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胜
公元1140年的夏末秋初,一位身着战袍的将军,伫立在黄河岸边,他思绪万千,内心亦如眼前滚滚奔腾的黄河之水。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将军多么想自己能像这自由奔腾的黄河水一样,仗剑提兵,收复破碎已久的故国家园。可是刚刚送达的“十二道金牌”急诏,让他清醒地知道,服从是一个臣子无法抗拒的天职。黄河北去不复返,或许自己的北伐愿望也如同眼前渐行渐远的滔滔河水,再也没有北定中原的机会了。想到此,将军深情眺望着对岸的故国风物,不由自主地仰天长叹道:“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驻足远眺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此次北伐主力——岳家军的元帅岳飞。令岳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军北定中原已经指日可待,临安玉皇山皇宫里的宋高宗为何会以这种方式,命令他火速撤军回京复命。岳飞至今没有忘记,北伐出征之前,正是宋高宗赵构特意赏赐给他一面绣着“精忠岳飞”的帅旗。见旗如见君,在岳飞看来,高宗正是期望自己能够在这面帅旗的指引下帮助他稳固南宋政权。岳飞不负众望,带领岳家军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126场,捷报频传,因此被誉为“常胜将军”。
江山社稷,自然是掌握在帝王之手,臣子唯有的选择就是服从。即皇帝位的宋高宗赵构碍于民意,登基之时便打起了“恢复”和“中兴”的大旗,甚至改元“绍兴”,寓意为“绍祚中兴”,极力表现出南宋和金国誓死作战的决心。然而,抗金并非宋高宗的真实意图,自从向岳飞下达北伐命令开始,坐在龙椅上的他就越来越不安稳了,随着捷报频传,高宗的内心始终充满挣扎和矛盾。此次北伐在外人看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但就高宗而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南宋在与金国谈判桌上占得有利筹码造势罢了。既然有了这样的出发点,其实不管岳飞如何努力,最终的结果都无法改变。
北宋灭亡后,宋高宗赵构被金人所逼,最初奔命于江浙沿海一带,颠沛流亡,度日如年。直到绍兴元年(1130年),南宋向金国上降表称臣,高宗才算得以喘息。之后,随着宋金战事逐渐消停,绍兴八年(1138年),高宗决定定都临安,增建礼制坛庙,从此南宋朝廷才真正开始了偏安江南一隅的逍遥岁月。如此屈指算来,高宗沉醉在温柔梦乡中确实没有几年,他自然不愿意有人打搅自己的美梦。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金国撕毁盟约,掌握金国政权的完颜兀术(又称金兀术,也称完颜宗弼)统率十多万大军南下,试图一举歼灭南宋,此时距离北宋灭亡刚刚过去13年。金兵的铁蹄终于搅醒了高宗的美梦,他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是无济于事,因为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自己一点胜算的把握都没有,更何况打仗并非他的初衷,高宗皇帝开始有些寝食不安起来。
对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兀术,高宗早有耳闻,此人能征善战,凶狠毒辣,在金国勇冠三军,而由他统率的金国精锐骑兵部队“铁浮屠”和“拐子马”,曾在灭亡北宋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如此说来,高宗与完颜兀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次完颜兀术挥师南下,更是带着自己的“杀手锏”——“铁浮屠”和“拐子马”,杀气腾腾而来。金军兵分两路,向陕西和河南大举进攻,在夺取河南、陕西之后,又向南宋备战拒敌的前沿淮南发起进攻。
淮南,地处安徽中北部,长江三角洲腹地,淮河之滨,素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这一次,如此看来完颜兀术是志在必得。宋金战火再起,长江天险已经无法阻挡金军的重甲铁骑,眼看着金军步步紧逼,宋高宗顿时慌了手脚,急忙下诏,命令已经赋闲在家为母亲守孝的岳飞从襄阳出击,以牵制向淮南及陕西进攻的金兵,并“图复京师(开封)”。
接到北伐命令的岳飞,无比激动,为了这一纸命令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四年。四年之前(1136年),作为宋廷后护军的岳飞部队奉命屯驻鄂州(今湖北武汉武昌)时,不仅兵员和素质居各军之冠,其声望也在诸军之上。据有关史料记载,中原各地抗金忠义民兵首领,凡南来归宋者,都乐于投奔岳飞部下。虽然屯驻鄂州,但岳飞收复中原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在他的建议下,宋廷还将新设的襄阳府路恢复为北宋时的旧名“京西南路”,以示不忘旧都。那一年,岳飞率部第二次出师北伐,他联结河朔忠义民兵,接连取得攻城略地的巨大胜利。但是,当胜利捷报频频飞进临安皇宫时,宋高宗对此的态度却有些冷淡,他问:“岳飞之捷,兵家不无缘饰,宜通书细问。非吝赏典,欲得措置之方尔!”右相张浚回答说:“飞措置甚大,今已至伊、洛,则太行山一带山寨,必有通谋者,自梁青(兴)之来,彼意甚坚。”此时,高宗的感觉十分不爽,因为岳飞的行动已经明显越轨了,高宗下令北伐的目的也只是想要岳飞一窥陈蔡,使敌忙于东西应付,但自己并没有收复陈蔡的想法,更没有渡河北上收复中原的用兵计划。
所以,当岳飞攻占伊阳、洛阳、商州和虢州,继而围攻陈、蔡地区,接连取得胜利时,高宗并没有赏赐岳飞,反而打起自己的小盘算。此后,高宗不仅没有批准岳飞继续进取中原的建议,反而大规模调整宋军部署,致使岳飞部队孤军深入,既无援兵,也无粮草。岳飞看着自己的军队离朝廷那么近,那么多士兵没有战死在沙场,却惨遭饿死,十分沉痛,最后他不得不撤回鄂州。壮志未酬空悲切,岳飞在鄂州写下了千古绝唱的名词《满江红•怒发冲冠》,发出怒发冲冠仰天长啸的呐喊,以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 以表达自己收复失地,雪耻杀敌的决心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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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死地而后生的宋军,并没有被金军的嚣张气焰吓倒,更没有像完颜兀术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金军在进攻淮南时,在顺昌(今安徽阜阳)遭到了刘锜(1098年—1162年)所率“八字军”的沉重打击。刘锜威武帅气,箭术精湛,他所率领的“八字军”更是勇猛无敌。“八字军”最初是由南宋初年河北、河东地区的抗金义军组织,由义军首领王彦创立,因为义军战士面部刺有“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而得名,后来义军归正朝廷,抗击金兵﹐屡建战功。这次作为南宋东京留守的刘锜,原本打算率领“八字军”北上驻守开封,当行至顺昌时听说金军已攻陷开封,正逼近顺昌,便决定驻守顺昌,守株待兔,痛击敌军。完颜兀术确实低估了刘锜和他所率领的这支脸上刺着字的军队。“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这八个大字,不仅仅是刺在他们脸上,更是刺在他们心里,甚至是骨头上。
据《宋史•刘锜传》记载,刘锜进驻顺昌后,命令手下把所有船只凿沉,以表必死抗击之心。他还把自己的家眷安置到城中一处寺庙里,并在寺门堆上柴草,刘锜当众对守卫的兵卒交待说:“如果我军兵败城破,立刻放火烧死我的全家人,以免受辱于敌!”这便是“寺门积薪”典故的来历。所有人都被刘锜视死如归的决心所感动,纷纷表示愿与顺昌城共存亡,全城军民“军士皆奋,男人备战守,妇人砺刀剑”。
完颜兀术率领十余万大军将顺昌团团包围,甚至放出狂言,约定城中会餐。如此看来,完颜兀术确实没有把刘锜放在眼里。虽然刘锜的部队不满二万,出战者也仅有五千,但对付金军铁甲骑兵可谓自有妙计。刘锜命令士兵在战场上撒下豆子,致使金军骑兵的战马只顾吃豆子,而宋兵趁机用大刀砍马腿,最终刘锜计破“拐子马”。经过五天五夜的激战,刘锜以少胜多,大败完颜兀术,金军毙尸倒马,纵横枕藉,损伤十之七八,宋军取得了顺昌保卫战的胜利,成为我国古代军事史上著名的“顺昌大捷”。与此同时,接到北伐命令的岳飞,作为西线主力,率领岳家军数万人,由鄂州(今湖北武昌)迅速向中原进发,很快进入河南中部,也接连打败金军,先后占领军事重镇颍昌府(今河南许昌)、淮宁府(今河南淮阳),并遣兵东援刘锜,西援郭浩,自以其军长驱以阚中原。
北伐前线的捷报频频传入皇宫,宋高宗却一直心神不宁,他在向岳飞下达“乘机战胜”的命令后,就开始感到后悔,而今眼看着金兵对淮南的威胁逐渐解除,缺少自信且意志不坚定的高宗还是改变了主意。他觉得金军兵强马壮,宋军的小胜只是暂时的,最后能否招架得住还很难说,更何况打仗并非自己的本意,见好就收,议和为上策。
1140年六月下旬,赵构和秦桧商议,决定派司农少卿李若虚担任“计议军事”特使,带着他“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的旨意前往抗金前线,实际上就是命令岳飞等人对敌人不得主动进攻,只能采取守势。岳飞面对旨意,低估了高宗的宽容与忍耐,他一直认为收复故国,机不可失,执意挥师大举北上,向中原进军,又先后攻占郑州、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等地,并派遣梁兴等人深入黄河以北,联合河东、河北义军,袭扰金军后方,收复大块失地。
在经历顺昌大败之后,完颜兀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驻军鄂州的岳飞,竟然在他南下之际,向金国主动发起进攻,并且接连收复北宋故地郑州、河南、颍昌等地,这也是从靖康二年(1127年)北宋灭以来,南宋第一次敢如此大规模主动进攻,并且迅速取胜推进。对此,作为金国勇冠三军的统帅完颜兀术,确实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他被彻底激怒了。于是,一场载入大宋史册的著名战役打响了——郾城大捷。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七月初八,完颜兀术乘岳家军兵力分散之机,又探知岳飞只带有少量兵马驻扎郾城(今属河南漯河)时,决定实施一次“飓风行动”,他亲率精锐骑兵一万五千人及步兵十万人,直插郾城,妄想凭借“重铠全装”的“铁浮屠”一举踏平岳家军大本营。
夏末初秋的战场,阳光明晃晃地洒落在两军对垒将士的铠甲上,战马踏起的黄土遮天蔽日,在郾城以北,宋金两军列阵对峙。随着岳飞帅旗一挥,长子岳云一马当先率轻骑攻入敌阵,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完颜兀术眼见骑兵会战不能占上风,焦躁万分,于是下令将“铁浮屠”军投入战斗。
所谓“铁浮屠”又作“铁浮图”,是一种铁甲骑兵,它也是金国铁骑的一种,与“拐子马”不一样。“拐子”是轻骑兵,人马不穿盔甲以射箭为主,习惯采用两翼包抄战术。“铁浮屠”则是重装骑兵,将每三匹马用皮索相连,人马皆穿着盔甲,采用列阵中间突破战术,攻坚能力强。完颜兀术企图以严整密集的重装骑兵编队,来击溃岳家军骑兵部队。然而,对于金军一反以左、右翼“拐子马”迂回侧击的惯技,改用重装骑兵“铁浮图”军直接进行正面冲击的作战伎俩,岳飞早已料到,他决定率领自己的“背嵬军”和“游奕军”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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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赘述一下,“背嵬”是党项西夏语的音译,总的意思是亲军。《诗经》中记载“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这里提到的“嵬”,常被解释为山高大的样子。之所以把亲军取名为“背嵬军”,就是以物喻人,对将士的寓意形容,以此突出“背嵬军”的高大、威猛。岳飞统领的“背嵬军”既是南宋精锐骑兵部队,也是岳家军精英“特种部队”,堪称“岳家军”的中流砥柱。《云麓漫钞》曾记载:“韩、岳兵尤精,常时于军中角其勇健者,别置亲随军,谓之背嵬,一入背嵬,诸军统制而下,与之亢礼,犒赏异常,勇健无比,凡有坚敌,遣背嵬军,无有不破者。”
岳家军鼎盛时期约有十万余人,其中“背嵬军”骑兵8000多人,步兵亦有数万。“背嵬军”作为岳飞的亲兵卫队,步兵由岳云统制,骑兵由王刚统制,两支部队均由岳云统一节制。骑兵“背嵬军”主要装备有长、短刀,约十支短弩 ,二十支硬弓,弓箭围盔,铁叶片革甲。“背嵬军”战术多变,常常分成多个独立战斗小组,紧密配合,在与敌人作战时,往往距离敌人一百余步时就由七八人放箭,七八人用短弩射马,然后长刀对劈,迅速冲锋,集结,再冲锋,杀伤力极强。眼下,金人再次来犯,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国土沦陷多时,岳家军的“背嵬军”将士个个摩拳擦掌,誓要与金兵决一死战。
郾城大战开始后,面对金军的重装骑兵,岳飞的“背嵬军”以步兵当前,用麻扎刀、大斧等,上砍敌军、下砍马腿,杀伤大量金兵,使其重装骑兵不能发挥所长。岳家军先是大破“拐子马”,再以极少精锐骑兵猛冲敌阵,双方从下午一直激战到天黑,一举击破完颜兀术赖以起家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大败完颜兀术精骑一万五千及步军十万。
郾城大败,在完颜兀术看来也只是自己一时倒霉,他不甘心失败,遂又集结三万骑兵以及十万步兵,向颍昌发起猛攻。然而,完颜兀术根本不知道的是,岳飞长子岳云早已率“背嵬军”八百骑兵挺进颍昌。战斗打响后,岳云率领800“背嵬骑”兵正面冲击金军,“背嵬军”步兵则从左右两翼同时出击,只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背嵬军”与其他岳家军“无一人肯回顾”。岳云在战斗中身受数十创伤,“甲裳尽赤”,仍奋勇杀敌,不下火线。这场战斗,岳家军共斩杀金军五千多人,俘虏士卒二千余人、将官七十八人,缴获马匹三千多。“杀兀术婿夏金吾、副统军粘罕索孛堇,兀术遁去”。
随后,“背嵬军”作为前锋部队挺进距离北宋首都东京(开封)仅有20多公里的朱仙镇,在朱仙镇岳飞又以500“背嵬”精兵大破十余万金军。接连几日破阵,致使完颜兀术的“铁浮屠”“拐子马”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曾一度试图放弃开封北遁。岳飞“背嵬军”开创了“步兵在平原击溃金人精锐骑兵”的经典先例,对此完颜兀术不由哀叹道:“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结束)矣!”并发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感慨。
岳飞在奏折称道:“杀死贼兵满野”。岳飞的孙子岳珂在所著的《鄂国金佗编》卷二十二《淮西辨》中,也曾对此有记载:“背嵬之士,先臣之亲军也。”又说“颍昌、朱仙,皆以是军取胜”。岳飞正是凭借着强悍的“背嵬军”百战百胜。在绍兴十一年(1141年),荆湖宣抚司罢,改任傅选为鄂州御前“背嵬军”同统制。可见,“背嵬军”已被朝廷纳为己有,有了正式番号,成为“御前”军队,直到绍兴三十二(1162年)年十二月,“背嵬军”号罢。
郾城之战,是宋金双方精锐部队之间的一次决战,宋军以少胜多,给金军以沉重打击。此时,如能乘胜前进,北伐胜利在望,收复故土也大有希望。但是,一切都是枉然。虽然当初宋高宗也曾对岳飞面授机宜:“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但他毕竟是一个心里藏着事的人,随着岳家军接连取得捷报,高宗反之越发坐不住了。他表面上下诏书高度肯定郾城大捷和岳飞,但是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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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胜利,并没有激发高宗的血性,反而促使他加快了求和的步伐。说到底,北伐不是目的,高宗和秦桧也只是利用胜利作为对金乞和的筹码。于是,高宗连发十二道“金牌”,诏岳飞即刻班师回京。而此时,淮南东路的张俊部队早已奉命撤退,岳家军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就是高宗所谓的“棋高一着”,意思是:你岳飞撤也得撤,不撤也得撤。
朱仙镇岳家军的议事大厅内,众将官得知撤兵的命令,个个义愤填膺,他们都在为高宗赵构十二道金牌诏岳飞班师回朝的事愤愤不平。有的说:“张俊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民心所向,所有兵民都剑拔弩张,就等岳元帅您一声令下。”也有的说:“朝廷是被北蛮子吓破胆了,我们不想这样窝窝囊囊回去,宁可战死在沙场上。”还有的说:“元帅,您不是说国之兴起,在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惜死吗,现在就是我们不惜死的时候了,给他们拼了,咱们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岳飞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眼含热泪对大家说道:“兄弟们,你们好糊涂啊!我问你们,咱们带兵打仗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我们擅自开战,前有金兵堵截,后有宋兵围剿,大宋兄弟部队就会自相残杀。谁得意,朝廷奸臣;谁得利,金人;谁受苦,天下的百姓。这样就会引起更大的内乱,更大的浩劫!我们就真的成了历史的罪人!”说罢,岳飞仰天长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何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朱仙镇的夜已经很深了,这好像是岳飞从未经历过的漫漫长夜,桌案上十二道金牌诏令,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让他感到阵阵心寒。一盏油灯,一柄擦了又擦的利剑,两行无奈的英雄泪不知不觉滑过脸颊,滴了下来……
得知岳家军撤离的消息,百姓闻讯赶来,跪地请求岳家军留下,哭诉道:“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还有的哭诉说:“岳将军,我们愿意跟随您麾下,杀到黄龙府,让金人血债血偿。”岳飞无奈地摇着头,含泪取诏书说:“吾不得擅留。”
大军撤至蔡州时,又有无数百姓拥到衙门内外,可谓“遮马恸哭”“哭声震野”。由此可见,收复中原确实是天下归心之举。南宋闽东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在分析南宋战争形势时曾说:“夫复仇,天下之大义也,还故境土。”不夸张地说,岳飞抗金是顺应民意见义勇为的正义之举。中原百姓望眼欲穿,盼望着王师北顾!而人民的愿望却被偏安一隅的朝廷所漠视,这就是一个朝代的悲剧。岳飞只好再次掏出十二道金牌,百姓皆失声痛哭。最终,岳飞决定再留军五日,佯作过河,以保护百姓南迁襄汉。南宋诗人刘过曾在《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词中写到:“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可见这些南迁的遗民,在岳飞死后二十多年里,仍然深切怀念岳将军,心向故土。
就这样,在朝廷高压钳制之下,岳飞不得不班师鄂州,自己则前往临安朝见。回到临安的岳飞,不再像以往那样慷慨陈词,他再三恳请朝廷解除自己军职,允其归田而居。然而,高宗却以“未有息戈之期”为由不许,高宗虽然厌恶岳飞自主北伐,担心迎回徽钦二宗而动摇自己的帝位,同时也担心完颜兀术卷土重来。因此,他还需要利用岳飞和他的“背嵬军”、岳家军的威名。岳飞班师,北方义军孤掌难鸣,完颜兀术回到开封,整军弹压,南宋又将收复的国土拱手让给金国。
绍兴十一年(1141年)正月,完颜兀术再度领军南下。二月,岳飞领兵第三次驰援淮西,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参与抗金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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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场名为“和议”的阴谋正在进行时,任由岳飞等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既是现实的残酷,也是高宗赵构早已预设的结果。“和议”也仅是南宋的遮羞布而已,实则是向金称臣,但苟合的条件却是解除岳飞等人的兵权,甚至提出“必杀岳飞”。
绍兴十一年(1141年)二月,金熙宗完颜亶(完颜合剌)对南宋示好,将死去的宋徽宗追封为天水郡王,将在押的宋钦宗封为天水郡公。南宋为了彻底求和,四月下旬解除了岳飞、韩世忠、刘锜等人的兵权,并撤消对金作战的专门机构。十月,南宋再派使者赴金求和,在使者叩头哀求下,金国以“必杀岳飞”为条件,答应“和议”。经过一番交易后,双方签订了“绍兴和议”。主要内容是:宋向金称臣,金册封宋高宗赵构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划定两国疆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陕西宝鸡西南)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宋割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州)二州及商(今陕西商县)、秦(今甘肃天水)二州之大半予金;宋每年向金纳贡银、绢各25万两、匹,自绍兴十二年开始,每年春季搬送至泗州交纳。“绍兴和议”确定了宋金之间政治上的不平等关系,暂时结束了长达10余年的战争状态,形成了南北对峙局面。
另外,宋金和议中还特别规定南宋方面“不得辄更易大臣”,这也是为保证秦桧终身当宰相“量身定制”的一项特别规定。此后,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病死,不仅没有更换宰相,而且不设次辅,这种局面也是两宋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独相,且保证他终身为相,秦桧的专权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绍兴和议”使得宋朝永久失去了原来北宋在山西和关中的养马场,从此岳家军“背嵬军”万骑马军成为南宋一朝的绝唱,直至覆灭,宋朝都只能依靠步兵与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对阵。
不管是阳谋也好,阴谋也罢,不管是掩饰也好,粉饰也罢,高宗要杀岳飞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了,那么赵构为什么要杀岳飞呢?当然“必杀岳飞”是金国与南宋“和议”的首要条件不假,但这也只是表象而已。然而,喜欢读史的赵构,似乎已经从那一张张泛黄的纸片中早已寻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透视一代代王朝的垮塌,一顶顶皇冠的落地,不管是喋血丹墀的逼宫,还是表面上温情脉脉的禅让,其背后无不闪现着武人的身影。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太祖皇帝赵匡胤穿着殿前都点检(禁军统帅)的制服走向宫殿的那一历史时刻。太宗皇帝晚年曾对近臣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此时,高宗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虽然高高在上,但却是如履薄冰。建炎年间,初登帝位,他被金人追得在沿海一带乱窜,自然是希望自己手下将领越厉害越好,恨不得个个都是天神下凡,三头六臂,杀遍天下无敌手。然而到了绍兴年间,宋金开始进入拉锯状况,拉锯也只是在江淮之间,南宋朝廷虽说是偏安江南,但也固若金汤。到了这时候,高宗打量武将的目光便有些复杂了,特别是他在金銮殿上看那些捷报时,高兴归高兴,但还是掺杂了几分忧虑。打仗是武将的事,时间长了,这些人渐渐坐大,拥兵自重,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总有一天祸起萧墙,把历史上那些改朝换代的大戏再演绎一番。每每想到这样的情节,高宗就后怕,宋廷祖宗留下的“重文抑武”祖训就会在他耳畔响起。
岳飞执意北伐让高宗时常失眠,一旦真的直捣黄龙府,那又将置自己于何处呢?高宗思来想去,觉得“和议”是最好的结果,对于“家大业大”的南宋来讲,损失点银子和面子,与换得天下暂时太平相比划算得多了。为了“和议”,岳飞必须得死,这不仅中了高宗下怀,还可以把杀掉岳飞的仇恨算在秦桧和金人头上,可谓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更何况岳飞所倡导的“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当太平”信条,早已被那些肠肥脑满的宋廷权臣们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个个咬牙切齿,只有岳飞死了一切才会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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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革休兵,边事无忧,只欠东风。
高宗说做就做,先是把岳飞、张俊、韩世忠的兵权削夺掉,接着就是谏官奏疏上来,弹劾岳飞。公元1141年十月十三日,岳飞以谋反罪下大理寺狱,尽管金国以“必杀岳飞”作为“和议”的交换条件,但真正当高宗迈出杀戮第一步时,他在杀与不杀岳飞这个问题上还是有些纠结。从岳飞下狱到腊月十八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岳飞“谋反罪”的案情一直没有多大进展,尽管大理寺也胡乱拼凑了一些谋反证据,但是漏洞百出,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如果按照这样的证据,岳飞也只能勉强判处两年流刑。高宗便“留章不出”,没有表态,他显然对大理寺的工作很不满意。善解人意的秦桧,便把原先负责此案的御史中丞何铸撤了下来,换上万俟卨。为什么要换上万俟卨?因为秦桧知道此人与岳飞有过节。原来当年岳飞担任荆湖宣抚使时,见到了已升任提点湖北刑狱的万俟卨,知道他人品很坏,就看不起他。万俟卨感觉到岳飞对自己不尊,从此对岳飞记恨在心,结下芥蒂。
可以说,在腊月十八日之前,案件还只是停留在有罪与无罪的层面上;但是自腊月十八日以后,就进入了杀与不杀的阶段。万俟卨接手案件,审讯的力度自然不用怀疑了,他秉承秦桧意志,先诬陷岳飞,说岳飞和他的儿子岳云给张宪写信,让张宪谎报军情以动摇朝廷,并命令张宪设法让岳飞回到军中,但是此案没有成立。后来就又诬告说岳飞在淮西战场迟滞不前的事。其实无论证据确凿与否,反正高宗主意已定,他提起御笔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在大理寺的奏状上,岳飞、张宪判的是死刑,而岳云判的则是流刑,这样的判决显然不称圣意。既然已经开了杀戒,那么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就无所谓了;既然多杀一个无所谓,那么岳云就非杀不可,因为他不仅是岳飞的长子,而且素称勇武,是个上了战场就不要命的人,无论如何也得先要了他的性命。想到这里,高宗又提笔加了几句: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余并依断。
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双方达成的“绍兴和议”,确定了宋金之间政治上的不平等关系,结束长达10余年的战争状态,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令人叹息的是,就在议和完成的第三天,即公元1141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宋高宗赵构和秦桧在临安(今杭州)大理寺内,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与其子岳云、部将张宪杀害,三十九岁的岳飞临死前在狱案上留下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以控告时代和朝廷的不公。畏于秦桧的权势,朝中文武竟无一人敢为岳飞收尸。最后,是大理寺监狱一个名叫隗顺的狱卒,偷偷地背起岳飞的尸首,一路跑到杭州城外的九曲丛祠,把岳飞葬到了北山之下。
当金国获知岳飞已死的消息,举国上下如释重负地狂欢庆祝。为庆祝岳飞之死,金军释放军马,让马儿回归南山,金国将领们收起刀枪,彻夜痛饮,额首相庆。而宋朝在高宗和秦桧的压制下,万马齐喑,血性之士不敢言语,岳飞死得无声无息,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一样。直到二十年后,宋孝宗赵昚希望利用岳飞造势北伐金国,才为岳飞平反,将其葬在西子湖畔,谥号“武穆”。
历史总是会带给后人一些沉重的记忆,之所以沉重,就是因为它能让后人透过那些尘封在岁月深处的过往,用理性思维观察评判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过去时代,然后得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于是也就有了当时间停留在绍兴十一年时,我们所看的主要矛盾已经不再是宋金两国之间的你死我活,而是朝廷内部的皇权对武将的戕伐。十二道金牌,宋高宗终将岳飞北定中原的梦想化为空梦,让旷世英雄徒留一曲失败的悲歌。当然,这也是一个朝代的悲剧,因为这种梦魇伴随着岳飞慷慨悲壮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在南宋河山上空整整回荡了152年,而故土中原也就成了大宋遗民永远回不去的老家。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八百多年来,民族英雄岳飞震耳发聩的呐喊,仍旧在泱泱华夏大地上回响。(本文图片由金菁拍摄)
作者简介:赵庆胜,曾出版摄影作品集《激情瞬间》,散文集《岁月是片澎湃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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