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5月20日。在这个示爱专属的节日里,我们却鲜少再提起笔,书写胸中的爱意。因此,这里摘选了一些大作家们的情书,在那个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年代,看看他们用多少种方式说“我爱你”。
▌梁实秋致韩菁清
致韩菁清:
昨天睡得时间不久,但是很甜。我从来没戴过指环(注:指环,即戒指。韩菁清把祖传的戒指送给他),现在觉得手指上添了一个新的东西,是一个大负担,是一种束缚,但是使得我安全地睡了一大觉。小儿睡在母亲的怀里,是一幅纯洁而幸福的图画,我昨晚有类似的感觉。“像是真的一样”(注:这是韩菁清常爱说的话)。手表夜里可以发光。实在是好,我特别珍视它。因为你告诉我曾经戴过它。我也特别羡慕它,嫉妒它,因为它曾亲近过你的肤泽。我昨天太兴奋,所以在国宾饮咖啡就突然头昏;这是我没有过的经验,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凤凰引火自焚,然后有一个新生。我也是自己捡起柴木,煽动火焰,开始焚烧我自己,但愿我能把以往烧成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也即是你所谓的“自讨苦吃”。我看“苦”是吃定了。
你给我煮的水饺、鸡汤,乃是我在你的房里第一次的享受,尤其是那一瓶 ROYAL SALUTE(注:苏格兰的一种名贵威士忌),若不是有第三者在场(注:指佣人),我将不准你使那两只漂亮的酒杯——只就足够了。你喝酒之后脸上有一点红,我脸上虽然没有红,心里像火烧一样。以后我们在单独的时候,或在众多人群中,我们绝不饮酒,亲亲,记住我的话。只有在我们两人相对的时候,可以共饮一杯。这是我的恳求,务必答应我。我暂时离开的期间,我要在那酒瓶上加一封条。
亲亲,我的心已经乱了,离愁已开始威胁我,上天不仁,残酷乃尔!
我今天提早睡午觉,以便及时飞到你的身边,同时不因牺牲午觉而受你的呵斥。亲亲,我可爱的孩子!
▌朱生豪致宋清如
好人:
你不懂写信的艺术,像“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这种句子,怎么可以放在信的开头地方呢?你试想一想,要是我这信偶尔被别人在旁边偷看见了,开头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我要不要难为情?理该是放在中段才是。否则把下面“今天天气真好,春花又将悄悄地红起来”二句搬在头上做帽子,也很好。“今天天气真好,春花又将悄悄地红起来,我没有什么意见”这样的句法,一点意味都没有;但如果说,“今天天气真好,春花又将悄悄地红起来,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那就是绝妙好辞了。
如果你缺少这种poetical instinct,至少也得把称呼上的“朱先生”三字改做“好友”,或者肉麻一点就用“孩子”;你瞧“朱先生,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这样的话多么刺耳;“好友,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就给人一个好像含有不得不苦衷的印象了,虽然本身的意义实无二致;问题并不在“朱先生”或“好友”的称呼上,而是“请你莫怪我……”十个字,根本可以表示无情的拒绝和委婉的推辞两种意味。你该多读读《左传》。
我没有要你介绍女朋友的意思,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你的朋友(指我)是怎样一宗宝货你也知道,介绍给人家人家不会感激你的,至于我则当然不会感激你。
我待你好,你也不要不待我好。
▌沈从文致张兆和
情书
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
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
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
永远不会老去,
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我想到这些,
我十分犹豫了。
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
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用对自然倾心的眼,
反观人生。
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
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
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我也安慰自己过,
我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顾城与谢烨
顾城致谢烨:
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也许是想站起来,但站了站却又坐下了。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老人和孩子、一对夫妇、坐在我对面满脸晦气的化工厂青年。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你对人笑,说上海话。我感到你身边的人全是你的亲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声。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很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的最淡的头发。
火车走着,进入早晨,太阳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来,我好象惊醒了,我站着,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过一会儿你将成为永生的幻觉。你还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活着,生长着比我更真实。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址,车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两边走去,我把地址给你就下了火车。
顾城 1979年7月
谢烨致顾城
你是个怪人,照我爸爸的说法也许是个骗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里,样子礼貌又满含怒气。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着长长的长着白杨树的道路走, 轻轻敲了你的门,开门的是你母亲,她好象已经知道了我,就那么注意地看我。你走出来,好象还没睡醒,黑钢笔直接放在口袋里。你不该同我谈哲学,因为衣服上的墨迹惹人发笑,我想提醒你,又发现别的口袋同样有许多墨水的颜色,才知道这 是你的习惯。我给你留下地址,还挺傻地告诉你我走的日子,离开那天你去送我, 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是告别。
你会给我写信么?你说会的。写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于两部长篇小说。
小烨 1979年7月
▌蒋坦与秋芙
六年之间,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圹久营,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数顷田,足可耕食。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蒋坦(清)《秋灯琐记》
我在六年之中,三次患病,秋芙总是在我病中服侍,衣不解带。她娇弱的体制,怎能以得起劳累,故而我病三场,秋芙也病了三场。我生性疏懒,自从已酉年父母病故我守丧以来,心如死灰,不想再出仕,只想到双亲亡故还没有安葬,弟弟大了还没有完婚,是我平生还没有了却的心愿。但父母生前已造好了墓穴,只需占卜选择吉日便可安葬,加上弟弟年已二十岁,我家靠近城郭有几顷田地,足够耕种度日的。几年之后,我想和秋芙在华坞河岸边修一所房子,晚上念经早晨敲钟,忏除智慧的业缘,当我们死后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要见阿弥陀佛,听他讲无生之法,即使再次转世人间,我们也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是如来佛的涅磐之日,当持此誓言,在佛前作为见证。
(林语堂译)
▌沈复与芸娘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石韫玉,字执如,号琢堂,江苏吴县人)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沈复(清)《浮生六记》
芸的癖好既与我相同,而且能察言观色、推敲眉目,所以我一举一动,对她使个眼色,她便心领神会,无不办得头头是道。我曾说:“可惜你是女子,性格又安版,如果能化女为男,我和你一起访拜名山、搜探胜地,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两鬓斑白之后,虽不能和你远游五岳,但近地如虎阜、灵岩,南到西湖,北到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啊。”我说:“怕的是你两鬓斑白的时候,步履艰难,走不动啦。”芸道:“今生如果不能,那么就约定来世吧。我道:“来世你做男人,我便做女子来跟随。”芸道:“到得来世,可不能糊里糊涂忘了今生这些事,来世才有趣味呢。”我笑道:“我们少年时,一顿粥的事儿,到如今都说不完,如果到来世,我俩还不忘了今生的事,等我们喝合卺酒的花烛之夜,细细谈前生来世的事,更耗时侯了,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啦。
芸道:“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门司掌人间婚姻的事,今生的夫妇之绿已经承他牵合了来世姻缘也必须仰仗神力。我们何不画一幅月老像来祭祀呢?”当时有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字叫遵,善于画人物。我们请他画了ー幅月老像: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持杖,上头挂着烟簿,童颜鹤发,在非烟非雾之中奔驰。这幅画算是戚先生得意之作了,我朋友石琢堂还在画首题了赞语。画到了手,我们便拿来悬在内室,每逢朔日望日,夫妇二人必然焚香拜祷,祈求来世有缘。后来因为家庭多有变故,此画失了踪,也不知道最后落在谁家了。所谓“他生未ト此生休”,两人痴情起来,果然会让神灵注意到吗?
(张佳玮译)
▌亨利·米勒致阿奈兹·宁
阿奈兹:
别指望我继续保持理智。我们不必管什么是明智的态度。毋庸置疑,在卢浮香纳我们过的是一种婚姻生活。我走了,但你的影子跟着我,如影随形;我在你那提纯过、散发毒性的安达卢西亚血海里漫步、游泳。我做的一切、说的一切和想的一切都和这一段婚姻有关。在我看来,你是自己家中的女主人,一个面容阴郁的摩尔人,一个有着白色躯体的女黑人;我的视线在你全身的肌肤上游走,女人,女人,女人。我不理解离开你我如何能继续活着:这些间隙对我而言无异于死亡。当雨果回来的时候,你会怎么样?我还在你心里吗?我不能想象你在他身上动来动去做那些你和我做过的事儿。你紧紧并拢的双腿。你的柔弱。你甜蜜但不怀好意的默许。你鸟儿般的驯良。和我在一起,你成为一个女人。对此我几乎惊呆了。你决不止三十岁,你有一千岁。
我回到家中,激情依然在我心里灼烧,仿佛冒烟的葡萄酒。不再是对你的血肉之躯的激情,而是完完全全的对你的渴求,一种想要吞掉你的饥饿感。我读报读到自杀、谋杀;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觉得我想要杀人,我想要自杀。不知何故,我觉得:什么都不做是可耻的,只是等待时机是可耻的,从哲学的角度理解它是可耻的,保持明智的态度是可耻的。那些男人们为了某个女子的一只手套或看上一眼而决斗、杀人、身亡的时代哪里去了?(一架手摇留声机播放着《蝴蝶夫人》中那支可怕的咏叹调:“有一天他会来到!”)
我依然听见你在厨房唱歌,某种不成调、反反复复的古巴灵歌。我知道下厨之于你是一件快乐的事,你煮的饭是我们一起吃过的饭中最棒的。我知道:你会被烫伤但你毫无怨言。坐在餐厅听你忙里忙外的声音,看见你的裙子仿佛千眼女神在翩翩起舞,我感到极度的平静与快乐。
阿奈兹,我本以为我只是曾经爱过你;但是没有什么比我心中此刻的确信更有把握的了。这一切如此美妙是否完全因为其短暂和偷来的特点?我们是否在为对方表演、演给对方看?我是更不像我了?还是更像我了呢?而你呢?相信这段感情会继续下去是不是疯子的想法?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们会开始觉得无聊?为了发现你的缺陷、弱点和雷区,我研究你。我什么也没发现,一无所获。这说明我深陷爱河:盲目啊、盲目。我将永远盲目!(现在他们在唱《乔康达》中的《天与海》。)
我想象你一遍遍放那些唱片——雨果的唱片《和我说说爱情》。这双重的生活、双重的品味、双重的快乐与哀伤。你一定被它所苦所困。我什么都知道,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但愿是由我来忍受这一切。我知道你现在眼界大开。某些事你不会再相信,某些手势你不会再重复,某些悲哀、疑惧你不会再经历。在你的柔情和残酷中有一种善意的罪犯般的热情:既不是懊悔也不是报复,既不是悲哀也不是内疚。一种存在的状态。没有什么能够把你从深渊中拯救出来,除了某种高期望、某种信念、某种你体验过的——如果你想要就能重新获得的——快乐之外。
整个上午我都在做笔记,仔细审视我的生活记录,想着从哪里下笔,如何下笔;我看到的不再是随便一本书,而是书本的一生。但是我没有开始写作。四壁空空如也:在见你之前,我把墙上所有的东西都拿下来了。就仿佛我已经做好了永远离开的准备。墙上那些我俩的头靠过的地方显露出来。电闪雷鸣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体验最狂野的梦境:我们去了塞尔维尔,然后去了非斯、卡普里岛,最后到了哈瓦那。我们到处旅行,总有一台打字机和许多书相伴;你总在我身边;你看我的眼神始终如一。人们说我们会很惨,我们会后悔;但是我们很快乐,我们总是放声大笑,我们纵情高歌。我们说着西班牙语、法语、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到处都有人接纳我们;他们在我们的道路上撒满鲜花。
我说了,这是一个狂野的梦。但这才是我想要实现的梦。我的生活和文学都算上,爱是唯一的发电机。你用你那善变的灵魂给了我一千种爱,成为我狂风暴雨中坚定的锚,成为我天涯海角温暖的家。在早晨,我们继续昨夜未尽的。一次又一次的醒来,你坚持自我,坚持过自己想要的那种丰富多彩的生活。你越坚持自我就越想要、需要我。你的嗓音更为沙哑,深沉,你的眼睛变得更黑,你的血更浓,你的身体更为圆润。你的低眉顺眼如此撩人;你的迫切需要如此专横。你比以前更为残忍——一种有意识的、任性的残忍。而我对这种欢乐贪得无厌。
1932年8月14日
亨
▌马克思致燕妮
我的亲爱的:
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我的照片纵然照得不高明,但对我却极有用……你好像真的在我的面前,我衷心珍爱你,自顶至踵地吻你,跪倒在你的眼前,叹息着说:“我爱你,夫人!”
暂时的别离是有益的,因为经常的接触会显得单调,从而使事物间的差别消失。甚至宝塔在近处也显得不那么高,而日常生活琐事若接触密了就会过度地胀大。热情也是如此。日常的习惯由于亲近会完全吸引住一个人而表现为热情。只要它的直接对象在视野中消失,它也就不再存在。深挚的热情由于它的对象的亲近会表现为日常的习惯,而在别离的魔术般的影响下会壮大起来并重新具有它固有的力量。我的爱情就是如此。只要我们一为空间所分隔,我就立即明白,时间之于我的爱情正如阳光雨露之于植物——使其滋长。我对你的爱情,只要你远离我身边,就会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像巨人一样的面目。在这爱情上集中了我的所有精力和全部感情。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热情。
你会微笑,我的亲爱的,你会问:为什么我突然这样滔滔不绝?不过,我如能把你那温柔而纯洁的心紧贴在自己的心上,我就会默默无言,不作一声。我不能以唇吻你,只得求助于文字,以文字来传达亲吻……
诚然,世间有许多女人,而且有些非常美丽。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副容颜,它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能引起我的生命中的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
再见,我的亲爱的,千万次地吻你和孩子们!
你的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