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继承患病归西天
“耀珍，耀珍......”把婴宁安顿好之后，丁孔氏就赶到了丁保国家里。
“二娘......”丁保国打开门，满脸的愁容与疲惫，浮肿的眼神里充满着绝望。
“我都听说了，继承在哪呢？耀珍呢？”
“都在屋里。”
昏暗的屋子里，孔耀珍披头散发的坐在床沿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儿子的额头。继承小小的脸颊已经稍稍有点凹陷，紧闭的双眼上没有一点眼球挪动的痕迹，微张的嘴巴里喘着轻微的气息，小小的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死皮。
“保国，快去找个架车子，现在就把他送到县城的医院去！快啊！傻站着干嘛，你看孩子都被折磨成什么养了？你们是想眼睁睁看着他烧死吗？”丁孔氏看得出来，小继承的情况不容乐观，必须马上送往医院。
“可是......”丁保国为难地看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孔耀珍。
“可是什么？快点！”丁孔氏催促着。“看病的钱我有，我来给。”丁孔氏从裤腰带上取下别在腰间上的一卷钱。“快去！”
丁保国看到钱，像看到了救星，立马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屋子。
“太晚了，太晚了......”孔耀珍目光呆滞地转过头来，看着丁孔氏。“他不行了，你看，呼吸都没有了。”
丁孔氏一听，心下大惊，赶忙伸手去摸。继承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凉了，他的嘴巴似乎张得更大了。
继承死了。
丁保国后悔没有早一点拿出勇气来，不顾一切地带着孩子去看病。
“你这个恶毒的贱女人！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就因为心疼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病死。你还是个人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我......我真想......”丁保国咬牙切齿地抡起拳头，朝着孔耀珍劈头盖脸地打，孔耀珍低着头，没有任何反抗。
“你打她有什么用？她能想让孩子死？”丁孔氏在中间拦着，心疼孩子，心疼继承。“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没本事！继承死了，难道是耀珍一个人的错？”
孔耀珍怀抱着脸色青白，身体早已冰凉的继承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她那早已干涸的眼睛里除了血丝，就剩下茫然。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没有眼泪任她发泄。她想叫，她叫不出来，因为心里翻腾着一股热气，她怕一张嘴，热气会带着一股血浆喷出来，把她喷干，直至死亡。
“耀珍，把孩子给我吧，你不能这样抱着他。他的阴气会把你的身子扑坏，这样你也会没命的。”丁孔氏试图把死去的继承从孔耀珍怀里拿出来。
“滚开！滚开！不要碰他！给我滚开！”孔耀珍抱得更紧了。“谁也不准碰他！”
“他已经死了！”丁保国有气无力地看着孔耀珍，他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孩子已经死了。丁孔氏说得对，不能让孔耀珍这样抱着孩子。“把他放下吧，让他走吧，不然他会阴魂不散，得不到解脱的，你把他放下吧，让他安息吧！”
孔耀珍不听，此刻，她谁的话也不听。
“......好吧，你抱着吧......你抱着吧......我走.......我走.......这个家没指望了.......没指望了........”丁保国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屋子。
“耀珍......”丁孔氏流着眼泪，紧挨着孔耀珍坐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孩子啊，这就是咱们的命。保成死的时候，我也是不想活了的.......”
一听姑奶奶提到丁保成，孔耀珍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丁孔氏，苦涩地笑了。
“咱们老古语说得对啊，人有三大悲，年幼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夫。这三个，我占了两个，你却占了三个.孩子，你命真的是太不好了，太苦了！怪谁呢？这是你的命啊！”
“命？没错，这都是我的命。大姑，这是我的命啊！”孔耀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大姑，我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你听说了吧？我忽然间发起了高烧，一直不退。我母亲为了救我，强行让医生给我用了当时十分稀缺的外国进口药品。那时正是战争时期，那些药品非常的昂贵，所以她变卖了她所有的首饰和家中值钱的东西，只为换回我的性命。后来，我的烧退了，可是我的眼睛却没了。你知道眼球从眼眶里滑落的感觉吗？你会不会以为很痛？呵呵......不痛，一点都不痛，绝望已经淹没了所有疼痛。但是那只眼睛真的很臭，那气味呛得我不停地流泪。啊，你应该能想象得到吧！一只眼睛流泪，一只眼睛流血........他们都吓坏了，哥哥们轮流背着我跑到了我们那地方最好的医院，我那年经常去的地方........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得眼睛已经彻底坏了。医生说，那是后遗症........后遗症啊……有些病，会有后遗症的啊！”
“你们以为我不想给继承治病吗？治不好的，这病没法治。这病他们也说了，就是治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的.......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这样，没有一只眼睛.......或者没有一条腿.......那样我们该怎么生活啊！他妈妈是个瞎子，他爸爸是个瘸子，而他......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怪物呢！”孔耀珍泣不成声。“大姑，你别说我矫情，我和你说，我多么想死在那场病痛里啊！我妈就不应该救我！他们凭什么要救我？那时我太小了，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我是活下来了，可是活下来的代价多么大啊，如果我知道我会因此失去我的眼睛，我想我是不会活下去的。所以，当继承.......当继承病了......我真是太害怕了。我害怕的是即使耗尽我们所有，即使把他治好了……如果真是流脑……他……他就可能……这病是有后遗症的，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我们那点钱能把他治到什么程度呢？万一继承……万一他像我们一样……你认为他就不恨我们吗？我们一家四口，三个残废，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我作为一个女人，都活得那么艰难，何况一个男孩子，他该怎么办？……婴宁怎么办？让她撑起这个家吗？她可是个女孩子啊！我们指望不了她做什么……我们的日子太苦了，每天起早贪黑的挣工分，也只是勉强糊口……我太害怕了......我怕继承会死，也怕他活下去……”
耀珍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便双手掩面，把头埋进了两腿之间，任凭肩膀不停地抽动。
“耀珍......”丁孔氏轻拍着孔耀珍的后背，她没想到原来侄女考虑了这么多。是啊，如果继承真的变成了一个残废，往后这家人该怎么生活啊！
屋外的天色从昏黄变成黑暗，屋外的黄牛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它的窝棚，绕着牛槽不停地打转，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一切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沸腾变得沉寂……
丁保国出了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他有生的记忆里，除了丁家湾，他没有留宿过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任何地方容他栖息。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没有目的。他本就是个孤儿，这点他早就知道了。虽然养父母曾尽力隐瞒这个事实，但他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在丁家湾这个地方是没有秘密的。这个地方的人总爱把别人想隐藏的事当作笑话一样宣传出来，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人——一个因为先天残疾被父母遗弃的孤儿的秘密，更是毫不避讳的。
由于他的隐忍和不在乎，这些年已经很少听到这种嘲笑了。人就是这样，当侮辱不能激怒别人，再侮辱就没意思了。他并不在意这些羞辱，他为自己能活着而庆幸。“我能活下来，就得感谢老天爷的保佑。那时候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根本活不下来，没人愿意要一个身体残缺的孩子。而我却活了下来，我非常感谢老天爷，也感谢我的父母。”每次带着一起给爷爷奶奶上坟的时候，丁保国总要把自己的身世说一遍，让儿子多给自己的养父母磕几个头。“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也没有你们，没有你，也没有你姐姐，我们要永远感激他们。”
儿子是他的骄傲，有了儿子，他这一辈子就没白活。百年之后有人给他抗幡摔盆，给他上坟烧纸。他有血脉留在这个世上，就能在丁家湾开枝散叶。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实在走不动了，靠着一棵树慢慢地坐了下来。“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喃喃地说着，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此刻除了哭泣，他什么都做不了。“继承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丁家绝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