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剧照。
“桌面”上的《云端》
本刊记者/李静
登录微博,一个未知的操作者搜索着悬疑小说作家张言的公开信息,从中找到线索,黑进他的网盘,肆意浏览张言的私人照片、资料。不一会儿,观众就跟随着操作者的鼠标对张言的职业、爱好、感情状况、社会关系了如指掌,一场需以生命和名誉为注的危局在观众的眼皮底下就此展开……
不久前上线优酷的网剧《云端》,两季共16集,每集平均15分钟,从第一个镜头Windows10登陆界面开始,故事的每一步发展都在电脑“桌面”呈现,成为国内首部“桌面剧”,颠覆了观众传统的观剧体验,正如导演老算所说:“让视听语言的传统手段都回到教科书上躺好。”
“桌面电影”
2017年老算就萌生过拍摄桌面剧的闪念。那时,他的电脑坏了,在淘宝购买了云维修服务。维修者通过远程监控连接上老算的电脑,老算盯着那个在自己电脑页面上下翻飞却不由自己控制的鼠标,看入了迷。“我想知道他是怎么修好的,就一直观察他的鼠标,什么时候点什么时候停,我发现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我一直在揣摩他的思维逻辑,想他所想。当时有个起心动念,这个方式可以用来叙事,用来讲故事。”
当时,国外已经有电影从业者率先孕育出了成品,只不过桌面影视剧这个借助现代科技而生的新鲜产物尚属小众。
从2010年开始,一些西方电影开始借笔记本电脑、手机屏幕等界面为叙事线索,例如2011年上映的《0s & 1s》,2012年上映的《致命录像带》、2013年上映的《巢穴》等。2014年,俄罗斯裔电影人提莫·贝克曼贝托夫制作了第一部主流的正片长度的桌面电影《解除好友》,在这部影片中,镜头始终没有离开女主角第一视角所望着的那台电脑屏幕,她通过facebook、gmail和imessage传递消息,其他演员的镜头都出现在skype的视频聊天对话框中。影片投资仅100万美元,却在北美市场收获了6200万美元票房。
《解除好友》的上映,使得“桌面电影”这一称呼正式确立。试水成功后,贝克曼贝托夫将桌面电影设想为一个完整的电影类型,并发起名为“屏幕生活”(Screenlife)的创意招募,向全世界的年轻影人征集项目方案,要求使用电脑桌面、手机屏幕、平板电脑等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小屏幕进行创作。
桌面电影的定义也由贝克曼贝托夫在几次采访中逐渐总结出来:桌面电影应该完全由电脑桌面、手机、监控等屏幕组成,没有摄像机的运动,它们完全是实时发生的,配乐只能包括来自电脑本身的音频。
2018年,由贝克曼贝托夫担任制片人的两部“桌面电影”《解除好友2暗网》和《网络谜踪》相继上映并风靡全球。其中《网络谜踪》投资不到100万美元,票房达7500万美元,《泰晤士报》惊呼《网络谜踪》高达75倍的投入产出比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互联网精神。2018年底,《网络谜踪》在国内上映并成为豆瓣年度评分最高的恐怖/惊悚类电影。由此,2018年被许多中国电影爱好者称为“桌面电影”元年。
这一年,编剧叶小白在自己的第一部短剧《不过是分手》大获成功后,与浙江龙果映画影视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王颖合作开始写第二部短剧。根据自己第一本书售卖惨淡的经历,他构思出一个失败的作家捡到载有一部未发表小说的U盘,结果陷入一场巨大危机的故事。正巧,《网络谜踪》上映,叶小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从张言发现杀人日记、自己通过发表日记中的故事获得名誉利益到被日记作者找到、勒索,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网上,看了《网络谜踪》后,我受到很大启发,发现桌面电影的形式非常适合这个故事。”根据桌面电影的表现形式,叶小白很快完成了《云端》的故事大纲和前五集剧本。
王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项目一开始筹备自己就很有信心,因为桌面影视剧在国内还是空白。”果然,项目的创新性很快得到了播出平台优酷的认可,并由优酷牵线找到了拍摄过悬疑网剧《疯人院》的导演老算。本就对“通过桌面讲故事”有兴趣的老算,看到项目,与片方一拍即合。
《云端》剧照。
“比在现实搭个景还累”
桌面影视剧通过网页、视频、各种App的页面形式传递内容,在画面中提供丰富且直接的线索信息,观众成了坐在电脑前的那个人,带来无与伦比的真实感和代入感,但这也意味着要完全抛却传统的影视剧视听语言。
片方和播出平台对观众能否一下子接受桌面剧有顾虑,计划采取实拍搭配桌面拍摄的方式,保留一些传统视听语言。老算否定了这种兼顾的想法,“既然要迈出这一步,这种实验性的片子也不可能投很多钱,不如咬牙做得极致一点,在‘桌面’形式上走到头,看看这种玩法到底能走到哪,能走多远。”
非常规的视听呈现需要非常规的拍摄手段,在《云端》开机仪式上,红布下覆盖的不再是传统摄影机,而是手机和Gopro。进入实拍后,老算发现从创作方向来说,这实在是一次难度颇高的挑战。
桌面影视剧看上去简单,在实际操作时却需要非常强的图层思维。有时候,不需要演员表演,但是他的视频窗口还没关闭,那么这一段也需要原样拍摄下来。更多情况是屏幕上出现两个以上的窗口,就要求制作团队提前把整个桌面做出来,算好窗口的切换时间,其间不能有任何剪辑点,同时演员还得去表演,处理起来难度可想而知。比如,片中张言在家里用电脑与正在开车的郑雄视频连线,两边分开拍摄,每个片段的时间卡点不能有任何偏差,只有这样才能让观众产生他们在实时对话的感觉。
为了拍摄实现精确卡点,开机前的筹备期老算就带着团队把整部戏预演一遍,制作了小样,然后把素材导进电脑,用motion graph做涂层,把画面全部贴进去计算两边的拍摄时间,根据拍摄好的小样再反过来调整剧本,一点点磨合。老算承认,“大家都是第一次拍摄桌面剧,摸着石头过河,很多想法还没有完全从传统制作思维里抽离出来,在细节上磨合了很久。”
即便已经细致地进行了预演,后期制作时仍然会遇到时间卡点不够准、台词对不上的问题。好在这个问题导演已经提前想到,他直接把公司的一间办公室改装成了张言的家,后期又重拍了一些镜头。在张言直播的拍摄中有一两个镜头重拍后效果仍不理想,老算琢磨了很久,最后用非常“桌面”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即利用直播时因网络信号不好发生的卡顿和快进,将这一段戏剪辑拼在了一起。
最终,老算带团队用了三个月才完成整个片子的预演,后期制作又花了七个月,实际拍摄只用了20天。这符合桌面影视剧的制作规律,被影迷戏称为“累死剪辑师”的电影《网络谜踪》拍摄仅两个星期,后期却耗费了2年多时间。为了将悬念和细节做到极致,一度画面内超过30个图层,通常一般电影后期最多用到三四个图层,美国《滚石》杂志评价这部电影是一个“技术奇迹”。
老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曾想过找《网络谜踪》的后期制作公司合作,但是《云端》每季预算仅有500万人民币,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自己带着团队把硬骨头啃了下来。在后期制作时,最难处理的不仅仅是卡点问题,还有一张与剧情紧密相扣的数字地图。
故事发生的关山市是一个架空虚拟的城市,拍摄时不能使用现成地图,老算请来了曾在“高德地图”工作过的地图编程师,用算法和代码“虚拟建城”,构建出了关山市。
这是老算第一次在拍摄时跟“码农”合作,同样需要互相理解和适应。“他们考虑的是软件的实用性,我考虑的是观众在视觉上看不看得懂,视线能不能有逻辑地被牵引而不出戏。”双方磨合了两个月才逐渐走入正轨。编程师架构好城市,老算带着团队设计城市,每天没事就分批编写整个城市的道路、商铺、地标,衣食住行都考虑到,甚至还要去算比例尺,计算片中角色从甲地开车到乙地,10分钟能不能开到。这个工程比他想象的大得多,“比在现实搭个景还累,”老算说,“因为剧情紧扣在地图上,如果不把这一块做扎实了,真实感和代入感就瓦解了。”
粗糙的真实感
在桌面影视剧中,传统影视剧画面的构图美学已不再适用,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伪纪录片的粗糙真实感。相比《解除好友》《网络谜踪》等前辈影片更多将镜头对准电脑桌面,《云端》在表现方式上多元地将电脑桌面、手机屏幕、行车记录仪、酒店监控等媒介灵活搭配起来。一方面防止观众长时间只观看电脑桌面产生疲惫,另一方面也确实因为这些屏幕在生活中占用了普通人的大部分时间。
为了把不同媒介产生出的材质感凸显出来,拍摄时老算也真实地运用这些媒介。例如,郑雄等人在电梯间边与张言视频边救人的剧情,就是用手机拍摄。这也打破了传统影视剧的拍摄流程,导演没有监视器,工作人员也不能留在拍摄现场。“手机拍摄的跨度和自由度太高了,如果现场有工作人员,演员举起手机360度一转,就穿帮了。所以我们只能藏得很远。”老算说。
没有传统拍摄中连着摄影机的监视器,老算也很犯难,试了很多手机,最后发现只有华为手机有屏幕分享功能,剧组将华为手机的屏幕实时分享给华为Pad,老算就躲在远处的角落里对着Pad看演员表演,再给他们讲戏。“很多戏份是不可能用其他器材取代的。”老算感慨,“角色翻墙的时候把手机递给别人,翻进去之后再拿回手机,用传统摄影机怎么完成?”当郑雄去冷罐车救儿子,投到地上、车上的影子清楚显现着一个人举着手机。“没有‘斯坦尼康’,没有‘鱼钩’,没有这些那些绑定的摄影设备,这次我们确实走得比较极致,比较任性。”老算说。
传统影视中为了打造角色而搭建的实景装饰也自然挪到了桌面上,在悬疑小说家张言的电脑里,东野圭吾、福柯、福尔摩斯全集、稿费记录无处不显示他的身份,他在微博分享最喜欢的影片,就有《解除好友2:暗网》和《网络谜踪》。这些文本、图像符号成为电影重要的多重表意细节,时刻暗示着观众紧盯屏幕,读取信息。
无处不在的细节更增添了观众的参与感和代入感,与观看传统影视剧的上帝视角截然不同。这也使得伴随网络时代而生的桌面影视剧天然地适合悬疑、犯罪或恐怖片,目前受到观众关注的桌面影视剧均为此类题材。
导演老算也认为,桌面剧中人物的对抗性应该走到极致,否则给观众带来的紧张感会瓦解,“劲儿就掉了”,从这一点来看悬疑与桌面影视是最契合的搭档。在《云端》剧本的最初始版本中,爱情戏曾占相当大比重,老算加入项目后,和编剧叶小白一起删掉了大部分感情戏,将整个剧的重点放在了悬疑上。
一些国外的电影人已经不再只满足于桌面悬疑片,正在尝试用“桌面”讲述其他类型的故事,例如桌面电影的奠基人贝克曼贝托夫,正在筹备一部喜剧桌面电影。他说:“传统的叙事方式已经让人感到无聊,我现在完全满足于就用电脑屏幕讲故事。这个社会已经习惯随时盯着屏幕看,所以在屏幕上讲故事是一种自然的进化……”
尽管一些电影原教旨主义者认为桌面电影只是一种噱头,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各种数字技术已经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巨大存在。正如美国科技思想家凯文·凯利在其著名的《必然》一书中所说,“屏幕将会成为寻找答案、寻找朋友、寻找新闻、寻找意义、寻找我们自己是谁以及能够成为谁的首选目标。”
也正因如此,观众能够忍受90分钟观看各种屏幕而不是传统影视剧中的“被摄对象”,一切都源于“熟悉感”,屏幕上的一切,哪怕是那些不停敲击出的文字,都已经成为每个现代人日常生命经验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影评人艾米·罗伯茨刊发在《电影日报》的一篇文章中写到,电脑体验将更有规律地融入到电影中去,通过桌面屏幕来表现电影艺术很可能将成为一种“常态”。只有这样,电影才能更加真实地展现无处不在的数字通讯和技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并以此与当今时代的观众产生真实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