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吕天模,就没有《江洲奇志》这部长篇小说。所以我们的老吕新聊斋,在说过“怏胚子”和“酒醉佬”这一对引子之后,就该说起吕天模了。
说起青皮猴儿吕天模家,在江洲猴村,连张朝稼、黄牛禄等刚过世没几年的“新魂”都晓得,一般是两句话的概括:“家运不顺,遭业八沙”*。
吕天模他们兄妹五个,名字分别为榜、葵(女)、尚、有、模。吕天模于1969年出生,排行老幺,属于“老月母子生的伢”。他妈妈产他时,是在50岁里。那时,他父亲吕华富49岁,他大哥吕天榜也已是26岁的人了。
本就家大口阔,老辈又没什么祖业传下来,吕天模刚出生不久,他爹吕华富又染上了“痨病”*。“痨病”是一种消耗性的慢性病,“要得痨病好,非得药和油泡到”。药,那时江洲还没有抗结核的西药,只有吕正熙先生诊所“辨证施治”的中药。而中药一喝就得几十副,他是吃不起的,所以没有治,强撑着。油,就是油荤,那时棉油、菜油是吃供应,每人每月半斤,一家大小勉勉强强够糊弄炒菜,哪有多余的让吕华富“泡到”。猪油更难见,因为政策是“返销各半”,农户一年喂一头猪,够120斤毛重后方可上交国家,届时仅能返回半边猪肉,大约40几斤。这猪肉既要管过年,还要管过节的来客招待。所以,吕华富也休想猪油“泡到”。这样一来,“痨病”就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摧残吕华富了。致使他一夜瘦一圈,整夜干咳、盗汗难入眠,尚未熬到过年,即撒手人寰。可怜的吕天模,未满半岁即丧父!
父亲一去,全副养育重担落在母亲一人肩上。大哥吕天榜已到结婚成家年龄,但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到这个“穷窟窿”里来。二姐和二哥在读小学,三哥也到了发蒙的年龄。那时学杂费、书本费虽便宜,但每学期每人10元,三个人就需30元。30元钱啦,对于家徒四壁、唯有一窝伢的吕天模家,可以说是哭都哭不出来!怎么办?只有先给人家学校说好话欠着,待几兄妹假期寻牛草、捡知了壳卖钱攒够后偿还。
牛草,即棉花垄里、沟渠边上、树林里地上长的狗丫根草、巴颠子草,一个“硬扎”*男生每个星期天可觅60___80斤。青草卖给生产队饲养室喂牛,每斤一分钱。若晒枯后卖,每斤六分钱。知了壳多附在树叶上,一般要用竹竿去打,待其落地后拾起来收入书包。一满书包知了壳仅四、五两重,可卖两块钱,可这一书包要钻多少树林、寻多长时间啊。一个暑期,什么都不干,运气再好也仅能打个两书包吧。几兄妹发扬雷锋“钉子”精神,时间上见缝就抓,副业上见缝就钻,半年下来勉强可凑齐两个人的学杂费书本费,小家伙天有的就只得拖到下学期了。
吕天模的妈妈每天必需按时出工,出工铃响5分钟后还不下地就记迟到。而迟到次数一多,评工分时就得降等级、扣工分。所以,她每天天不亮即起床,收拾几个娃娃的衣服和早饭。中午回来像抢火,手脚不停地做饭,还得乳天模、喂猪食、收拾猪圈。
天榜虽已长成高高大大的汉子,但他一个粗犷男将,只能干直巴活路,比如挑水是他包了的,菜园里的下肥、松土是他包了的,从生产队里分粮食、运米回家,也是他包了的。再就是屋漏了要上屋检瓦盖瓦,粪池穿洞了要他先把粪掏干,再下池去补洞,灶膛焖烟上不来火,要他修补,镰刀、锄头、剁猪草刀钝了,要他磨……家务活永远都做不完。
晚上收工后,天模的妈妈先做好晚饭供一家子吃。一吃完,就要收洗碗筷,并叫天葵烧一大锅热水,供全家人洗澡。伢们洗完澡后,还得喂猪,收关鸡鸭。待伢们都在晒场上的拖椅、篾条床上躺下来,她还得为伢们一件件地检查衣服,裤脚和袖管短了的,要接一截;膝盖、屁股部位穿了洞的,要补上一块。每日不到半夜鸡叫,天模的妈妈难得睡觉。
辛苦一点,多做一点,少睡一点,这都没什么。最令人愁令人忧的是大儿子的“个人问题”。还得老妈抽空儿出去求亲戚,帮忙物色一个媳妇。最后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愿意进吕天榜家门的,又要愁屋。吕天榜二十大几了,还是与弟弟吕天有合睡的一张床。而且同一间屋里还挤有一张床,睡的吕天尚(吕天尚与吕天有同睡一张床,因“争睡哪一头”常常打架,吕天榜主动要求与吕天有合睡一床的)。 吕天模他们家有三间屋,墙壁是高粱秆子、芦苇杆子夹成的,上糊泥巴,表面刷石灰水。屋顶盖的小瓦。三间屋是这样的布局:东厢,前半间装米柜、花生桶、棉饼桶、豌豆柜、大小麦篓;北半间是天模的妈妈的住宅间,带着幺儿子吕天模。有老式床、衣柜、衣箱、妆台、床头柜、踏脚板等。中间一间是堂屋,两侧靠墙堆放和挂、靠着挖锄、镰刀、连枷、扬叉、锨板、榔扒子、箩筐、粪筐、筛子、簸箕、风斗、扒撮、扁担等生产工具。西厢,前半间住吕天葵,外带堆放猪草;后半间便是住的吕天榜、吕天尚、吕天有。
三间正屋以外,东头搭有一偏厦,做厨房,包括一家人吃饭的住所,还一溜儿放着水缸、腌菜坛、豆瓣酱坛等等生活用品。
堂屋后盖有一间麦草顶的猪栏屋,猪圈里铺有废砖头,猪圈外泊有一口大猪食缸。猪栏屋档头搭有一芦棚,围着猪粪池,池面横着两块“豁皮”*板子,供人蹲屙,即为厕所。
正屋里屋檐荫下,堆码着棉柴、麦桔、树枝、竹兜等柴火。逢阴天下雨,檐下还得晾衣物。
要腾一间屋出来真难啊。没办法,总不能“活人被尿憋死”。因女方及“介绍人”催得紧,便在屋后树林里“间苗”,瞧准过密的杨树砍下几株,去枝去皮作柱梁,搭在正屋西侧。仍以高梁杆作壁,以麦桔作顶,盖出一间新偏厦,供吕天尚、吕天有兄弟住。腾出西厢北间,做了吕天榜的洞房。
这,便是吕天模儿时的家庭环境与条件。
后来,几个哥哥先后成家,带着几个菜坛子、几样生产工具,外带几只碗筷分家出去。姐姐吕天葵勉强凑出一分嫁妆(一套简易床、柜、桌、凳)被嫁出去了。偌大一家人,一下子走了四位,清净倒是清净了,但这个老巢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老娘带幺儿,勤扒苦做,相濡以沫,到了天模24岁那年,总算还清了所有的债务;27岁那年,总算积攒下几个结婚办喜事的钱物,把本村黄牛禄的二女儿黄丹娶进了家门。
黄丹进门时,吕天模的家里就在“空巢”里添了几样卧室家具,再就是添制了几副农具。可这些农具对黄丹基本无用,因为她父亲黄牛禄洒脱仗义,身为二女儿的黄丹基本上未学会农活。她妈妈又管不住她,一伙姑娘伢经常嬉闹在她房里,不比学习,不比农活,专比谁会绣丝线、谁鞋垫子做得漂亮,谁会打毛线衣、为未来的白马王子织得光鲜。时值今日,黄丹离开吕天模出外打工已四五年了,吕天模还珍藏着黄丹当年赠给他的一双绣花鸳鸯鞋垫和一件水波纹毛线衣。婚后第二年,小两口生育了一个娇女儿,七八十岁的天模妈妈甚为喜欢,经常顶着“小把戏”到村里各外去转悠,尽情享受她“苦尽甘来”的天伦之乐。
从小到大,吕天模都是乖乖的、焖焖的,从不关心政治,更不懂什么叫“上访”呀、“公正”呀、“民主”呀、“罢免”呀。凑凑巴巴地结婚,就是为了早日尽一个世代农民的本分,这本分就是种好自己的地,做好自己的人,休管人家村里的事。张朝稼的亲叔伯弟弟张朝贵的教训还不深呀:1998年发大洪水,村里的地被淹了,政府拨了救灾粮。可等到分米时,一些村干部分了很多,喂猪都吃不完,而有的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老百姓反抗情绪很大。张朝贵是村里最老实巴交的一个,他家的粮分的很少,他气愤了,去抢粮,被拘留。拘留出来后,他就开始跟镇里、村里的干部较真儿。2001年,他被众猴投票选举当上了二猴头。一上任,他就开始查村里1997年到1999年的财务账目,还帮农民把每亩230元的税费减到100多元。可一天深夜,张朝贵在自家遭暴打,几月后就死了!肇事者至今未能归案。可至死,张朝贵也没能查清并公布出村财务。村民都说:“账塌了,塌在某些人手上。”张朝贵之死深深刺激了吕天模,他焖是焖一点,可他并不憨呀,他可不会去做“出头鸟”。
是因不满穷困现状,特别是受不住媳妇子黄丹的整日冷嘲热讽,吕天模才决意出外闯荡。听说马村向外发包白瓜地,每亩地一年只上缴100块钱,浓烈的赚钱之心,驱使他跑去揭了榜。人常说“有娘的伢妈照应,无娘的伢天照应”,可天老爷不仅不照应苦水里泡大的吕天模,还恶意打磨他、欺凌他。那一年,正值白瓜藤上的白瓜娃娃长身子的季节,老天就是不下雨,一晴就是二十几天。要抗旱,须得到堤外长江里去抽,可江水离堤太远,中间还隔里把路的沙泥滩(即古甘阳城废墟)。就地打井,打得再深就是不出水。一旁有农户菜园里掘得出井水,但因他的地太大用水太多,别人对他这个“上门来赚钱的外码子”收回了援助之手。到头来,吕天模承包的二十几亩白瓜地,只收得几担干瘪萎顿的怏白瓜,挑过江在甘阳城里卖了,还未还清化肥、农药的本钱。大半年的劳动是贴进去了,大半年的操心劳神是贴进去了,这都未击倒吕天模。唯雄心壮志被老天破灭,真正把吕天模给放坍了。马村逼他交两千多块钱的提留,他只得给别人一个苦笑:“你们把我弄去榨油吧!”其实,即便是把他弄去,又能榨得几两油?因为他枯瘦如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