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空间的距离，而是面对面无话可说。
注定了有些深情对着无情，镜花缘水中月，一场空。
①
美君下了飞机，坐上回故乡的出租车，司机不停找话跟她碎嘴，她偶尔蹦一两句跟他应付着。这时候，她接到高中同学李志民的电话。
李志民说：我想跟你和好，为以前的事向你道歉。
很久以前，美君发现李志民拉黑了她。是为这件事道歉吗？她本来就把他设为消息免打扰，他发来的信息很快淹没在浩瀚的更迭中，美君是看不见的。李志民拉黑她，正合她意。
李志民说：为了表示诚心，我到你家这里来了。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美君大惊，李志民居然跑到她所在的小城去了。
而她刚好从上海回来，没有回自己小家，跑到老家来准备给父亲过生日。
美君说：真是不巧啊，我这几天去上海了，要好几天才能回呢。
美君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司机偷笑。成年人的谎言，随意扯来一朵，都跟真的花开一样。
李志民显然一腔热情受到打击，嗫嚅道：去上海，好啊，去上海干什么。
美君说：朋友从美国回来，我们在上海约会。
这次是实话，的确是美君的朋友回国，上海是海外鸟们停留的一个驿站。
李志民问：不会是你男友吧。
美君答：有句广告词说：一切皆有可能。
李志民说：你这鬼丫头。
鬼丫头，从高中时起，李志民就这样称呼美君。
挂了电话，美君心里很不痛快。出租车司机又嘴贫：是你的追求者吧。
②
美君，刚结婚那年，李志民以出差的名义去她所住的小城。
那时候他的业务还在拓展阶段，美君尽地主之谊，带李志民跑过几个单位，最终有没有谈成业务，她不得而知。临走，美君还请李志民到她家，和她老公三人一起，吃饭喝酒聊天。
李志民回去后，对美君坦诚交代：其实不是为了跑业务，我是故意去见你的，看你老公算是靠谱的人，当哥哥的我就放心了。
两人生日同年同月就差一天，李志民早一天，自己就站在哥哥的位置上宣誓主权了。
美君心知肚明，李志民从高中就暗恋她，毕业时还隐约表白了一番，她含蓄拒绝了。她自己本身是文艺青年，脑子里一派风花雪月，内心却无比清明，自己绝不会爱上另一个文艺男青年。两个文艺青年相爱，是一场灾难。她需要一个理工男，灭一灭浪漫主义的火。
李志民知道美君的心思，多年来，偶尔打个擦边球露一下自己的初恋情愫。大部分时刻，生存像个皮球，在尘世里滚一身泥沾一身土，裹挟着人们往前。
等再见面时，是高中同学毕业十五年聚会。
这时候，大家事业瓜熟不一，婚姻孩子倒是尘埃落定。李志民属于同学中最晚婚的一位，别人的孩子早就打酱油了，他家孩子才牙牙学语。他太太，据说也是文青一枚，李志民在网上写诗，穿越大半个中国睡了她，睡了很多年，爱情山路十八弯，终于昏了。
李志民也已经提升为业务经理，靠着奖金都能在县城买房。
同学聚会的合影里，美君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美人儿。她在中年成灾里长成一棵葱，比少女时代更鲜亮挺拔。
李志民手持 DV，拍下了美君在同学会上的每个花絮。
同学会是一场秀，他追随着她，仿佛美君就是秀场的女主角。
打那后，李志民初恋的旧毛衣拆了线头，一发不可收拾。他做了很多投其所好的事。
美君生意之余兼职专栏作者。李志民将她写过的所有文字，摘录那些闪亮的句子，合成美君语录，不但在网络转发，还集合成册寄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伟人语录呢。
李志民有时候会伤感地问：你有情人吗?你这么好，怎么会没有呢。
美君说：有。
李志民问：谁啊。
美君：你认识，他在英国。
李志民：好啊，你崇洋媚外。到底谁啊。
美君：小贝。
小贝谁啊？
大卫•贝克汉姆。
美君喜欢踢足球的贝克汉姆，她喜欢雄气十足的男人。她情感的秘密花园里，永远柴扉紧闭，不相干的人，窥探不到一支桃花。
李志民听说美君喜欢贝克汉姆，嘻嘻一笑：你这鬼丫头。
有天一大早，美君收到李志民发来的信息：你饶了我吧。
美君大惊：我怎么你了。
原来李志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美君缠绕在一起。
要是自己喜欢的男人这么说，一定有些性感的暧昧，但对方是自己心为之木头的人，和她在梦里纠缠，美君有点生气和尴尬。同学面子又没法撕破，只好装死。
春梦之后一发不可收，李志民仿佛真的和美君有了亲密关系。有一次他给美君打电话，说看她的文章有一些想法。大她一天的李志民站在一个老油条的角度，批评美君并不了解这个社会的残酷面。美君做生意，她像泥地里的一朵花，嗅到泥土的芬芳与肮脏，笔锋如男人。李志民说他的话忠言逆耳，但她觉得他们是不一条路上的人。
通话尾声，两人夹着尾巴各自问好。李志民突然狗尾续貂：你什么时候离婚，离婚嫁给我。
这么没头没脸来一句，简直把美君惊着了。美君一怒之下撕破脸：就算全世界男人死干净了，也轮不到你。
挂了电话，她感觉吃了苍蝇。自己不喜欢的人用拙劣的方式表白，简直是一场性骚扰。她想拉黑她，想了想，还是没把他关黑屋子，只点了免打扰。关于他的，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后来美君过节在微信群发信息时，才发现他把她拉黑了。
男人，什么材质做的？
③
美君在故乡的日子，城里喝咖啡的珍妮还原成煎饼卷大葱的小芳，她是个野孩子。她以为躲开了李志民的追踪。
父亲生日这天，美君定了镇上最好的饭店包间，她的表哥表姐也从县城赶来，一桌子十几口子人很热闹。
宴会至尾声，服务员进来，把一个精美的果篮放在桌上，说一位先生送来的，并把账单都结了。一桌子人都惊讶起来，哪有这么好的事，吃饭有人跟在屁股后付款，还送礼物。
那果篮里，还有一个厚厚的红包。
服务员对美君说，一位在隔壁用餐的先生付了，说是你的同学。
父亲把红包拿给美君，说：告诉你同学，果篮收了，红包心意领了。
生日宴会结束后，众人离开，美君拿着红包，跟随服务员去了另一包间。
她甚至带着揭开谜底的小雀跃。
进了房间，她吓了一跳。李志民像个咧嘴的石榴，笑着迎接她！
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了，李志民除了肚子有点大，还是老样子。房间里还有两人，以美君看男人的眼力，他们都带着暴发户的气息，也龇牙咧嘴看着美君，仿佛她是一块成熟的猪肉。
他前几天追到她住的小城，去重修旧好，现在，忽然杀到眼皮子底下了。
他怎会知道她的行踪？想了想，是她发的朋友圈露了馅，她故乡的山上有一处山泉，她跟随父亲去采水，忍不住拍了小视频。但他不是拉黑了她吗，又怎么知道她发朋友圈。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惦记，就像猫惦记着洞口的耗子，一露头，马上逮住了。网络社会，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只恨自己嘚瑟。
美君和李志民寒暄着。她心里再不喜欢他，表面功夫要做的。
李志民说他恰好在这里吃饭，服务员上菜时，他恰好从敞开的门缝里看见了老爷子，一打听，才知道老爷子过生日。他高中毕业那年来美君家，记得老爷子还给他做了韭菜炒鸡蛋，非常香。那时候穷孩子，吃嘛都香。现在，山珍海味，还想着那个韭菜鸡蛋。
美君心里笑着，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你又不是朱皇帝，还想着珍珠翡翠白玉汤啊。
房间里的两个男人叫着李志民李总。美君料想李志民可能腰包鼓了，所以，他的初恋情结又像虫子一样冒出来，拱得他心痒痒。
跟庭审一样干巴巴聊了一会儿，李志民的两个同伴一个借口点新菜，一个借口上厕所，溜了。包间里剩了他们两个人。
美君把红包交给李志民，说父亲脾气固执，不乱收礼。
李志民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他红着眼睛说：肯定是你不让老爷子要的，你这鬼丫头，还是犟脾气。又不是给你的，你一定还给老爷子带回去，算是我孝敬老人的。
美君不收。
两人就在红包问题上拉锯。李志民红着眼睛说：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美君哭笑不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空间的距离，而是面对面无话可说。
李志民说他看了她发的小视频，他记得那泉。高中时代的中午，他从校园跑出来，就躺在山泉边上，听着泉水叮咚，想着心爱的姑娘，又迷茫又痛苦又幸福。
美君说：小情愫，好像吃过的菜，不能老想过去的那道，还有更好的美味等着。
李志民开始喋喋不休：你知道我当年以出差的名义去看你，其实那时候我混得很惨，好久没有业务没有工资了，我在火车上打站票，住了最便宜的旅馆，但我见到了心爱的人，再苦再难也值得。记得我在你家，你老公对你大着嗓门要你去厨房找调料，我心里就很气。他怎么守着珍宝不珍惜你，换成我，把你宠上天。
美君暗想：那时你连火车票都买不起，拿什么来宠我呢。婚姻都是有所图，我又不是公举，大嗓门说话没那么矫情。
但这话她不能出口，两个人不在一条线上。
李志民继续说：那次同学聚会，我永生难忘的镜头，就是你下车来，穿着桃色旗袍，身材那么好，你对着我们几个男同学，每个人来了一个拥抱，你怎么这么洋派，你不知道那些男同学当年也对你有意思吗。你是他们心里的一个梦。你拥抱我时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就是电流涌过，我恨不能这电流再多些……
李志民借着酒劲表白，像一场绵绵的阴雨，再继续下去，雨势不可控了。美君把红包往李志民那边推了推，说：老李同学，老想着过去那些事，有啥意思。
美君说完要告辞，李志民忽然拉住她的手，说：这么多年来，无论我遇见多少女人，你始终在我心里。美君，我们和好吧。
美君又哭笑不得：我们从来没有好过，也没有不好过，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何来和好呢。
李志民：你知道男人对初恋的感觉吗？那是他心上永远开着的花，他一定要结出属于他的果子。
美君继续哭笑不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有家我也有家，初恋能辟邪还是能发财啊，好像举着十字架一样，天灵灵地灵灵，我的初恋快显灵……
大约怕美君跑掉，李志民的手像个火钳子，语言也更加放肆：不用念咒，我已经发财了，才用勇气追求你。我们再续前缘吧，我现在县城好几套房子，财产有上千万。
美君倒是不慌了，笑着说：这年头，上千万还算多啊，跟你说个实话吧，我也有几千万，我们都在闷声发大财啊。
美君没有那么多钱，但她肯定不穷，而且她有赚钱的能力，即使人到中年未来也不可估。李志民用这种价值观衡量男女关系，美君只好投桃报李。他急切地露了底裤，她越发看不上他。
这时候，李志民忽然来了蛮力，把美君一把拽进怀里，他以火箭的速度，在美君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他放开她。
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又复杂。
美君闻见一阵酒和腐肉的气息。动物求偶靠着气息吸引，她首先不喜欢这味道，什么都不用谈了。
短暂尴尬后，美君对李志民说：如果这个吻了却了你的初恋情结，也算值了。我觉得你不是爱我，而是你心里有个执念，对你没得到的东西念念不忘。真正有爱，是尊重是内敛，而不是死乞白赖。你现在已经对我造成了骚扰，告诉你，我很不爽！我们今天到此为止，以后各自安好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走出了房间。
出了门，秋风吹，一切纷杂落叶般吹走。美君对李志民忽然有些同情。这些年，她大踏步往前走，他还在原地，用老旧的价值观衡量世界。他快老了，有钱了，想起年轻时没尝到的菜，魂牵梦绕，想要尝试。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是战利品，男人把初恋和现任都当成自己的战利品，总是自作多情认为初恋对自己余情未了，迷之自信。对于女人来说，男人是消耗品，用不爽用不上了就是没用的东西，随着年岁渐长，女人丢弃没用东西的态度，越来越不含糊。
这世间，注定了有些深情对着无情，镜花缘水中月，一场空。
——完——
