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被命运逼到墙角，哪个女孩会来送外卖呢？但她们既然来送了，就代表绝不会向生活低头。”蔡丽欣说。
|作者：隋坤
|编辑：许晔
|编审：苏睿
蔡丽欣的记忆里充斥着“被殴打”的画面。
丈夫打牌输了，她会被殴打，因为“娶她带来了霉运”；她在网上发了短视频，也会被殴打，因为这是“抛头露面”；她身边出现异性、丈夫心情不好……任何微末事件，都有可能成为她被家暴的导火索。
这是她52万粉丝不知道的一面。
人们更熟悉另一面的蔡丽欣：“95后”，外卖女骑手，网红，长相漂亮，性格乐观。即便遇上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她也能干劲十足地送单，甚至穿着人字拖在雨中快乐踩水。
如此矛盾的两面，却是她真实的人生。
3月8日，在这个属于女性的节日里，蔡丽欣的故事第一次被呈现在大众眼前。她觉得，“有些事说出来，就轻松了”。
父亲涉毒，丈夫家暴
26岁的蔡丽欣，今年开始了送外卖的第6个年头。
《环球人物》记者初见她是在广东省汕尾市的城中村前。休息日，她身穿宽松的深色运动服，背后是密密麻麻的自建房。
坐在电瓶车上，她用一口温柔广普，冲记者拘谨地打了声招呼。聊了没一会儿，她就告诉记者：“我结过婚了，有孩子，3个。”
蔡丽欣的故事还得从原生家庭讲起。
很多人应该还记得曾热播的电视剧《破冰行动》，该剧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剧中的制毒村塔寨原型为汕尾陆丰市甲西镇的博社村。蔡丽欣的家就在隔壁村。
2015年，她的父亲因涉毒在警方的“破冰行动”中被抓捕归案，判了15年。“他走了错的路，应该受到制裁。” 蔡丽欣坦言。
父亲犯罪只是她乱麻般生活的一部分。
早在15岁时，读初一的蔡丽欣就选择了辍学，去往深圳打工。“来了觉得好不可思议。”她第一次走在繁华马路上，抬头看见高楼林立，兴奋得头晕目眩。
都市景观刺激着感官，她下定决心，要在深圳开启生活。
2013年，17岁的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两人很快就回老家举行了婚礼。在当地，有许多“早婚”的青年男女，举办过结婚仪式就被视作夫妻。3年后，她才和“丈夫”补上了结婚证。
婚礼过后，小两口租住在深圳，然而蔡丽欣期待的幸福并没到来。
她发现，丈夫不光游手好闲，还喜欢打牌、赌博，没钱了就问亲戚朋友们借。最让她绝望的是，丈夫时常会家暴她。
有一次，蔡丽欣去参加公司聚餐，只因没有告诉丈夫，聚会中途，他便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一把将她掀翻，摁在地上殴打。
一桌人愣神的几秒里，蔡丽欣被打了几拳。众人反应过来，合力控制住她丈夫，强制让他冷静下来。
当时，蔡丽欣已经是一名骑手，丈夫也在同一家公司送餐，此事以丈夫被公司开除收场。
还有一次，家里的热水器坏了，蔡丽欣请人来修，丈夫回来后发现家中有男性，冷着脸支走对方，随后对她拳脚相加。
那是蔡丽欣被打得最严重的一次。丈夫摔烂她的手机，防止她报警或求救，然后关上门，一巴掌将她扇倒，一拳又一拳落在她身上。
蔡丽欣蜷缩在地上，连声音都不敢出 ，因为那会招来更狠毒的殴打。忍不住时，她才低声说“求求你别打了”。但男人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完全没了理智，甚至将蔡丽欣拖到大街上打……
“有时候他会故意找茬，当众打我，因为他觉得这样能凸显他的家庭地位，让他有面子。”蔡丽欣说，自己曾报过警，但问题始终难以解决。
她也曾自残过，想着“一了百了”，但最终她还是放不下孩子——从2013年到2016年，她连生3胎，“那几年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孩子”。
那几年，因为丈夫不怎么工作，蔡丽欣只能大着肚子、抱着孩子出去摆地摊，卖些小孩子的包包和玩具，每晚赚个二三百元糊口，还要与城管斗智斗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
“我打工养得起我自己”
2016年，城市界面管理越来越严，蔡丽欣的地摊生涯只能结束。
需要收入的她每日在街上逛，看自己能否找到工作。偶然间，她看到一位正在等单的外卖小哥，灵光乍现。
她从小喜欢骑车，外卖员的工作正好“能赚钱又能骑车”，这让她下定决心成为一名外卖女骑手。
蔡丽欣入行时，站点只有10名外卖员，绝大部分是男性。
送第一单时，她找不到路，顾客对她说：“你站在那别动，我来找你。”这事让她感动了好久。
但女孩送外卖，确实面临着更多考验。
搬重物是个绕不开的难题。有一次，3公里外的一位顾客点了好几箱饮料，差点压垮了她粉色的小电瓶车。到达目的地后，蔡丽欣望着楼梯犯愁，最后愣是将几箱饮料分好几次搬上了楼。
她还遭遇过男性骚扰。当时，外卖软件尚且不会屏蔽双方号码，她时常能接到男顾客打来的电话，还有人威胁她“不加微信就给差评”。
·蔡丽欣在外卖头盔上绑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蝴蝶结。
不过，比起这些极少数的“闹心时刻”，蔡丽欣更享受工作给她带来的快乐。
她在深圳市盐田区，那里拥有美丽的海岸线，“特别安静”。海风吹拂脸颊，让她感受到自由的气息，也让她暂时忘掉了痛苦。她相信只要骑得足够快，生活里的烂事就追不上她。
2017年，短视频刚兴起时，蔡丽欣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记录自己的外卖生涯。
第一条视频是她穿着外卖服自拍，对着镜头眨眼、卖萌，再配上可爱的特效，丝毫看不出生活的苦难。
那条视频最终收获了3千多赞。有人在评论区里问她：“你真是送外卖的吗？咋这么漂亮？”她回复道：“难道还有假吗？”
她用短视频平台书写“外卖日记”的5年里，一直有人质疑她假借女外卖员的身份炒作，她理直气壮地回怼：“你可以翻我账号，我装外卖员能装5年吗？”
也有人留言道：“看了你所有视频，你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选择了自己努力，加油，明天会更好！”
·蔡丽欣送外卖时摔伤。
随着粉丝越来越多，蔡丽欣开始定期在晚上直播1小时，与粉丝们聊天。有广告主陆续找上门来，来自短视频平台的收入逐渐多起来，但她仍没放弃送外卖的“自由”。
有朋友劝她，辞掉骑手的工作，全职做主播，来钱更快。可她想，每天从早到晚坐在镜头前直播，和待在流水线上有什么区别呢？
“我真的是单纯喜欢骑车才送外卖的。”蔡丽欣和每一个怀疑她职业选择的人这样解释。
有粉丝在她直播时夸她好看，说要介绍高富帅养她，以后就不用再辛苦了。蔡丽欣直愣愣地回答：“为什么要别人养？我打工养得起我自己。”
“人啊，不会一直倒霉的！”
如今，蔡丽欣所在的站点有好几名女骑手，其中有单身带孩子的中年母亲，也有一心想赚钱的年轻姑娘。
正如《外卖女骑手在路上》一文开头所说：“在这个男性主导的行业里，女性骑手和男性从业者一样承受着系统的控制和剥削，但对曾经在劳动力市场边缘漂泊多时的她们来说，这份工作也意味着家庭空间和传统服务业无法赋予她们的自由和经济收入。”
蔡丽欣觉得，当外卖女骑手是件挺光荣的事。
“送外卖的女孩都是勇敢的。如果不是被命运逼到墙角，哪个女孩会来送外卖呢？但她们既然来送了，就代表绝不会向生活低头。”
2019年，蔡丽欣坚持与丈夫分居。她从出租屋搬出来时，觉得空气都变甜了。离婚并不顺利，一直到2021年，她以诉讼离婚相威胁，丈夫终于同意离婚，但三个女儿都跟着男方。
如今，蔡丽欣的收入共有三部分组成：送外卖、直播、广告。但是，她的生活依然拮据。
她说，自己的收入要分成四份，一份是给女儿们的抚养费，其中包含不工作的前夫以及前夫父母的生活费，一份是狱中身患尿毒症、糖尿病的父亲的治疗费，还有一份是孝敬母亲的钱，剩下的才是自己的生活费。
摆脱痛苦是如此艰难。
离婚之后，前夫依然会骚扰蔡丽欣。他时不时地给蔡丽欣打电话，还会去她的住处堵她。看到蔡丽欣与异性一起时，前夫还想上前殴打对方。
今年过年时，前夫的母亲曾带着前夫找到蔡丽欣及其母亲，劝她与前夫复婚。前夫的母亲觉得，“儿子这么颓废都是因为离婚，家暴问题只不过是夫妻打架”。
双方差点撕打起来，复婚的事当然没谈拢。
春节后，蔡丽欣离开深圳，回到老家汕尾继续送外卖。她住在一个城中村的自建房里，每个月租金只要600元。两栋自建房的窗户间只隔一个身位，隔壁锅碗瓢盆的碰撞、孩子哭闹、夫妻吵架声声入耳。被吵到的人在窗边伸手就能指着邻居的鼻子骂：“别再吵了！”
·蔡丽欣租住在城中村里。
在这里，阳光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墙缝里塞满了生活的琐碎。窗户仿佛不再是窗户，而是镜子，镜中映着幕幕“世人皆苦”的相似戏码。
但蔡丽欣将这里布置得非常温馨。她喜欢粉色，于是那间出租屋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粉色。她还养了一只3个月大的小奶猫，放在一只巨大的笼子里悉心照料着。她说无论生活有多少苦难，都不会放弃认真生活。
导演李安曾说：“让主角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再再努力一点，如果他还是拿不到那个想要的结果，观众便会落泪。”蔡丽欣差一点就成了悲剧的主角，但自己将自己拉出了泥沼。
前几年，蔡丽欣买了心心念念的摩托车，成了另一层意义上的“女骑士”。在她的头盔上，一对狐狸耳朵俏皮得很。
采访临近结束时，蔡丽欣带记者感受了骑摩托车的魅力。从城中村一路往东走，身旁“隆江猪脚饭”“阿珍理发馆”“唐龙冰室”等广告牌不断后退，不一会儿就来到沿海公路。
正值傍晚，左边是金灿灿的海岸线，右边是一排排树木。蔡丽欣骑车向前，树影斑驳，她身上的光影不断明灭。忽然，她转头对记者喊道：“人啊，不会一直倒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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