之前的影子,就是本能地知道,不管多么贫困,一定不能堕落,要恪守做人的原则。周蓉(小宋佳饰)身上有我成为作家之后的影子,主要体现在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秉义(辛柏青饰)身上有我50多岁以后的一些影子,看问题更全面,逐渐没有棱角。
“我很喜欢周蓉”
记者:很多网友认为,周蓉作为唯一的女儿太自私了,十几岁为了爱情跑去贵州,后来又把女儿留给父母,还连累弟弟入狱,您怎么看?
梁晓声:原著中,周蓉代表了80年代初期新型青年的形象。我在小说中的笔墨更加集中一些。她有着独立思考的能力和突出的教学能力,以及和导师之间不功利的师生关系,这些都非常难得,我是很喜欢周蓉的。电视剧因为篇幅限制,改编的时候对人物会有取舍,秉昆秉义不能舍,那只有舍周蓉,可能因此令观众对她产生一些偏见。我觉得看原著的人会很喜欢周蓉。
记者:电视剧有哪些改动令你印象比较深刻?
梁晓声:原著中其实多次写到秉义、周蓉给家里的经济支持,而且送钱是非常主动的。但是剧里对这一块没有呈现。我看剧的时候就在想,这可能是一个忽略。
还有原著中,郝冬梅的父亲是一早就去世的,她的母亲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干部,因此去“光字片”客观上就有困难,两家也是尽量通过儿女进行问候。剧里面做了改动,我也在想,郝父表现出那样态度的逻辑是什么?后来我想,他可能也是为了周家人考虑。两家人如果走动多了,在街坊四邻中传开,那么就会不停有人来托他们帮忙。长此以往,对周家更是一个消耗。所以郝父可能会想,干脆由他来承受这一切,避免更多的一些尴尬。
观众看剧的时候,好像更看重家庭关系,父子、妯娌、亲家之间。但其实我更关注的是更大群体的命运,比如下岗工人的命运,比如那位想引爆自己给国家省下医疗费的患癌老工人。
记者:观众都在夸演员的演技,您怎么看?
梁晓声:演员都很棒,有些微表情我觉得都是有教学意义的。
最令我惊讶的是那些配角,比如“六小君子”,他们过年聚在一起边吃喝边议论的那些戏,我很惊讶地问导演他们是演员吗?这不是我质疑,恰恰是我给出的很高评价,他们完美地诠释那样一个年代普通工人的形象。
“我不提供成功的童话”
记者:《人世间》塑造了很多普通人,比如肖国庆,他下岗了,房子也没了,您上次和我说,一个人只要努力工作有原则,做一个好同事、好邻居,就能成为令人尊敬的人。这个基础还存在吗?
梁晓声:肖国庆当门卫不是当得很好吗?那么恪守原则,不畏强权。假如历史往前推,战争年代,他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冲在一线?我想一定会。如果历史后延,我们再遇到什么坎的时候,他还是会与国家共克时艰。那些对国家有贡献的人,就诞生于许许多多普通家庭。如果社会没有尊重这些人,那么不是他们出了问题,是我们的社会文化出了问题。
我认为这个社会文化的基础还是存在的,这取决于人们有没有从自我做起,就是怀有一种为别人着想的善良。如果我们都不叩问自己,只是要求他者,那么就很难。如今社会形态发生了变化,情感的链接方式也变了,如果放回到那个特殊情境,我相信还是能回到过去的。
记者:“养心智还是养口体”也是网友热议的话题,周家三个孩子到底谁更出息?您一直反对用普世意义上的“成功”去评价一个人,为什么?
梁晓声:“成功”好像一个卡尺,如果用它去评判14亿人,我觉得本身就是很混帐的事。比如苹果,树上结出的优质果子,只有万分之几,剩下的难道就不是苹果?我们怎么能用这样的标准去评判下一代甚至下几代的孩子?
如果我的孩子读了博士,做了大学教授,我会为他感到骄傲。但如果他没有继续读书,他选择去开一家面包店,努力地把店经营好,踏实上进,我同样也会为他感到骄傲。
秉昆就是普通人。我是不会让秉昆最后变成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我不提供这种童话。这样的故事也许现实中有,但是不多。大部分人,是平凡者,是普通者,是有着自我要求的生活者。但是普通人又怎么了?这影响他做一个好人吗?不影响。
99%的普通人才是社会最重要的部分。当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依靠普通人。平凡普通,追求善好,尽量努力地完成工作和生活,那么他就应该能赢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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